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後傳 暗戰

第一章

後傳 暗戰

第一章

廳中眾人勉強擠到一邊,讓來人擠過來。
他聲音清脆,卻是個少年。
出身名門的郭瑛,文武雙全,少有英名,自入講武堂之際,便被寄予了厚望。其父郭桓兩年前升任戶部侍郎,尚書年老不理事,國家財政,實際上全由郭桓操持,深受洪武帝倚重,卻還是將愛子送往戰事緊急的雲南前線,雖說是歷練,到底還是真刀真槍的歷練,是以講武堂的教習們更是常用郭瑛為標樣來激勵他的學弟們。據說郭瑛對人對事,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當年演習時分給他指揮的一百四十餘人,他只需檢閱一遍,便能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和面孔。這項本事帶到雲南軍中,也是大受士卒歡迎,令得在他軍中的威望,遠在脾氣暴躁的凌峰之上。
郭瑛房中只有一張床。孟劍卿才剛放下小小的行李卷,房門「啪」地一聲被人踢開,仍舊穿著驛卒衣服的麻艾艾抱著一床草墊和一張草席進來,往地上一扔,說道:「姓郭的,你要的東西來了!」
她已洗凈了臉上的煙灰,膚色雖然略黑,但是俏生生的眉眼彷彿雨水洗過的山花一般清新而又嬌艷,帶著撲面而來的淡淡暗香。
孟劍卿好笑地道:「我招惹她做什麼?」
斜倚在牆角的孟劍卿收起短刀,淡淡說道:「將軍,你喝多了。」
這笑聲雖不大,卻刺耳得很。那副將自是知道他在笑什麼,酒氣上涌,面紅耳赤,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瞪著那瘦小驛卒道:「笑什麼笑!老子在前線出生拚死,你小子躲在這地方吃安穩飯,倒還有臉笑!」
那晚孟劍卿睡在草席上。郭瑛沒有勉強他來睡床。他們之間,並非主賓,無須這般客套。
孟劍卿自嘲般笑一笑,重新躺了下去。
孟劍卿很快知道了其中原因。
一名驛卒往火塘中加了幾大塊木炭,火勢立時更旺,燒得架在火塘邊鐵欄杆上的十幾雙濕透的牛皮靴滋滋作響,水霧蒙蒙,臭氣熏人。
孟劍卿不由得怔了一怔。難怪得那些南來北往的大兵要去招惹艾艾;也難怪得艾艾要扮成那麼一個灰頭土臉的男孩模樣。
天色已晚,安順府鎮寧州的驛站中,燈火通明,裡外三進院落,擠滿了人和馬,那愁眉苦臉的老驛丞,忙得腳不點地,眉頭皺得更緊;後到的過路官員,只能擠在前廳中將就一夜。
孟劍卿立直了答道:「卑職隸屬沐元帥后軍糧草督辦齊將軍麾下,奉命回京公幹。」
他倚老賣老,又帶著幾分醉意,叱喝一聲,腰刀已劈了下來,孟劍卿沒料到他居然會在驛站中揮刀砍人,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側旁一跳,腰刀砍了一個空,那羅副將氣咻咻地又追了過來。
再推辭就不好了,孟劍卿也是一笑,收拾行李與郭瑛一同離開前廳。
前廳中安靜下來,孟劍卿收起刀,先向毛參將行禮,再轉向那年輕軍官,拱手說道:「在下孟劍卿,多謝郭學長仗義執言。」
窩在灶下煮茶的一名瘦小驛卒突然間失聲笑了一笑。
孟劍卿皺起了眉。
他是否應該拔刀?對方究竟是借酒裝瘋,還是另有用意?
腰刀噹啷落地,兩名士兵捧著鮮血淋淳的手腕慘叫,羅副將怒嗥著揮刀撲了過來。
說完一扭腰肢徑自走掉了。
但是門外有人喝道:「羅老吉還不住手!」
迷濛之中,孟劍卿霍地驚醒,睜開眼的同時,藏在草枕下的短刀已握在手中,一躍而起。
他必須速戰速決,不能留給對方再召集人手的機會。
孟劍卿沒有想到會在這個蠻荒之地的驛站在遇上講武堂的傳奇人物,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觸。
孟劍卿揮刀格開一柄單刀的同時,左腳勾起,踢向那揮刀士兵的胯下,那士兵慘叫一聲栽倒在地,痛得蜷縮著身子抱成一團;孟劍卿落足之際已向左側斜斜跨出一步,刀隨身轉,撞開兩柄腰刀,旋身的同時,右足飛起,騰空踢中了一名士兵的左頸脖處,那士兵連叫都沒能叫出來,便軟倒在地;孟劍卿順勢伏低了身子,兩柄腰刀自他頭頂掠過,他右手短刀抽回,劃過兩隻握刀的右腕,人已就地滾出數尺。
孟劍卿躊躇一會才答道:「我有一個總愛扮成小子去跟人打架的妹妹。」
郭瑛即刻明白,哈地笑了起來:「原來你已看出那燒火的驛卒是個姑娘!那是麻驛丞的孫女兒,名叫艾艾。別以為你不出手她就會吃虧,我上回住在鎮寧驛時,手下兩名親兵不該招惹了她,好險沒被她的吹火筒打折了腿。聽說她父母雙亡,只留下這個女兒,所以一直跟在麻驛丞身邊,南來北往的大兵見得多了,養就這麼個潑辣性子。你可小心了,別以為自己剛才幫過她的忙就敢招惹她。」
眼下這情勢,孟劍卿只能拔刀,向後一退,背靠牆壁,格開砍過來的亂刀。
