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媚紅見他們上船，不免也是一怔，四目相接，孟劍卿幾乎可以看到她心中的震動。

但也不是沒有另外一個可能的……

媚紅原本正在招待的客人，本待匆匆告辭，卻被兩名衛士攔了下來，孟劍卿叫過一名捕快，將這蘇州富商的姓名、籍貫和住址都記下來，問清左鄰右舍，由那熟悉杭州城的老捕快核對無誤之後，孟劍卿吩咐這富商，十天之內不得離開住所，隨時聽候傳問，這才揮手令他離開。

艙中的氣氛立時沉重起來。

她這話似捧似諷，孟劍卿一笑道：「不敢當『大人』二字。既然姑娘願有話直說，那也好。」

擺明了要好好談一談。

不過轉瞬之間，媚紅便已鎮定下來，綻開的笑意遮去了她心中的不安，翩翩迎了上來，曼聲說道：「孟校尉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且莫見怪才是！」一邊令小丫頭斟茶，一邊令老鴇送走客人，好讓她專心應付孟劍卿一行。

孟劍卿不由得暗自怔了一怔。

只怕頭一個倒霉的就是杭州府乃至整個浙江的官吏……

媚紅定下心神，瞥了兩名捕快一眼，滿面笑容地說道：「孟大人是何等霹靂手段、菩薩心腸，說這番話自然有他的用意，豈是你們想的那樣。孟大人，有話不妨直說，我們可都是些土包子呢，沒有見過大世面，一句頑話也能當真的。」

他揮手令捕快帶著兩名衛士先行上岸，將名單給了其中一名衛士，命他們去查其他人，自己則坐了下來。

她這話似在玩笑，但既便酒意醺得她兩頰酡紅，孟劍卿也看得出她的臉色已然變了。兩名捕快更是心驚膽戰。

媚紅眼波一轉，款款說道：「孟校尉，此處嘈雜，咱們要詳談，是不是移舟江心比較清靜一些？」

他雖然早已知道媚紅十有八九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當紅船娘，但是媚紅的畫像與她本人相比，不但畫工未能真正畫出這嫣紅面貌，更缺了那一種醺人慾醉的流動風韻，相去太遠，令他乍見之下，便因為估計有誤而大大震撼。

媚紅這樣無遮無攔地說破孟劍卿的用意，兩名捕快既吃驚又擔心。孟劍卿微微一笑，說道：「既然那富商是蘇州人，姑娘又恰好姓柯，在下自然不得不試探一下。」

錢塘江上的柯姓船家，都是陳友諒的舊部。陳友諒敗亡后，洪武帝將他的舊部分散至各地居住，貶為賤民，生生世世，不得上岸。地方官既有安撫之責，也有監視之責。

那富商看上去十分瘦弱，萬一摔下去，江水湍急，只怕來不及救援便已沒命。

她居然叫得出孟劍卿的名字，不過孟劍卿轉念便已想到原因。白天里他在江邊率先射殺豬婆龍時，只怕是萬人矚目，這位媚紅姑娘，想必也是其中一個，認得他原也不足為奇。

蘇州卻是張士誠的舊都，洪武帝深恨蘇州人為張士誠死守不降，破城之後，加蘇州賦稅，三倍於他處，是以直到如今，蘇州人暗地裡還在追念張士誠，每逢其冥壽，便燒香禮敬，對外稱之為「拜佛」，後世稱之為燒「九四香」——蓋張士誠小名「九四」；江浙官場中對此也略有耳聞，只是形跡不顯，蘇州守吏，怕掀起大獄連帶自己也受牽連，也就裝聾作啞由他去了。地方官不肯深究，其他人自然也不願意多事。

那富商戰戰兢兢地踏上跳板之際，忽然覺得身後微風颯颯，腿彎處一麻，他驚呼一聲險些兒摔下江去，幸虧身旁的僕人眼明手快扶住了他，驚魂未定，船上已傳來媚紅的笑聲：「孟校尉呀，這樣子試探，弄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媚紅」這名字雖然俗艷，但是燈下的媚紅，果然有如枝頭最紅的一朵花兒，不過正因為最紅，紅到盡處將成灰，又帶了三分酒意，顫巍巍的欲墮未墮，隱隱然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凄艷。

孟劍卿無緣無故將這兩件事扯到一起，究竟想做什麼？難不成錦衣衛辦了幾件大案之後，意猶不足，又想掀起更大的案子？國初群雄爭霸，張士誠、陳友諒、方國珍、明玉珍的舊部，不知凡幾；再加上明教教徒……若錦衣衛真是這般用意，只怕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

孟劍卿道：「客隨主便，請。」

他倒要看看媚紅究竟想怎樣對付自己。

媚紅「哎唷」一聲捂住了胸口：「孟校尉，這樣一頂大帽子，當真要嚇煞人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