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後傳 暗戰

第二章

後傳 暗戰

第二章

也許就在那一刻,她便已毫無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的心,從此將更多的刺留給了所有其他人,將俏麗的臉抹上一層煙灰——直到郭瑛返程時再次來到驛站。
他們兩人,中了他的刀,腑臟皆碎,已無生還的機會。
孟劍卿心中覺得不妙。郭瑛是不是也出事了?他是應該掉頭回鎮寧驛,還是應該沿著這條依稀可辨的小路趕往前方驛道,或者——
郭瑛感慨萬千看著她,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終究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便突然拼起最後一點力氣,握著艾艾的手躍下了深谷。
她其實想說,自己從未後悔,從不認為郭瑛在害她,但是她已無力氣開口。
山洞出乎意料,並不狹窄,也不算長,轉過兩個彎,已見光線透入。
但是郭瑛與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走進驛站時,就像那穿透重重瘴霧的陽光一般耀眼奪目,高高在上;然而他的兩名屬下被她打傷,他卻很過意不去地向她道歉。艾艾本能地感到了郭瑛並不是在做戲,也沒有必要向她這麼一個小小驛丞的孫女兒做戲。
孟劍卿握著長藤,一時間無法決斷。
冒這樣的風險,為的不過是幫郭瑛來除掉他。
如果毛參將在他攀住藤蔓向上爬時砍斷這長藤……
但是他衝出洞口之際,一張繩網當頭罩下,孟劍卿猝不及防,滾倒在草地上。
他攀著長藤慢慢地滑下山崖。自崖底透上來的,除了重重濕氣,還是重重濕氣。
孟劍卿的目光落在山崖上方的小道上,小道的草叢中有艾艾失足滑過的痕迹。崖下則雲霧瀰漫,不知深淺。
無論如何,他不能就此逃上山崖,一定要探個究竟。
孟劍卿急沖向洞口。
孟劍卿小心翼翼地下滑,想看清楚這個洞口究竟有多大。
好在山間多的是藤蔓,郭瑛與孟劍卿很快已砍下一堆長藤,連接起來,緊緊綁在兩株大樹上。郭瑛攀著長藤慢慢滑下了山崖,不過片刻,雲霧已淹沒他的身影。
艾艾的眼神開始迷濛,但是一直沒有離開郭瑛的面孔。
郭瑛站在一旁,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她原是生長在這深山老驛中的野荊棘,嬌艷的花朵帶著滿身的尖刺,每日里所見的,也都是如那蠻荒山野一般粗礪的兵士,又或者是趾高氣揚的將官。
毛參將大是惱怒,沐元帥還在等著他到貴陽辦完軍務后即刻回營復命——他要是在這兒拖上個一兩天,誤了日程,沐元帥不砍了他的頭也會打他八十軍棍、再撤職查辦。
默然許久,孟劍卿才打點精神,沿著來路,回到剛才那個洞口。
孟劍卿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督辦糧草的楊參將,交給他的,是一本事關倒賣軍糧的要案的賬冊。給他的命令是,直接交到錦衣衛指揮使沈光禮的手中。
洞中驀地里撞出一根木棍,攔腰擊向孟劍卿的腹部。他雙手握著長藤,無從防範;洞中又陰黑不見人影,聽到風聲時,已是躲閃不及,整個人被撞得飛了出去。幸得他手中仍是緊抓著長藤,在半空中盪了一個大圈,又盪了回來。
郭瑛搖搖頭:「別去冒這個險。此地石質,不同別處,大多比較鬆脆——何況就算我們能夠爬過去,毛將軍過不去,也還是不行。」
孟劍卿不由得說道:「郭學長,很抱歉,我別無選擇。」
艾艾似一頭小鹿般在山林中鑽來鑽去,不多時,走在後面的孟劍卿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雨水不斷地流到臉上,孟劍卿揮手抹去,同時跨過又一道溝坎。
白霧之中,孟劍卿過了一會才看清,握刀的人,竟是艾艾!
