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追夢人
第六章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於他聽到獄卒倒地的聲音才驀然驚醒。
因了這人的斷然自殺，不肯連累主人，同時也不肯陷李克己于兩難處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層無形的重壓，彷彿在不知不覺中欠下了某人一筆說不清道不明的債務一般。
他聽鐵笛秋說過，斷玉與削金，兩柄短劍原為一對；如今看來，削金劍在何人手中，何人便當是這自殺的蒙面人的主公了。但是——這很可能也只不過是移禍江東之計。
這樣削鐵如泥的寶劍，李克己還是第一次見到，不覺又是一怔。
李克己沉吟一會，問道：「你家主人是什麼人？」
李克己搖搖頭：「多謝兄台好意，我不會走。」
但是他若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洞庭湖上，又豈有生還之機？
李克己一言不發地將手中短劍遞了過去。
守在鐵柵欄外的兩名獄卒立刻站起身來，問道：「先生有何吩咐？」
李克己輾轉無法入睡，索性坐了起來。
孟劍卿一怔，錦衣衛辦案，什麼時候要別人插手了？
李克己注視著面前這個人。他該怎麼做才是？如果將這個人交出去，未免於心不忍，畢竟此人是為救他出獄而來；但如果不交出去，後果卻又是他無法承擔的。
想到此處，再看孟劍卿的安排，心中觀感大變，只是感激孟劍卿如實相告之餘，心中難免生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沈光禮聽了孟劍卿的稟報
那蒙面人「咦」了一聲，顯然是未料到李克己應變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搶先一步出手擋回藥粉。但他立刻橫掠出數步，縱身出劍，去勢如電，李克己心頭不由得一凜，不敢硬接他這一劍，向後疾退，掀起木板床擲了過去，人已在這一擲之間退至牆壁處，反手在牆上一撐，借力滑至鐵柵欄處，方才避開被短劍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襲擊。
蒙面人忽地一笑：「只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先生吧。」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聲喝問，那黑衣蒙面人低聲說道：「李先生切不要聲張，我是來救你的。」
一邊說著，那蒙面人已然揮劍斬斷了兩根鐵柵欄。
因了沈光禮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獄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氣。
他雖然也讀過不少史書中所載殺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跡，譬如專諸，但今日親眼見到這樣的死士，心中仍是大為震驚；能夠豢養這樣的死士，主人又是什麼樣的人？
孟劍卿心念轉了數轉，壓低了聲音說道：「劉千戶，在下想這件事情還是應該與你說明，也好讓千戶有個準備。在下認為，我們要防範的不是李克己，他絕不會想越獄的；我們要防的，是外來的刺客。」
去石頭寺之前，孟劍卿先去查看了李克己換的新監牢。
就讓海上仙山去追查這柄劍的主人好了。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過
但他隨即明白過來。
一邊說著，左手已然揚起，一把青色藥粉迎面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劉千戶有些不以為然地道：「孟校尉盡可放心，還沒有一個犯人從劉某手裡逃出去過。」
孟劍卿答道：「此劍出於宋末鑄劍名家黃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斷玉』，鑄成之後，貢入內廷；宋亡之後，雙劍隨宋室圖書寶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後來將雙劍賞賜給降將張弘范，張弘范死後，雙劍本已隨葬，但是宋世遺民惱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後還是搗毀了他的墳墓，雙劍此後輾轉易主，最後的記載是被張士誠收藏，但是蘇州城破時不知去向。」
他不由得低頭去看手中的短劍。
匆匆趕來的孟劍卿進來之後，見李克己安然無恙地站在那兒，鬆了一口氣，拱一拱手道：「讓先生受驚了。」
時當四月，天氣潮濕，監牢中又密不透風，是以地板上及牆壁上都濕得可以滴下水來，蟻蟲無數，出沒毫不避人。木板床上的鋪蓋，在這監牢中不過熬得幾日，已是霉爛之味逼人。
李克己略一遲疑之際，那蒙面人左手又是一揚。
劉千戶呆了一呆。他自然知道昨天夜裡有人試圖救走
那人答道：「這個恕在下不能說。」
