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三 海上花

第五章

之三 海上花

第五章

圓月當空,海潮已至,江中船隻,在潮水中跌宕起伏,倏隱倏現。忽地一個大浪打來,斜斜靠著几案的媚紅一個踉蹌,撲到了孟劍卿身上。
孟劍卿道:「他相不相信,是我的事;你去不去,才是你的事。」
經歷過那麼多之後,她渴望的,原來這樣簡單。
船身輕輕一震,想必是張帆了。
媚紅怔了許久才道:「真虧得你會這樣想,可是別的不說,就算你說的全是真的,你想我會有這麼笨,笨到去向小西天作這樣的證人?我還要命不要?歐陽不修那老魔頭,不擰斷我的脖子才怪呢!再說了,我這樣的船娘,說什麼話還不是依客人的意思,歐陽不修會相信才叫出鬼呢!」
而近在眼前、近在身邊時,那隱藏在沉著老練背後的一身抑揚吞吐、噴薄賁張的活力,令得媚紅心中忽地燃起一簇小小的、然而又不可泯滅的火焰。
媚紅又嘆了一口氣:「這個我自然相信。錦衣衛要羅織一條殺人罪名,可真是容易得很,剛才上船時,你可不是已經拿那個蘇州富商做樣子給我開眼界了嗎?」
孟劍卿突然一驚,這是什麼香?
他幾乎已經提起一口氣要伸手推開懷中的這個身體。
孟劍卿覺得自己身體內似乎有兩股力量在艱難地搏鬥。一個自己是如此貪婪地沉迷於媚紅那慢慢兒變得火熱的柔軟身體,而另一個自己又是如此焦急地想要擺脫這夢魘般的處境。
媚紅口中的酒香與脂香一陣陣地襲來,酡紅的面孔近在咫尺,那絲絲甜香不知從何而來,纏繞在孟劍卿身體內,媚紅的聲音細才可聞:「你知不知道,你上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你真是我的劫數!」
孟劍卿真箇是哭笑不得。然而心中不是不感觸的。媚紅看準了他別無他路可走吧?所以才這樣放肆地拿這件大事和他調笑。
孟劍卿神色不動:「你不去也會死。」
孟劍卿心中清楚知道她這似嗔似怨、一絲絲勾人心魂的口氣,全是平日里練熟了的,熟極而流,本來當不得真;但是媚紅想來是平日里做戲做多了,真真假假,自己也有幾分糊塗,自然而然地說來,令得他恍然竟有不知是幻是真之感。
孟劍卿避而不答:「那是沈大人的事。」
孟劍卿本可輕易避開,但是媚紅撲過來之際,一股細密纏綿的甜香突然間無遮無攔地直鑽入他心腑之中,孟劍卿只一恍惚之間,媚紅溫軟芳香的身體已經跌入他胸前。
孟劍卿僵在那兒。
媚紅說得這樣坦白,似乎再怎麼可怕的話,到了她口中也悠揚婉轉、值得一聽。
孟劍卿的心中,輕輕觸動了一下。
一邊說著,嘴角不由得隱隱浮起一絲笑意。
但是媚紅不願去想這麼多。
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定一定神,說道:「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吧?」
他本待立即推開媚紅的,然而媚紅在他耳邊輕聲呢喃:「你們那位沈大人,看起來是想借別人的手來殺你呢,你又何必這樣自苦?既然到了這兒,為什麼不放開懷抱好好過了這一夜?明天的事情,咱們明天再說,好不好?」
媚紅想了一想,忽然眉開眼笑地靠過來說道:「左右不過是一死,要是可以拖了孟校尉你一道走,黃泉路上也不寂寞呢!我若真箇拖了你走,這可叫不叫同命鴛鴦?有沒有哪個女子,會為你傷心一輩子?哦,我想肯定有,而且必定還不止一個,對不對?」
也許白天里遠遠地望見那年輕矯健的校尉在江上連發五箭、射走五隻豬婆龍時,媚紅便已經見到了她的劫數。
說到末一句時,媚紅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孟劍卿,那神情似是在說:你看,我可是認真聽你的話的。
她忽而抬起眼:「這件案子,你若辦不下來,會怎麼樣?你們那位沈大人,會不會砍了你的頭去向小西天交待?」
他想到栗木。栗木已近中年,其貌不揚,鬱郁少言,再加上一身暗器與毒物,似乎從來沒有人敢與他親近。
不過是每一個懷春少女共有的夢想而已。
一個年輕、俊朗、矯健、懂得欣賞她的好處、會得將她擁入懷中好好珍惜愛撫的男子。
在媚紅面前,他實在太高估自己那一點粗淺的禪定功夫了。
媚紅錯愕地轉過頭看著他。
也許孟劍卿不過是適逢其會而已。
孟劍卿注視著她:「我想要你去向小西天的歐陽不修證明,栗木想殺掉他的弟子,是因為你的緣故。」
媚紅嘆一口氣:「我怕死。」
那一線細細甜香,不知何時已令他的身體內灼熱如火。
她嘆息般低吟:「劫數,你可知道?」
他們相對而坐,媚紅並未勉強敬酒,倒是自顧自又喝了幾杯,孟劍卿微笑道:「媚紅姑娘,你不是想灌醉自己好躲過這一關吧?」
燈光搖曳,媚紅在燈下絮絮說些閑話,盤問京師風物,又問杭州風光,忽而幽幽嘆道:「我想我這一輩子是上不了岸、看不到岸上風光了。下一世我可一定要托生到遠遠兒離開水的地方——哎唷喂,可不能這樣說,萬一閻王爺聽了我的話,將我發配到那千里不見滴水的荒漠,可不是更為難人嘛!」
孟劍卿緊接著道:「栗木想殺掉歐陽不修的弟子,再嫁禍於錦衣衛,從而挑起小西天對朝廷的仇恨,為陳友諒的舊部出一口氣,甚至於激起小西天的反叛,讓陳友諒的舊部有可乘之機。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希望你不要再聽不懂。」
風帆滿張,船隻迎了潮頭駛過去,眼看便要被巨浪吞沒,忽地一個轉折,借了風力,反而駛到了巨浪之上,又迎上下一個潮頭。
但是媚紅忽然微微張口咬住了他嘴唇,咬斷了他勉強提起的那一口氣。
媚紅橫他一眼:「我這是借酒壯膽呢,誰見了你們不害怕?白日里我還在想,這位孟校尉,倒與其他人大不相同,有膽色有擔當,真真叫人敬愛佩服。現在呢……我只怕自己便是那些黿呢,遲早要被孟校尉你收拾掉的。」
她要的不過是現在這一刻。
他的額上已滲出汗珠。
媚紅看似不經意的談笑,卻有一種能夠讓人如沐春風的輕鬆愜意,似乎在她面前,無論什麼樣的人,都能夠無拘無束地放開胸懷。
但是在這樣的媚紅面前,即便在天台寺中習過禪定功夫的自己也會有如此感受,更何況栗木?
媚紅有些詫異地道:「不等船到江心再談了嗎?也罷,就隨你吧。你想要什麼?凡我有的,我一定不會吝嗇。」
她似怨似艾,不過說得輕快婉轉,又像是自嘲般的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