郭瑛笑道:「艾艾,你笑成這個樣子,想必是有好辦法等著我們來求你吧?」
他不下殺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孟劍卿恍然明了。
郭瑛抓住了她的手。
在崖下的是郭瑛。他絕不能袖手旁觀。
郭瑛即刻答道:「我下去找她。」
短刀自下而上斜斜揮出,格開了木棍,孟劍卿隨之又盪了開去。
郭瑛走過去低聲和她商量。艾艾一會兒繃著臉一問搖頭三不知,一會兒又與他討價還價糾纏不休,孟劍卿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嘴角不覺浮上一絲笑意。
但是山崖陡峭,四面無路可通。
艾艾繞著手站在後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苦苦尋思。
孟劍卿一踏上實地,禁不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郭瑛揮刀之際,不覺暗自嘆息一聲。他並不想這麼做,可是他別無選擇。
艾艾尖叫起來。
毛參將雖然沒有在他下來時砍斷長藤,但是又真的值得信任嗎?
山崖上久等不見動靜,伏在崖邊向下大喊。
嘆息未落,郭瑛突然覺得小腹一寒,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絞痛。
良久,郭瑛走回來,說道:「艾艾知道一條小道,可以繞過這個地方,這樣天氣,大約得走上兩個時辰,就可以重新回到驛道上。她答應帶路。你走不走?」
艾艾將驛站中僅有的三套油布雨衣全搜了出來,麻驛丞老大不情願,卻也無法可想。毛參將一套,艾艾自己一套,餘下一套,孟劍卿知趣地請郭瑛披上,自己只在肩上裹了一張油布,與毛參將的幾名親兵一起,跟在後面爬上了驛站對面的山嶺。
即使毛參將砍斷長藤的上端,這根有所附著的長藤,也能保證他不至於摔到谷底去。
他慢慢走過來,凝視孟劍卿許久,說道:「我很抱歉。你要怪,就去怪楊參將吧,為什麼一定要將那個任務交給你。」
但是他驀地一咬牙,甩掉裹在肩頭的油布,走到了崖邊。
初時的震驚過後,孟劍卿很快定住了心神,說道:「郭學長,有什麼事情,我們就不能好好談一談?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毛參將的四名親兵也趕了上來,圍在毛參將身邊,靜候消息。陰雨綿綿,孟劍卿和那四名親兵的身上,簡直已經擰得出水來。山林中寂靜無聲。這樣的天氣,連鳥兒都不肯出來。
孟劍卿心念飛轉,眼見得郭瑛倒轉刀柄向他頭頂敲來,料想是打算打昏他之後再解開繩網將他扔下山崖去,好製造一個失足落崖的假象;孟劍卿人在網中,無法揮刀抵擋,頸中更架著艾艾隨時會勒下來的刀鋒。
腳下突然一空。他踏中的是一個洞口。
艾艾一揚頭道:「我一個燒火的小丫頭,能有什麼好辦法值得你來求呢!」
他只能向毛參將回報說,找不到郭瑛和艾艾的蹤影。
繩網收緊,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郭瑛臉上的笑容,又似慘痛,又似解脫,喃喃說道:「沒什麼好抱歉的。」
孟劍卿緊追不捨。他不能留給那人從容反擊的時間。
老藤結成的網結實得很,但是孟劍卿從講武堂中帶出來的那柄百折刀鋒利無比,容得他片刻從容,已割斷藤網脫困而出。
密林之中,突然傳來艾艾的一聲驚叫,緊接著郭瑛大叫起來:「艾艾!艾艾!」
那條長藤,靜靜地垂在洞口。
他已明白一身是刺的艾艾為何會與郭瑛如此熟絡。
次日起來,雨仍舊下個不住。郭瑛皺著眉頭說道:「這個鬼地方,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
郭瑛不答,只看向艾艾:「艾艾,倒是我害了你了。」
他將長藤的下端牢牢縛在兩株矮松上。
郭瑛為什麼會卷進來?郭瑛家中豪富,前途無量,根本用不著犯這樣的貪贓之罪、甚至於冒這樣的風險設局謀殺他呀!
