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二 講武堂

第一章

之二 講武堂

三年前才出現在玄武湖畔的講武堂,規制宏大,看上去頗有幾分金碧輝煌的氣派,但是房舍太過簇新,圍牆又太過高聳——蓋為了防備講武堂中那些很有可能會在半夜裡偷偷越牆而出、惹事生非的學生,一般的圍牆只怕攔不住這些傢伙——而且為了安全起見,沿牆所有的大樹都已砍掉,牆內牆外,幾乎是寸草不生,更顯得那一道高牆咄咄逼人。
這樣的講武堂,突兀地立在風光如畫的玄武湖畔,比較隔湖相望、綠蔭掩映、白牆黑瓦、曲徑通幽的國子監,未免讓人想到……暴發戶。
粗鄙不文、滿身銅臭的暴發戶。
國子監的學生,臨湖而坐,遙望對岸新一期的學員由應天都督府的兵馬送入講武堂的大門,互相望望,一個個面露微笑。
又有好戲看了。

第一章

但是今天演武場上多了一個人。
三個月的時間里,孟劍卿受的傷比他在天台寺五年受的傷還要多。
一群新生臉上都顯出大不以為然的神氣。像他們這樣的軍中子弟,從會走路時就開始騎馬射箭,還用得著專門教?更何況這位年輕的孔教習,衣飾華麗,面貌俊美,生就一雙慣會拈花惹草的桃花眼,所過之處,居然飄來陣陣香風,熏得最前排的學生不能不屏住呼吸。
孟劍卿六人這才知道郎醫官的綽號是「黃鼠狼」,不過也難怪,郎醫官那尖尖下頦、一部稀疏黃須的模樣,的確有幾分神似。
關西的下一個對手便是孟劍臣。受挫一局,關西的火氣大得很,志在必得,孟劍臣的筋骨再堅牢,也被他抓住機會扭脫了左手拇指關節。不過孟劍臣到底也咬牙撐到了最後。
馬教習看上去只是一個瘦小的、毫不起眼的中年人,一張滿是皺紋的面孔彷彿風乾的橘子皮一般,走在街道上,絕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
但是他居然毫無顧忌地在第一堂課上如此尖刻、不屑地嘲笑這些天之驕子們。
孔教習想必已看慣初次見面時他們臉上的這種神色,微微露齒一笑,反手抓過身後一名親兵背負的那張鐵胎犀角硬背大弓,回手之際,已張弓搭箭,沉身旋臂,一箭射向對岸遠遠的觀星台。
查房的兩名二期生探頭進來一看,便嘿嘿笑了起來:「黃鼠狼今年出手大方不少了嘛,去年發給我們是一間房才得一瓶藥酒、一盒金創葯。」
旗牌官說到此處,底下已是起了一陣騷亂。照這樣說起來,豈不是他們每個人,都得被這二十名二期生輪番揍上一頓?眼見得那二十人打量他們的目光,一個個得意之情見於形色,想必他們去年都是這樣捱過來的,這一口氣,忍了一年才能一吐為快,自是開心得很。
新生們雖然不敢剛進講武堂便頂撞教習,但臉上都已有了憤憤之色,一邊暗罵一邊閉上自己的嘴。
眼力好的十幾名新生,看得清楚,相顧而笑,只覺胸中這股悶氣,一口吐盡,對那紈絝子弟一般的孔教習,大生好感;而自問並無這等臂力與眼力能夠射掉觀星台上那支討厭的千里鏡的諸多新生,望向孔教習的眼神,更多了幾分欽佩——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教習便是明證。
馬教習介紹道這位是他們的射術教習孔玄。
一旁狼狽敗出的公孫義大是不解地打量著這兄弟二人。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兄友弟恭了?倒真是稀奇。
正舉著千里鏡看得不亦樂乎的一名國子監學生,哎呀一聲,千里鏡被射得粉碎,連帶他握著鏡筒的雙手虎口也被震裂,鮮血直流;那學生驚叫起來,舉著手不知所措。
留下那名新生苦著臉站在那兒。這麼快,他要怎麼記得住?
點將台上的馬教習掃了他們一眼,慢慢說道:「要學打人,先學挨打,這點道理都不懂,你們這群蠢材,是怎麼進講武堂的?」
果然,過得二十名二期生的拳腳這一關,接下來便是兵器。
正如孔教習所預言,幾乎每個人,都對馬教習心存感激。
他們壓低了聲音哈哈笑著關上了門。
關西稍事休息之際,孟劍卿微微轉過頭向孟劍臣低聲說道:「我該謝謝你才是。」
孟劍卿向後一仰,關西厚實的牛皮靴貼著他胸腹上方踢過,孟劍卿已從他腳底滑了出去,左手在地上一撐,霍然翻身立起,正在石灰圈的正中。關西一腳踢空,即刻旋身,收左腳起右腳,借了旋身之力順勢掃來,孟劍卿一個空翻讓開這一踢,落下來仍是站在原地。
葯僮一撇嘴:「還不是仗著從欽天監借來的千里鏡?花那麼多銀子替國子監修一座觀星台,沒看到幾個秀才觀星,倒三天兩頭爬在上頭看我們操練!遲早哪一天要拆了他的觀星台!」
