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二 講武堂

第二章

之二 講武堂

第二章

他知道孟劍臣不見得願意用他的法子翻牆回來。
本來這玄武湖是放生湖,大大小小的魚兒眾多,但是關西他們在湖中抓魚的次數太多,終於被湖畔雞鳴寺的僧人發現,阻攔之際打了起來,那伙僧人自然不是對手,又苦於抓不住偷魚賊,於是夜夜巡邏,一有動靜便敲鑼打鼓,關西他們擔心被巡檢司截住、惹出大麻煩,只能轉移陣地;雞鳴寺的僧人不放心,這巡邏竟是一夜也未曾停過,孟劍卿這些人只能望魚興嘆,暗罵這群僧人怎麼會如此認真。
蔡本一進來,便有一種陰沉沉的壓力,新生們不由得都靜了下來。
初見歸有年歸教習,講堂中嘩然一片抽氣聲。開始明白二期生的感嘆:高山仰止啊……
孟劍卿他們六人冷眼看著這一場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他們用的還是老辦法——翻牆。圍牆雖高,要攔住孟劍卿兄弟,卻也不能。俗語說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人人都以為這圍牆防守嚴密、已成禁地,連巡夜的兵丁也懈怠了,倒正方便他們進出。
飯堂中幾乎所有新生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孟劍卿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你得學著做,將來到了外頭,可不見得總有廚子跟著。」
孔教習要是知道他們這樣練習射術,是氣得七竅生煙還是付諸一笑?
孟劍臣自然知道這話很對,但是由孟劍卿嘴裏說出來,怎麼聽怎麼讓人窩火。正尋思著怎麼挖苦幾句,夜風中隱隱飄來烤魚的香味。兩人不由得吸吸鼻子,這半夜裡還有什麼人在野外烤魚?
鐘聲一響,諸生齊齊舉箸,風捲殘雲一般,轉眼間已收拾得乾乾淨淨,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吃下去之後肚裏更餓得難受。
不過片刻,已捉得滿滿一袋。孟劍臣生起了火,瞅著孟劍卿熟練地剝皮抹鹽,架在火上翻烤,心中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他是從來不做這些事情的。
孟劍卿沒有想到的第二件事是,講武堂的伙食居然會如此之差。
公孫義去了不到小半個時辰便灰溜溜地回來,悻悻地道:「真邪了,廚房裡除了油鹽和柴火,連一把青菜一把米都沒有!」
也有家中頗富的學生,暗地裡吩咐講武堂附近的店家,約好時間地點,半夜裡拋入食物來,他們接住了包裹,再拋出銀兩去。如是多次,直到最終被發現——上得山多終遇虎,這也是難免的事。
孟劍臣打量著他,撇撇嘴道:「這種下三濫的小賊用的傢伙,虧你還寶貝一般藏在身邊。你身邊不會還藏著迷香吧?」
同屋除了孟劍臣和公孫義之外,另有三名浙江的新生,此時也都已醒來,肚中的咕咕聲,此起彼伏,公孫義嘀咕著道:「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雖是新生,也有不少人聽說過這位以嚴苛著稱的蔡總教習。據說蔡本原是洪武帝貼身小校,屢建大功而封千戶,駐蘇州衛所——那可是張士誠的老巢,足見洪武帝對蔡本的信任;前幾年鬨動一時的高啟案,便是由蔡本揭發,弄得那位被譽為當今詩人第一的高啟被腰斬,好像還牽扯到其他一些頗為棘手的事情,蔡本由此被調回應天,奉詔籌建講武堂,以避開外面的麻煩。論職位,蔡本只是副總教習;但是總教習掛的是太子朱標之名,太子政務繁忙,一應事體,全都交給蔡本管理,是以他這副總教習,權大無比,講武堂中,人人都知道蔡總教習才是真正的總教習。
夜裡如此辛苦奔波,難免會覺得睡眠不足。幸虧這段時間又開了一門歷代兵制與戰例的課程。
雖說進進出出不成問題,孟劍卿兄弟卻遇上了另一個問題——這附近的青蛙已經越來越稀少、越來越不夠他們填肚子了。
新生們難免嗡嗡議論開來。
新生們不免更是連連抽氣。想想以後三年,都要在這樣一位總教習的眼皮底下渡過,這也太可怕了……
每晚臨睡前琢磨的是今晚如何溜出去、到何處尋食物、如何溜回來,孟劍卿居然不再夢見一直困擾著他的嚴二先生了。
蔡本慢慢答道:「捱到我認為可以過關的時候。」
四人面面相覷,良久,相顧失笑。
孟劍臣忽然說道:「去廚房拿點鹽巴,咱們抓幾隻青蛙來烤。」
孟劍卿卻不由得想到,在講武堂還能填保肚皮的這些傢伙,將來只怕個個都是偷營劫寨的行家裡手、丟到哪兒都能活下去……
孟劍卿一揚手摔出了密密纏在腰間的細繩,繩頭五爪鉤扣住了牆頭,他沿著細繩攀了出去。
雖然半夜溜出去,若給發現,會挨十軍棍,但是比較起餓得貓抓似的滋味,公孫義寧可挨那十軍棍——何況還不一定會被發現。
高牆外的蛙聲一陣接一陣,叫得他們更是煩躁。