郭瑛怔了一下,搖頭笑笑:「這兒不是講武堂,別拿姑娘家的名節亂開玩笑。」
艾艾眼圈一紅,將他的手抓得更緊。
孟劍卿看看雨霧蒙蒙的山嶺:「好,艾艾姑娘給郭學長你指的路肯定不會有錯,我走!」
孟劍卿心中感慨未已,一個念頭忽地生出。
郭瑛的失蹤,是不是因為來自洞中的襲擊?
郭瑛臉上帶著淡淡的苦笑:「你若站在我的位置,也會覺得別無選擇。」
再次盪回洞口、面對一心要將他打下崖底的木棍時,孟劍卿突然甩掉了長藤,身隨刀轉,繞著木棍來勢,旋轉著鑽入了陰黑的山洞。
洞中那人一感受到迫面而來的刀氣,立刻棄了木棍退入了更深更黑處。
他從來沒有想到,郭瑛會設局殺他;昨天夜裡,郭瑛是不是就想下手了,只不過因為他太過警覺才不曾動手呢?
艾艾的眼睛離開了自己架在孟劍卿頸中的刀。
但如果不依靠這條長藤,他也許永遠也上不去……
毛參將懊惱地搔著頭皮:「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遠遠地突然傳來一陣悶悶的轟隆聲,郭瑛和孟劍卿互相看看,都覺得大事不妙,這個聲音,好像是——
郭瑛和孟劍卿都要趕時間,孟劍卿打量著左前方尚未崩塌的石崖,尋思著道:「這片石崖想必比較堅牢,應該可以攀爬上去吧?」
洞中那根木棍正蓄勢待發,瞄準了他盪回來的路線,再次攔腰擊出。
孟劍卿的目光觸到了洞口下方一排斜斜生長的石縫中的矮松,松枝已被踩斷幾根細枝——他猜想這一定是艾艾滑下來時踩斷的。
果然,傳來的消息說,前面一段山崖被雨水泡得鬆軟滑坡,崖下的整個驛道全被埋了進去,人馬都無法通行,估計沒有一兩天時間,是清不出那條驛道的。
艾艾身子一顫,仍是支撐著向郭瑛伸出手去。
孟劍卿眼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深谷的迷霧之中。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局,可是他只能這樣做。他猜得到郭瑛和艾艾之間有著什麼樣的故事。閉鎖深山的少女,突然間遇上郭瑛這樣一個極其出色的年輕人,對她又別具深心,如何不飛蛾撲火般地投入整個生命?他只希望郭瑛對那個滿身是刺的少女,並不只是利用而已,否則他會覺得,即使他們都已死去,也有一根刺橫梗在自己的心頭,難以平舒。
他將藤網擲下了深谷,背靠著山崖,橫刀而立,望著郭瑛兩人,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郭瑛趴在一道山崖邊沿向下張望,臉色蒼白。
孟劍卿握住長藤時,心中忽地一寒。
郭瑛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著插在自己小腹之上的那柄小刀,小刀入腹極深,只留下刀柄在外,旋轉之勢未止,兀自輕輕顫抖著。
幾個來回,孟劍卿已看清,那洞口足夠他鑽進去。
良久,山崖深處,隱約傳來一聲驚呼,立刻又被湮沒。
一個黑影飛快地閃出了前方的洞口。
毛參將並沒有砍斷長藤。
孟劍卿一驚,提氣縱身,飛奔向前方。
孟劍卿一縮身子,雙腳提上勾住長藤,倒翻下來,左手仍舊攀著藤蔓,右手已拔出了短刀。
她也知道郭瑛那樣的出身,那樣的家庭,是絕不會容許她走進去的;可是這些她都不管了。她只要幫郭瑛做一切事情,看著他永遠那樣高貴耀眼。
只這一刻,孟劍卿已滾了開去,困在網中的右手再度轉動,袖中小刀貼地射出,自下而上,透入艾艾心口。
郭瑛伏在山崖邊大叫「艾艾」時,那蒼白的臉色和焦急的神情,原來並不是假裝。這樣的風險,的確是九死一生。那一刻郭瑛心中有沒有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