他這兩下避得乾脆利落,關西不免暗自「咦」了一聲,收了飛踢之勢,欺近身來,右掌張開,徑直扣向孟劍卿左肩,左臂卻暗地裡徐徐運氣伸展,只待孟劍卿向側旁閃避時便要抓個正著。
到得晚間就寢之時,大家解開衣服,一個個渾身青紫,互相幫忙往傷處抹上藥酒——郎醫官發給每人一大瓶跌打藥酒、一大盒金創葯,還有一捆乾淨布帶。不過今天大家只用上了藥酒。看著這些金創葯和布帶,未免心中都有大大不妙之感。郎醫官不會平白無故給他們準備這些東西吧?
孟劍臣冷冷答道:「不必謝。你被摔出來,我也沒什麼面子。」
在他前面與關西交手的三名新生,都被他用擒拿手法卸了關節摔出石灰圈來,場外監守的郎醫官走過來,拎起其中一人的右手,面無表情地說道:「記住了,我只給你們接一回關節,以後就要靠你們自己。」啪啪啪一連數聲輕響,手法快得不容人看清,轉眼間已接上了關節。
他還看不清呢,真是打擊人……
孟劍卿諸人,一直要到三年之後,分赴軍中效力、真正上陣廝殺時,才會明白到馬教習那一門課對他們的重要性——當身陷重圍、殺敵的同時必然會被敵所殺之際,能夠捱得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能夠在避無可避、刀槍箭矛刺入身體的那一瞬間本能地收縮或是放鬆肌肉、將身體調整到受傷害最少的狀態,對他們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馬教習居高臨下,自是將這些新生的表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冷哼了一聲,向孔教習說道:「又來收買人心!」
孟劍卿兄弟突然抬頭望向遠處。
公孫義的眼力不如孟劍卿兄弟,隔了足有三人高的圍牆,只望見遠遠一座古樹遮掩的高台,高台上隱約有人影在晃動。
可不正是一隻專愛刺人的馬蜂?
最後一堂課時,觀星台上的人影比往日更多,顯見得也知道這個熱鬧要到明年才有得看。
一百二十名三期新生,站在演武場上,面對著馬教習挑選出來的二十名二期生。
聽到這個綽號,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嘩然一聲,哄堂大笑。
郎醫官正從他們身邊經過,抬頭掃了一眼,沒說什麼,倒是他身邊的葯僮喃喃罵了起來:「國子監那群酸秀才,又在看熱鬧了!」
這一躍之間,他的一隻左腳已然踏到了圈外,將要落地之際,忽然聽到觀戰的孟劍臣一聲冷笑,孟劍卿驚悟,左腳迅即收回,只這一遲緩間,關西又是一腳結結實實掃在他左肩。孟劍卿沒有運氣硬抗,順勢向前仆倒,雖說摔得灰頭土臉的不好看相,到底消去了大半腳力,而且脫開了與關西近身搏擊的險境。
孟劍卿向後急退數步,雖然避過了關西這暗含后著的一抓,卻被關西瞅准這個機會突地一腳掃來,孟劍卿本能地向側旁躍出。
直到這門課結束之際。
雖然知道馬教習就這個脾氣——所以才在軍中呆不下去,上司同僚都處不好,只能調往講武堂,橫豎被刺的學生是敢怒而不敢言——但是馬教習每回伸出來的刺還是激得他們在心中跳腳亂罵,逐個問候馬教習的祖宗十八代。
孟劍卿沒有想到,在講武堂的第一門課,會是「挨打」。
話說遠了,還是拉回來看演武場上孟劍卿他們的第一堂課。
旗牌官高聲宣布規則。每名新生以一炷香為限,與一名二期生對陣,但是只許招架閃避、不許還手,能在石灰線划就的圈子裡撐過一炷香而不倒,便算過了這第一關,下一次可以換對手了——
孟劍卿才剛踏入石灰圈中,輕輕鬆鬆連取三局的關西已一腳踢了過來,其意竟是不屑於再近身搏擊,要趁孟劍卿立足未穩之際將他踹出去。
與馬教習冷言冷語的嘲諷一樣可恨的,是對岸觀星台上國子監那幫酸秀才幸災樂禍的指指點點。
一炷香的時間里,孟劍卿挨了十幾腳,也有幾次險險被關西扣住肩臂關節,但總算撐到了最後,全身而退。
但是現在,他們喜歡和欽佩的,卻是孔雀般招搖賣弄、慣會蠱惑人心的孔教習。
他們很快知道,馬教習的綽號是「馬蜂」。
孔教習笑眯眯地道:「無妨無妨,三年之後,感激你的人,就會遠遠多過感激我的人。」
退下來之後,郎醫官正在診治另一個被踢得爬不起來的新生,孟劍卿便替他接上了關節。
不待孟劍卿等人說話,那兩名二期生又笑道:「怕只怕這是馬蜂叫他準備給你們的。馬蜂嫌去年整倒的人不夠多,一心想在你們身上再試試刀鋒呢!」
一間房住了六名新生。
公孫義驚訝地道:「隔這麼遠,那群酸秀才居然看得清?」
孟劍卿對上的是一名十分魁偉、一雙手掌張開來足有薄扇大小的二期生,後來知道他名叫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