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外傳 彌勒

第一章

外傳 彌勒

冷教習眯著眼,湊在窗前的日光中,極其溫柔地摩挲著手中那柄輕薄的百折刀,良久才讚許地點點頭:「唔,沒有缺口,沒有划痕,鋒刃如初。看來你使刀還算用心。」
孟劍卿收回百折刀,微笑道:「多謝冷教習誇獎。」
冷教習轉過頭打量他良久,方才正顏厲色地說道:「你這小子,幾年不回來,今日突然想起來找我,絕不是請我看看刀這麼簡單吧?先說好,不管你是辦案子還是另有他事,不許在講武堂裏面搞得鬼哭狼嚎的!」
孟劍卿一笑:「冷教習,我哪有這麼大胆子?」
冷教習哼了一聲:「少來這套,有沈光禮撐腰,你什麼事不敢幹?」
孟劍卿面上的微笑絲毫不變:「冷教習的確誤會了。學生這次來,絕對是君子動口不動手——除非有人先動手,這可就不關我的事了,對吧冷教習?」
冷教習懶得同他多說,站起身來道:「我不管你究竟要幹什麼,這個地方,我只借給你一天。時間一到,你立刻給我滾蛋!」
孟劍卿也站了起來,躬身答道:「是。冷教習好走。」
目送冷教習踏出兵器庫的大門,孟劍卿回過身來,臉上已如換了一張面具,對兵器庫的三名雜役說道:「按我的名單,你們依次去請人。就說冷教習找他們有事,誰要多嘴,別怪我不給冷教習面子!」
孟劍卿要見的,是三名二年生。

