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四 追夢人

第十章

之四 追夢人

第十章

他驀地抓起案上一盒滿滿的濃墨,一揚臂,凌空揮灑向右面的粉牆。
李克己心神恍惚,過了一會才聽到文儒海在對自己說話。文儒海笑道:「李兄,上一回在京中你送我的幾幅畫,全都被錦衣衛衙門要去做辦案的證物了,看樣子是休想再要回來。今晚你該再為我畫一幅吧?」
文儒海的眼中閃起了異樣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趕緊再磨墨。
他已永遠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他此後能夠青雲直上,能夠揚名天下,沒有他們在一旁,又有何意味?他今後的路,要為了誰一步步走下去?
文儒海早在李克己假釋出獄之前,便因老族長八十大壽而回了岳陽老家。他派了家人在驛站等候李克己,一則因為多日不見,想見個面敘一敘;二則也因為從水路趕回青城的李克己的家僕萬安與書僮抱硯兩人現今就住在他家中。萬安年老,連日以來辛苦奔波,舟近岳陽時生了一場大病,上岸來休養,文儒海聞訊將他和抱硯都接到自己家中將養,日前才剛好轉,本說要回青城的,文儒海打聽到李克己入京的消息,便勸他們就在岳陽等候。
文儒海不待他回答,已命兩名家人在大廳當中清出一塊空地來,又在空地的邊緣放上一張長案,準備好筆墨紙硯。
綉絹所到之處,墨跡濃淡立分,或漫如雲煙,或重如濁浪。
文儒海一笑:「我知道李兄心裏難過,所以才勸他喝酒。一醉解千愁,醉了豈不更好?」
閃電撕開了黑沉沉的夜幕,不多時,暴雨傾瀉而下。
洞庭湖上的風濤之聲與雷聲鼓聲相雜,文儒海忽地拍著桌面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來:
文儒海頻頻勸酒,到後來孟劍卿都看不過去了,攔住李克己舉杯的手道:「別喝醉了。」
文儒海笑道:「孟校尉不提醒,我還當真忘了這回事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今天難得李兄遠道而來,就不要掃了大家的興了。來,來,孟校尉,你也點一齣戲吧,這個班子很是不錯,到岳陽一趟,不看看他們的戲,便枉此一行了。」
洞庭湖上風起濤涌,巨浪拍打著堤岸,小山坡之上的文宅也似乎在微微震顫,大廳中的人們身不由己都感到了腳下的抖動。隔了天井,對面小戲台上正在上演全武行的長阪坡,鑼鼓喧天,與電閃雷鳴相呼應,令得庭院之中瀰漫起一種奇異的氣氛,彷彿不是在岸上,而是在巨舟之中,與洞庭湖上的驚濤駭浪只有咫尺之隔。
李克己的目光投向長案上的宣紙,略一停留,又轉向了大廳兩側雪白的牆壁。
長案上的紙張,不足以容納他此時心中的種種感觸。
李克己只一怔,便大笑起來:「對,對,一醉解千愁!來,咱們大家一起喝個痛快!」
難怪得這兩個人會如此投契。
文儒海住在岳陽城郊文家老宅,臨近洞庭湖。漲潮季節,湖水已經淹到了文宅所在的小山坡的山腳下。迎接他們的家人說大水時湖水會淹到文宅的外牆,所以文宅的牆腳都特別用青石加固。雖有大水之患,風水師說此地風水極好,文運昌盛,分得老宅的長房兩兄弟文端與文方,都以文名入仕,分別官居禮部尚書與湖州知府;年輕一代的五個兄弟,也大都以國子監監生的身份得以入仕,前途正好。所以文家從未想過要遷居岳陽城中,只是不斷加固此處堤防與院牆。只是文儒海這一房的老少兩輩,除他之外,都有官職在身,不得回來,是以偌大宅院中只留下他與兩房看守家人。
孟劍卿打量著文儒海,心念忽地一動。
此時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縱身躍下,扔了綉絹,抓起頭號狼毫,飽醮墨汁,揮灑勾勒之間,八百里洞庭躍然牆上,水波蕩蕩,風急雲低,孤舟棲於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拋擲向半空;而最震撼人心的,還是那海吸百川的張拔氣勢與浪涌連天孤舟自靜的奇特意境。
李克己不覺一笑,文儒海愛在盛宴之上索畫的習慣絲毫未改,令他彷彿又回到了洞庭湖一案案發之前與文儒海飲酒作畫的時候。
孟劍卿驀然一驚,不由得像廳中眾人一樣,屏息靜氣地仰著牆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
最終他揮毫寫下「八百里洞庭孤舟縱橫誰人識」一行字,擲筆案上,自橫樑上頹然落下,望著牆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覺之間已淚流滿面。
李克己跟隨孟劍卿返回應天,行經岳陽,在驛站換馬之際,卻有文儒海的家人在那兒等著。
孟劍卿既不能撕下面子,當此之際,也只能隨著大家一起入席點戲了。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綉絹蓋巾,揉成一團,以絹為筆,將粉牆上的墨跡鋪展開來,墨跡高處伸手難及,他縱身躍上房梁,以雙足勾住橫樑,倒掛下來將墨跡渲染開去。
雷聲隆隆地滾過湖面,飲酒聽戲的人們不覺都轉過頭望望大廳外。
「詩情放,劍氣豪,英雄不把窮通較。江中斬蛟,雲間射鵰,席上揮毫。他得志笑閑人,他失腳閑人笑。」
孟劍卿微微一怔。文儒海是在說謊,還是的確有人瞞著他這個主辦案子的人沒收了那幾幅畫?什麼人有這個膽子?就幾幅畫而已,就值得來開罪他?
他一仰頭,又飲盡一杯,心中卻是百感茫茫。
李克己看望過萬安與抱硯之後方才入席,與文儒海並肩而坐。
文儒海不但設下盛宴,還請了幾位岳陽知名的文人作陪,並召了當地最有名的戲班來助興。
他開始想到,也許真的有人會利令智昏、如此大胆地假公濟私拿走李克己從前送給文儒海的那幾幅畫。也許對那個人來說,那幾幅畫的確值得他去冒這個險。
孟劍卿微笑著低聲向文儒海說道:「皇爺最嫌惡大小官員們喝酒聽戲,李先生又在喪期之中,這樣做是否不太妥當呢?」
文儒海此刻的神氣,倒比李克己還要像鐵笛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