《錦衣行》之一 少年郎

第一章

之一 少年郎

第一章

親兵收起名冊。
就算那一處也有人把守,畢竟河道比這裏要狹窄得多,興許可以另想辦法過河。
胡都司忙道:「那麼下官立刻去布置。還請大人明示,明日如何比試。」
但是南鄉伯繼續說道:「考場不在此處,而在城隍廟外!」
他轉過頭看看身邊。
孟劍卿定定神,答道:「屬下以為,大人是要在城隍廟那個熱鬧非凡之地,考一考我們的定力。」
唱名完畢,一百三十五人列隊于點將台下,靜候南鄉伯公布今日考選項目。
南鄉伯面色一沉,喝道:「不服將令,乃軍中大忌!叉出去!」
各衛所護送子弟考選的將校與老軍,圍在演武場外,心中雖然緊張,懾于南鄉伯的威名,無人敢低聲議論。
演武場通往城隍廟的大道上,人群潮水般向兩邊涌去,立時讓開一條路來。
那考生已在他身邊單膝跪下,拱手說道:「鄧大人,屬下以為,舍弟雖有性急魯莽之處,但是對將令有疑,不能視同於不遵將令。屬下讀《皇誥》,聖上追憶當年龍興之際的大小諸戰,提及戰前諸將之陳詞,于帥令或有不解,或有異議,皆是常見之事。惟其戰前能開解眾人的疑慮,戰事之中,才不會有因誤解而不遵將令之事。」
孟劍卿與另三名台州考生緊隨著他殺入了棍陣。
這兩兄弟,料來是因為異母的緣故,並不太相像。孟劍卿不如其弟俊秀,看起來較為沉著穩健,比名冊上所寫的年紀——十八歲——要更老成一些。
不斷有被絞入棍陣的考生給叉出來摜入西水河中,但是混戰之勢已成,二十八名軍漢,終究還是沒能擋住這大隊人群。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孟劍臣的臉色更是變得明顯,嘴角挑起譏誚的隱隱冷笑。
南鄉伯打量著孟劍卿。
南鄉伯身材不甚高大,嗓音卻洪亮如銅鐘,震得樹上積雪,簌簌而落,演武場場內場外諸人,都悚然動容,肅然起敬。
南鄉伯注意到,孟劍臣的名字之前,還有一個名叫孟劍卿的考生,寧海衛所百戶孟遠庶出長子。這孟百戶,倒不簡單,居然能將兩個兒子都送來杭州府考選。
論年紀,孟劍卿並不比他們大;只是在台州集訓的那段日子里,三個月相處下來,不知不覺之中,三人便將孟劍卿視為可拿主意的人了。
胡都司暗自捏了一把冷汗,正想著如何斡旋,南鄉伯已開了口:「年輕人,你大概想著,如此一來,本官將對你印象深刻、另眼相看,是吧?」
默然良久,南鄉伯嘴角嚴苛的線條略略緩和了一點,算是給他一點嘉許的笑意,揮一揮手,孟劍卿會意,站起身來,轉過頭看看孟劍臣,孟劍臣狠狠盯他一眼,率先歸隊,孟劍卿聲色不動地跟在他後面歸入大隊。
橫跨城隍廟外西水河的大石橋前,二十八名軍士執棍而立,但有衝過去的,便是數條長棍同時敲來,已有十餘人被打入了西水河中。雖是隆冬季節,河水不甚深,但是冰冷刺骨,河底淤泥又厚,一時間哪裡爬得起來,一個個狼狽不堪。
平整的官道,轉眼間已被積雪與黃泥蓋滿。落在後面的考生,被雪泥濺得滿身滿臉,只是不敢停下來清理。
南鄉伯說道:「城隍廟外,考場已經設好。點將台上一聲炮響,城隍廟的考場便開始計時;一炷香的時間內,不能徒步趕到考場者,視同棄權!」
孟劍卿吁了口氣,搓一搓手和臉,定下心來準備應考。
孟劍臣已扯下外袍,一言不發地沖向棍陣,三條長棍立刻自上中下三路掃了過來。
孟劍臣,台州府下轄寧海衛所百戶孟遠嫡子。
孟劍卿答道:「屬下以為大人對考選一事,必定早已深思熟慮;將考場移往城隍廟,定有用意。」
眾人心中深有同感,只是不敢這麼大胆說出來而已。
演武場上一片靜寂。這考生居然拿洪武帝親撰的《皇誥》來指責南鄉伯的將令?
眾人茫然相顧,都不知南鄉伯究竟要如何主持今年的選拔,心中難免忐忑不安。
孫子兵法,原是兵家必讀之書,聽得南鄉伯的這頭場考試如此容易,眾人不免都鬆了一口氣。
南鄉伯盯他一眼:「這個本官自有安排,胡大人只管照辦便是。」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雪住了,一輪紅日鮮亮地掛在碧空之中,映著演武場四面房舍山林的銀裝素裹,煞是令人賞心悅目。
另一名台州考生,台州千戶的次子公孫義,喘息著道:「劍卿,怎麼辦?」
孟劍卿喝道:「且慢!單憑我們五個人,是闖不過去的!」
杭州衛所的考生熟悉地形,一見這陣勢,估摸著一時半會沖不破這二十八名軍士結成的棍陣,再者也顧慮著不願意與這些南鄉伯派出來考較他們的軍士大打出手,略一商議,已掉轉方向,沿河而上,狂奔向上游三里開外的虹影橋。
他運足了氣喊出這句話,正中各人心中最關切的事情,改道的心思,頃刻間便淡了下來。
趕到橋頭的另兩名台州考生,一邊揮袖抹著臉上的泥點,一邊等著孟劍卿說話。
惶然之際,一名考生越隊而出,向南鄉伯單膝跪下,行了一禮之後,站起來高聲說道:「大人,城隍廟外百姓聚集,設為考場,恐有擾民不便之處;再者,要驅散那些小民雖不難,終究也大費時間,恐怕有所貽誤。」