羅副將聽出了來人是誰,遲疑一下,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停住了手。
郭瑛道:「我隨毛將軍回京公幹。你一個人?就到我的房裡擠一擠吧。」見孟劍卿略有遲疑,郭瑛笑道:「來吧,我又不是沒有和別人擠過。講武堂三年,哪天夜裡不是這樣過?」
那羅副將充耳不聞,高聲喝道:「這臭小子以下犯上,我老羅是在整頓軍紀,各位同仁都閃開一點!」
郭瑛剛剛穿鞋下床,詫異地道:「你還沒睡著?怎麼這麼緊張,如臨大敵似地?」
那副將說得口沫飛濺,聽得從未去過雲南的那群北方軍官目瞪口呆。
他的腰刀指向了孟劍卿:「你這小子,是誰的屬下?」
羅副將這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什麼人,呆了一呆,仍是滿心不服氣:「講武堂又怎麼著?打傷我手下這麼多人——」
奔波了一天,孟劍卿已頗為勞累。
郭瑛出恭回來,也安然躺下,房中又是一片靜寂。
郭瑛頗為健談,問起自他走後講武堂的各位教習與各項事體,兩人直談到半夜方才睡下。
那驛卒不緊不慢地道:「我不過是想起前些日子從這兒過的幾位大人的話,覺得好笑而已,怎麼敢取笑軍爺你呢!不過聽那幾位大人提起雲南的天氣和水土來,可是贊個不停呢,說的是這樣一塊寶地,難怪得那蒙古梁王拚死不肯讓出來。」
一邊喝罵,一邊大步奔了過去,冷不防一柄短刀斜刺里伸出,那副將收不住腳步,膝蓋撞在刀上,整個人立時向前栽倒下去,去被那柄短刀輕輕一扶一帶,又穩穩噹噹地站了起來。
郭瑛問起他與羅副將衝突的緣由,不免有些驚訝:「你有公務在身,為何要多管閑事?」
郭瑛笑著說道:「艾艾,你還沒有謝過我這位學弟呢。」
擠進來的是孟劍卿曾在沐元帥賬下見過的參將毛貴。毛貴身邊跟著兩名親兵,還有一名年輕的軍官。
孟劍卿心中突然一怔。
羅副將收刀回鞘,指著孟劍卿道:「毛參將,你可看清楚,這回可不是我羅老吉發酒瘋,齊天賜屬下的這名小校,打傷我手下這麼多人,你看著辦吧!」
一連避過三刀,前廳中擠滿了人,他已是避無可避。
這不是講武堂允許學生做的事情。
毛參將尚未開口,他身邊那名年輕軍官冷說道:「羅副將,你攪撓驛站在先,縱容屬下群毆在後,人家以一敵五,再不還手,豈不是任人宰割?講武堂教出來的天子門生,若是這麼膿包,豈不是將聖上的顏面全都丟光了!」
一名左頰上帶著道長長刀疤的軍官,操著山東口音,罵罵咧咧地抱怨著這蠻荒瘴霧之地的鬼天氣。旁邊有一名自雲南前線過來的中年副將說道這兒還算好的,這個季節,雲南叢林中,一場雨下來,腐葉敗草浮土足以在轉眼間埋沒一名壯漢;還有大如拳頭的雷蚊,一出動便是一大群,哪怕叮上一頭牛,也不消片刻功夫便能吸干那頭牛的血。
艾艾的語氣,與郭瑛好像極是熟絡。即使郭瑛是個比較熱情隨和的人,艾艾卻怎麼看都好像滿身是刺……
副將打了一個酒嗝,愣怔著眼瞪著這個陌生的年輕小校——居然敢出手管教穿著副將服色的自己?
孟劍卿向側旁一閃,讓過刀鋒,注視著羅副將,輕輕轉動著手中短刀。
孟劍卿驟然驚悟——羅副將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副將被他這番不冷不熱的話一激,霍地拔出了腰刀,指向那驛卒喝道:「你這臭小子,敢取笑老子!」
毛參將咳了一聲,說道:「羅老吉,別吵了,帶著你的人退出去吧。」
那副將哈地一笑:「是齊天賜么?他見了我老羅,還得尊一聲『老叔』,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倒敢來管教我老羅了!」
郭瑛笑而不答。
那年輕軍官拍拍他的肩,笑道:「原來你還認得我。我也認得你。兩年前的那次演習,不就是你和關西沖在我前面攔住凌峰的嗎?早聽說你也分到雲南來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見面。這一次也湊巧了。」
雖然已是四月,一整天的雨下來,仍舊有幾分寒意。
那驛卒揮舞著通紅的火鉗,一時倒無人敢去惹他,他倒有閑心且笑且道:「喲,膽敢打砸驛站,當心洪武爺知道后剝了你們這群軍爺的皮!」
艾艾斜了孟劍卿一眼:「噢?又不是我叫他多管閑事。他還得先謝過你才是呢。」
灶下燒火的那名驛卒突然揮起燒得通紅的火鉗敲向那羅參將的大腿。羅副將大叫一聲向後退去,饒是他退得快,大腿上還是被燒焦了一塊。他的幾名親兵一見主將吃虧,哪敢不奮力來救,紛紛拔刀圍了過來。
他轉而問道:「郭學長如何會在此地?」
那年輕軍官打斷了他的話:「講武堂只教殺敵制勝的招數。人家這已經是手下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