那人苦笑一聲，說道：「李先生，我絕對沒有行刺的意思，只不過想要救先生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公子不願意出去，就想辦法將先生帶走。還請先生體諒我們的一片苦心。」
是個陌生的男子的聲音。
他盤膝而坐，望著壁上搖曳的松明火光的陰影出神。
劉千戶一想到鐵笛秋當年的豐功偉績、赫赫聲名，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天地良心，他可半點也不想惹上那個魔王……
李克己正待揚聲叫喊，那蒙面人卻道：「李先生請不要聲張，否則我就殺了那兩名獄卒。」
李克己已在他揚手的同時掀起了床上的被子，罩向那蒙面人，藥粉也被反撲了回去。
蒙面人身上一陣酸軟，已被李克己拖了過去，短劍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轉刀柄敲閉了那人的七處大穴，隨即挑開他的面紗。
他入獄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經傳入母親的耳中了吧？
掌管獄室的劉千戶將李克己安排在天字九號，這是天字型大小最深處的一間監牢。孟劍卿巡視過後，將崗哨重新安排了一遍，並加派了弓箭手把守高處。
劍
孟劍卿知道這柄劍的來歷？
李克己一個魚躍，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際，右手已抓住了那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那人的足上筋脈。
李克己只有從那蒙面人方才鑽進來的破洞處倒翻出去，避開迎面撒來的藥粉。
孟劍卿接過來道：「卑職即刻稟報沈大人，為先生換一間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鋌而走險。」
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不算年輕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張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這名年輕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面上給人的印象還要深沉複雜得多吧。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為難之處，說道：「李先生，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錦衣衛手中，連累了主公。不過還請先生體諒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用這樣一柄可以輕易查出來歷的寶劍來劫持李克己，暗中的那個人究竟是太聰明還是太笨？他是想讓錦衣衛追究張士誠舊部，還是想讓錦衣衛生出疑心而轉換追查的方向？
蒙面人低聲說道：「我先為李先生斷去鐵鏈吧。」
蒙面人隨即追出，飛起一腳踢起地上的一名獄卒，李克己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那獄卒將要撞到牆上的身子，剛剛將那獄卒放到地上，蒙面人的劍已自腦後刺來，李克己疾擰轉身形，雙足飛踢那蒙面人的小腹，卻因鐵鏈牽制而相差那麼一點；蒙面人的劍已將及頭頂。李克己驀地挺身
母親能否想到這一點、從而原諒他也原諒鐵先生？
如果李克己死在詔獄之中……
李克己聽他這話不祥，正待開口勸解，那人的頭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來，身子也沉重下去。
她從來沒有想到，李克己居然會背著她習練了十年武藝；更沒有想到，會因為這個緣故而惹下這樣的禍事。
孟劍卿看他一眼，淡淡說道：「劉千戶以為在下這番安排是為了防範李克己越獄？」
一個黑衣蒙面人放倒了那兩名獄卒，已經逼近鐵柵欄邊，手中握著柄寒光閃爍的短劍。
李克己注視著這個人，低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要潛入詔獄中來行刺於我？」
李克己搖搖頭，說道：「沒事，你們自管歇著吧。」
沈光禮沉吟良久，微微笑了起來：「兵不厭詐，虛實相生——這個人多半曾是某人的大將吧。將這柄劍封好，送給石和尚，告訴他這件事。」
母親如何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
過了片刻他才說道：「這樣鋒利的寶劍，兵器譜上必有記載，你可記得這劍的來歷與流傳？」
蒙面人鑽入監牢中，閃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轉了一圈，隨即走了過來。
李克己隨即對自己苦笑了一下。這是什麼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隱秘。
李克己伸手試那人的鼻息，已然無救。
劉千戶閉口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