第一章

孟劍卿霍然明白,他為什麼會覺得韓笑天會給他那種熟悉感。
孟劍卿一笑:「我要在講武堂中找一個人,一個自稱為彌勒教司庫使者的人。」
孟劍卿站起身來:「不錯,錦衣衛致力於糾正一切弊病。所不同的是,我們從不做夢,從不夢想一個完美無缺的世界。我們只做我們能做的事情。」
韓笑天認得他的服色,不免吃了一驚,不過臉上的驚異之色轉瞬即逝,從容拱手道:「校尉,是你要見我,不是冷教習,對吧?」
他輕輕一擊掌,一名衛士應聲而入,將韓笑天帶入隔壁的耳房內看管起來。
韓笑天一笑:「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應該做這些事情。由誰來推動,又有什麼關係?」
韓笑天怔了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在講武堂中找這樣一個人?講武堂中會有這樣一個人?哈……」
他彷彿看得見韓笑天內心的緊張,一如當年的沈光禮看得見他內心緊繃的那根弦一樣。
孟劍卿微一頜首:「敝姓孟,講武堂三期生。韓學弟請坐。」
孟劍卿不覺微微一笑。
韓笑天終於感到了他的注視,目光轉了過來。
韓笑天臉上的笑容獃滯了一下才道:「人性本來如此,慣會忘恩負義。不過他們怎麼想,又豈能影響我!」
孟劍卿注視著他。韓笑天其實已經被逼到牆角,但仍然能夠如此犀利地反擊。如此人才——如果他真是那個人,那是一件多麼可惜的事情!而如果他不是那個人,那又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
孟劍卿緊盯著他的笑容,笑容后潛藏的是自信還是不安,抑或二者皆有?
然而,履歷清白又如何?孟劍卿自己入學時的履歷又何嘗不是一清二白?
孟劍卿轉而說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那樣做?」
韓笑天迎著他的目光,良久,忽然譏諷地笑了起來:「這樣說來,孟學長豈不是早已監視我多時、早已給我定了罪名了嗎?錦衣衛辦案,不是一向憑懷疑就能抓人嗎?為什麼還非得要偷偷摸摸地跑來這兒來見我,問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難道你孟學長就不認為今天這個世界有著如此多的缺陷和污點、必須得隨時糾正嗎?錦衣衛成天不就是乾的這個活兒?」
他慢慢說出每一個推測,韓笑天的神情也在慢慢地變化。
孟劍卿淡淡說道:「這很可笑嗎?身家清白的軍中子弟,就不會背叛朝廷、變成彌勒教的司庫使者?」
這也是一個深藏著某種秘密的人。無論他的意志如何堅定,處事如何謹慎,給人的表象又如何張揚,內心的秘密在這樣年輕的臉孔上依然會留下某種痕迹。
韓笑天困惑地踏入陰森森的兵器庫,環顧四周,高聳的兵器架一層層向庫房深處延伸進去,彷彿沒有盡頭一般。密布鐵柵的一個個小天窗,隱藏在長長挑出的屋檐下,涼風絲絲地吹過,卻透不進多少光線,令得庫房越發顯得陰冷森暗。
孟劍卿繼續說道:「問題是,很多受惠於你的人,包括協助你的人,都不喜歡你,也不願感激你。你以為這是為什麼?」
孟劍卿慢慢踱出來。
韓笑天直視著他的眼睛:「這麼說孟學長是在懷疑我?哈,這倒真是笑話了,我有這樣的大好前程,憑什麼要背叛?我背叛了又能得到什麼?」
韓笑天緊抿著嘴沒有回答。
將每一樣兵器拭擦得如此光亮,每一排兵器架打掃得如此乾淨的,究竟是那三名僕役呢,還是這似乎永不停歇、穿堂而過的涼風?
韓笑天只一怔便已想起來這孟校尉是何許人。
孟劍卿的注視令得韓笑天內心的緊張與壓力越來越重,他突然昂起頭道:「孟校尉——或許我該稱孟學長——有何貴幹?」
孟劍卿深信他最後一句話是發自內心。韓笑天雖然年輕,雖然在他面前不免被動,但是始終沒有動搖那種堅定不移的心志與信念——什麼樣的信念?
孟劍卿隔了一道長桌坐下,注視著對面坐得筆直的韓笑天。
孟劍卿站在一排長槍后靜靜打量著這個氣勢昂昂有如天外游龍、但站在那兒又沉穩凝鍊得與他的年紀很不相稱的二年生。韓笑天的父親是鳳陽衛的一名千戶,論官職並不算高,但是地位卻很重要——鳳陽乃龍興之地,祖陵所在,韓千戶就直接負責陵園安全。
到底是萬中選一挑出來的人,又正在不怕虎狼的年紀,難怪得有這份膽氣理直氣壯地面對他。
孟劍卿慢慢地說道:「問得好,你憑什麼要背叛?這就要問你自己了。也許你並不認為你在背叛,反而認為我們才是背叛,是大明背叛了明王與彌勒;也許你認為今天這個世界是如此污濁不堪,只有打爛了重來,讓明王重新出世,讓彌勒重新降生,有如那鳳鳥浴火重生,才能建立一個你心愛的完美世界;也許你只不過為了一個你心愛的女人,甚至只不過為了無量金錢——錢可通神,何況凡人?」
他這回的震驚可就沒有那麼容易輕輕帶過了。
這個氣勢矯矯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新生,有一種令他似曾相識的微妙感受。
但是孟劍卿冷冷地盯著他,令得他再也笑不下去。
孟劍卿的目光沒有放過他的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語氣卻仍是不緊不慢:「你生長在鳳陽——那是龍興之地,也是犯罪官員服苦役之地。令尊負監管之責,這讓你從小就與他們很熟悉吧。那都是一些有才氣、有能力、有抱負又有滿心委屈甚至怨言的人。他們想必讓你比絕大多數人都更清楚這個國家輝煌背後的種種弊病,也讓你比絕大多數人都更執著于去改變這個世界、去糾正這一切弊病是吧?進講武堂之前,你就已經在鳳陽衛嘗試將你的想法付諸實施了。近幾年來,鳳陽衛開渠引水以減省人力灌溉之苦,設立施藥局和施粥局以救濟貧苦,延請高僧募化錢帛以幫助死於鳳陽的犯官家屬運送靈柩返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外人可能只看作是令尊的主張,實際上卻是你的主張。你想在鳳陽做什麼呢?」
韓笑天等了良久,不見有人出來,躊躇之間,又覺得左顧右盼未免顯得自己太過稚嫩,於是仍舊筆直地站在原地,只是寂靜之中,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面前的一排槍架。槍架上纖塵不染。他抬起頭望向前面幾排高高聳立的槍尖,一簇簇紅纓在絲絲涼風中微微拂動。
這一瞬間他突然間恍惚覺得韓笑天就是自己,而坐在這長桌之後的就是沈光禮。
這一屆新生,都是身家清白的軍中子弟,他們的履歷,絕無虛假——掌管學生檔案的陸教習向他如此保證。
孟劍卿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經抓信韓笑天內心的疑慮與希望,慢慢說道:「你施恩於他們,他們本當感激。但是你一直是如執著于完美。不論是對人還是對己,你都不能忍受任何缺陷與污點。每個人在你面前都會感到你的挑剔與不滿——也許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讓你覺得滿意,能夠讓你覺得完美。對於你這樣的人來說,哪怕一粒微塵,都會讓你覺得非要除之而後快,那麼這個世界必定是很不能入你的法眼的了。你一直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有這個使命去改變一切,去造一個完美的全新世界,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