他轉向混亂之中開始湧向上游的人群,高聲叫道:「我們若是不戰而逃,必定會讓鄧大人瞧不起!」
一聲炮響,頭場考試正式開始。
南鄉伯登上點將台,聽著旗牌官唱名,淅江各府衛所選送的青年子弟自台下魚貫而過,向他行禮。
孟劍臣冷冷看了他們一眼說道:「你們慢慢商量吧。」
南鄉伯沉吟一會,又道:「既然如此,選拔明日便可開始。」
南鄉伯黑森森的面孔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對孟劍臣的大胆陳詞,是喜是怒。
南鄉伯揮一揮手說道:「今日第一場考試,默寫孫子兵法十三篇,限一個時辰完成!」
台州的五名考生都沖了過來。
前方狂奔的人群突然間放慢了速度。
時當深冬,庭外大雪紛飛,頗有呵氣成冰之勢,杭州都指揮使司的指揮使胡愈的額上,卻已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半躬著腰,拱手而立,滿臉堆笑地望著面前正慢慢翻閱名冊的應天府左軍都督同知、南鄉伯鄧南庭。
孟劍臣臉色微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解,身後已有另一人越隊而出,高聲說道:「大人請且慢處置!屬下有話要說!」
似乎過了足有兩個時辰,南鄉伯方才慢慢說道:「這麼說你對這道將令並無疑問?」
二十六衛所,每所選子弟五人,再加上杭州都司保選的額外五人,共有一百三十五人。南鄉伯不曾透露今年浙江省有多少名額,但以去年選拔的情形來看,能入選者,不會超過十人。
演武場上的雪已掃凈。
胡都司自問去年浙江省的選拔,自己並未敢恂私舞弊,雖有失察之處,終究還是不曾真箇將那名方國珍舊部子弟選送入京城講武堂,不曾驚動洪武帝;但是當著南鄉伯那張賽似包公的面孔,便是心中無鬼,被南鄉伯盯賊似地盯上這麼許久,也難免心驚膽寒了,無怪乎軍中私下裡都將南鄉伯叫做「南閻王」。
一名親兵已將名冊翻到那一頁遞了過來。南鄉伯匆匆瞥了一眼。
他若答不上來,無疑會被視為首鼠兩端之人。
那年輕考生昂頭答道:「台州府孟劍臣。」
胡都司清清喉嚨,提足了勁說道:「鄧大人親自坐鎮杭州府,今年的選拔,咱們上上下下,都得十二分小心才是。各位務必打點精神,不畏嚴寒,好歹辦完這件大事,也給咱們淅江各衛所掙個體面。」
一名參將謹慎地問道:「請問胡大人,明日便要開始選拔,我等應該做何準備才是?」
他已經打算硬闖過去了。
孟劍卿停住了腳步,打量著那二十八名軍士以及混亂的人群。
淅江省共十一府,除杭州為首府、特設六衛之外,其餘各府,均設二衛所、立二千戶,共計二十六衛所,二萬六千駐軍,另有軍戶十三萬余口,平日里屯田練軍,概由杭州都司負責。
南鄉伯緊盯著他問道:「你以為本官用意何在?」
孟劍臣揮動外袍裹住了攻向上路的長棍,左手下探扣住了中路長棍,藉助長棍疾掃之勢,縱身躍起,躲過掃向膝蓋的長棍,隨即撲入了棍陣之中。
孟劍卿在自己的座位上剛剛坐定,還來不及喘一口氣,聽得一聲鑼響,考場的大門已經關了起來,後到的考生被迎面潑來的墨汁灑在臉上,便是想混進去,也是不能了。
他原以為這兩兄弟在演戲給他看,但是一旁的孟劍臣的態度很值得玩味。
孟劍卿抬起頭來迎著他的注視。
南鄉伯注視著這個年輕俊秀、英氣外露的考生:「你是哪一府的考生?」
胡都司連忙道:「那是,那是。」
南鄉伯環視著台下一張張興奮而緊張的年輕面孔,慢慢說道:「今日下官代國家選將,一稟公心,務要選得良材美質,以擔大任;天地鬼神,均是見證!」
胡都司麾下杭州衛所的將官們都候在大廳之中。他們也早聞得南鄉伯的嚴厲之名,是以都戰戰兢兢,早已擔了半天的心。
他們這一帶頭,涌動的人群很快改變了方向。
南鄉伯看得出,孟劍卿心中雖然緊張,面上仍是在努力把持住。
胡都司不敢再問,告退出來,一直退到二門之外,才敢直起腰,飛雪一撲,覺得背上涼颼颼的,才知道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眾人嘩然。杭州府城隍生日,正是今天;各地善男信女,自百十裡外趕來替城隍祝壽,兼採辦年貨,所以這一天竟成了一個小小廟會。既便在演武場上,也隱約可以聽見城隍廟那邊傳來的鼓吹之聲。
這可問倒了胡都司。胡都司只能幹咳幾聲,含糊答道:「這個嘛,鄧大人自有示下,我等只管照章辦事便是。」
孟劍臣一怔,脫口答道:「屬下不敢有此等想法。」
良久,南鄉伯合上名冊,略略「唔」了一聲,說道:「看來此次候選子弟,都是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浙江省不會再有方國珍的舊部子弟被推選進講武堂的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