想必廚房早已吃盡各樣食物不翼而飛的苦頭,所以才來了個堅壁清野,什麼也不留給他們。
蔡本坐了下來。
孟劍卿和孟劍臣於是抓緊時間在歸教習大睡的時候也睡它一個時辰,再用一個時辰背熟那張密密麻麻的大紙,一舉兩得,對這位頗有尸位素餐之嫌的歸教習當真是感激不盡。
孟劍卿將那桿槍扔了出去。
於是孟劍卿兩人搜尋食物的範圍越來越大,從講武堂五里之內,擴大到十里之內、二十里之內……從青蛙到野兔野雞魚蝦蛇蟹……到後來,方圓三十里內,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一聞到他們的氣息便會逃之夭夭,這話一說出來,便惹得公孫義那四人狂笑。
蔡本環視四周,慢慢說道:「孟子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正如俗語所說,嚼得菜根,百事可為。若是連口腹之慾這一關都捱不過,算什麼好男兒!」
大家立時來了精神,一人問道:「你打算去哪兒找吃的?」
足有三人高的圍牆,攔不住孟劍臣。孟劍臣自演武場邊上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桿長槍,擎著長槍奔向高牆,將近圍牆時,槍尖在地上一點,人隨槍起,彈向牆頭,一個翻滾,落到了牆外。
蔡總教習如果知道他們是怎麼填飽肚子的,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
歸教習臉上的笑容一天到晚恆久不變有如彌勒佛祖,每次上課,照例要先諄諄訂囑一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的道理,之後發下滿滿一大張紙叫大家背誦,之後他老先生便舒舒服服地仰躺在講案后那張碩大無朋的羅漢榻上,呼呼大睡,直到晚飯鐘聲敲響前一個時辰,準時醒來,叫大家依次背誦,背得出來的,先走;背不出來的,留下來。歸教習只有一個時辰的清醒時候,過了這一個時辰,又要呼呼大睡,兩個時辰后才會醒來——那些留下來的學生,就得餓著肚子在講堂中呆兩個時辰。
蔡本犀利的目光刺了過去,那名發問的新生不覺瑟縮了一下。
二期生背地裡給歸教習取的綽號本是「歸山」——一座肉山;有讀書多一點的新生,悄悄笑道,當年東坡學士嘲笑一位善睡的同僚是六眼龜——一口氣能睡三隻普通烏龜的覺,歸教習正巧又姓「歸」,可不正是一隻六眼龜?話雖刻薄,貼切不過,新生們鬨笑之餘,六眼歸的綽號也就此傳揚開來。
一片寂靜之中,有人怯怯地發問:「請問蔡總教習,我們要捱多長時間才算過關?」
孔教習這時開設的射術課給了他們啟發,孟劍卿兩人開始射魚。在箭尾綁上細長的釣絲,伏在雞鳴寺僧人巡邏路線之外,那些僧人稍一錯眼不見,便有兩條魚被射中,飛快地拖進了樹叢。孟劍臣提著一袋子魚,跟在孟劍卿後面,伏低了身子,在矮矮的樹叢中屏息奔逃,直到遠離玄武湖,才坐下來烤魚,心中竟覺得大是有趣好玩,同時又很不舒服地想到,如果將他和孟劍卿兩人同時扔到荒山野嶺,孟劍卿肯定是更容易活下來的那一個。
這倒是個辦法。當下商定還是由公孫義去偷鹽巴——他已走過一回,熟門熟路了——孟劍卿兄弟兩人帶了鹽巴翻出圍牆去烤青蛙。
待到他們吃飽喝足、帶著一袋烤好的青蛙往回溜時,赫然撞見關西和另一個二期生,關西手中還拎著一個布袋,袋口露著一截魚頭。
公孫義理所當然地道:「自然是廚房嘍!」
飯堂的條凳又窄又硬,只能勉強支撐,存心不讓他們坐下來好好吃一頓一般;坑坑窪窪的長桌上,粗窯土碗和竹筷一溜排開,不過是每人一碗糙米飯和一碟鹹菜。
新生們互相看看,一個個在心中會意而笑。「嚼得菜根,百事可為」,是蔡總教習最愛說的訓詞,於是順理成章成了蔡總教習的綽號,也有刻薄人在前頭另加一個「苦」字——苦菜根。
講武堂的副總教習蔡本踱了進來。
孟劍卿不以為意地道:「迷香我沒敢帶在身上,免得萬一讓教習們看見,會有麻煩。至於繩鉤嘛,只要有用,什麼人愛用的兵器,又有什麼關係?」
尤其是在捉青蛙時有用。
但是誰也不敢再當著蔡總教習的面抱怨。
這麼大一座肉山矗立在講堂中,想不仰止也難……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快有人開始挖地道。進出者每次留下帶回的食物一份。只是這地道後來生意太過興隆,守衛者未免有些得意忘形,一疏忽,便被巡夜兵丁發現,這條路也就此廢了。
後來大家都知道了,這兩年多來,蔡總教習一直堅持與學生共同進餐,好讓他們沒有理由抱怨。
他飯量向來極大,進講武堂這三個月來,忍了又忍,到今晚終究忍無可忍,爬起來道:「你們怎麼樣?我是非得要找點吃的才行,否則真會餓死在這裏!」
半夜裡溜出去的人越來越多,終於有一晚被巡夜的兵丁逮住兩個,兩人各挨了十棍,查房由一次變為三次,牆頭則插上了一尺多高的鐵蒺藜。
孟劍卿半夜裡被餓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