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外傳 彌勒

第二章

外傳 彌勒

第二章

孟劍卿沉吟著注視著他。
他這樣做的時候,內心深處,渴望的究竟是什麼?
常教習常說,為將者,熟悉天下山川、所有險要,便如胸中早有雄兵百萬;善用地利者,往往能有以一當十之功用。
李漠想了一想,揉著額角,輕皺著眉說道:「孟學長,你對我有哪些疑問,何不一一提出,讓我逐個回答,以解你心中疑惑?我這幾天夜裡都在幫常教習製作演慣用的沙盤,睡得太少,精神不太好,現在真想早點回去補一覺,還請孟學長見諒。」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
這樣一個人,也許的確有那種將散沙般的人群聚攏在他周圍的特質。
孟劍卿方才追問他入睡前究竟都想些什麼,有什麼用意呢?他的回答,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孟劍卿審視著他的背影。
在現在的這個世界中,他永遠也無法再庇護青桑。
透過他茫茫然睜大的雙眼,孟劍卿清楚地看到自己說出的這個名字,如一柄利刃般正插在他的心口,讓他疼痛到無法感到疼痛,甚至於無法呼吸。
孟劍卿打量李漠的目光,不覺帶上了新的內容。
面前這個二年生,是蘇州衛李千戶次子,入講武堂以來,其他課程平平而已,但是製圖與製作沙盤的本事,連向來挑剔的常教習也破天荒給了他一個甲——這是目前為止常教習這門課程中唯一的一個甲。
李漠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他不認為自己有這個本事瞞過孟劍卿的眼睛。
在遲緩、平靜、溫和的外表之下,李漠其實更像一片隨時會掀起驚天大浪的海洋。
但是孟劍卿接著說道:「還有一個小問題。誰是青桑?」
李漠的外表,太過俊秀文雅,本就不像軍中子弟;而他的行動之間,也全無講武堂耳提面命的行如風、立如松、坐如鍾的基本儀態,懶洋洋地站在那兒,彷彿恨不能倚在兵器架上或是趴在長案上。
這樣深刻的恨意,是不是也會轉移到別的人、別的事物身上?
李漠似乎是勉強拖著自己的身軀離開兵器庫。
孟劍卿可以想像到青桑,或者說紅雪,一針針插入那人偶的要害處時,心中切齒嚙骨的恨意。
他如果不是太過老於世故,就是本性如此溫和,如此慣於體諒每一個人的弱點,讓人們在他面前感覺到一種慈父般的關懷與包容。他是與韓笑天完全不同的兩類人。若在戰場之上,韓笑天的部屬可能會因為畏懼他鋒利的逼迫而全力衝殺,李漠的部屬卻很可能會為了愛戴他本人而拚死效命——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她曾經對李漠寄予了最大的希望,所以在這希望破滅之後,才會這般恨之入骨?
他看得見李漠心中突如其來的震動,不過仍然過了好一會,李漠才回答:「我入睡的確有點慢。」
他們隔了長案坐下。孟劍卿簡單地道明來意。李漠怔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孟劍卿此時注意到,李漠對人對事的反應似乎總有點兒慢半拍?
李漠抬起眼來茫茫然掃視著陰暗的兵器庫,他睜大的雙眼帶著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但那神氣里卻又似乎暗藏著無以名狀的某種東西。
李漠的胸中,裝著一幅空前完整、空前詳細的皇朝堪輿圖,閉上眼睛也能夠走遍天下每一個角落——常教習如是說。
孟劍卿微微一笑。
他心中的疑問因為一時得不到解答而更為深重。
孟劍卿究竟想幹什麼?
再怎麼遲緩的人,被孟劍卿這麼一步步逼下來,也會緊張得很。現在總算可以走了。
孟劍卿秘密搜查她的住處時,曾經在她枕下發現一個布偶,寫的正是李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布偶製作得極其精美,可以想見她花了多少心血。然而布偶身上的每一個要害處都密密麻麻布滿了針孔——實際上孟劍卿搜到這布偶時,它的心口上還殘留著一枚斷針。
心中隱約生出的煩躁今得孟劍卿突然警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但是李漠說不出話來。
孟劍卿決定暫不追究到底,換了一個話題:「你生長在蘇州,想必對蘇州的風土人情很了解吧?」
但是且慢——
他是想逃避什麼嗎?逃開一切人與事,只留下他一個人,與他所熟悉的山川草木融為一體?只有在沒有是非的原野之中,他才能感到安寧?
李漠走進兵器庫時,孟劍卿不由得暗自皺了皺眉。
然而他是這樣遲緩而溫和,需要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才能讓他行動起來,投身於似乎與他本性並不吻合的、旨在毀滅一個世界的浪潮之中去?
雖然如此,孟劍卿仍然注意到,李漠被步步逼問,不能不一一評價每一個人的長短優劣,但是他的用詞如此溫和委婉,如此體諒每一個人的難處與凡人在所難逃的種種弱點,實際上沒有說任何一個人的不是。
青桑現在的名字是紅雪。她的冷與艷,讓整個蘇州城都為之瘋狂。
孟劍卿盯著他繼續問道:「那麼入睡前你都想些什麼呢?」
李漠當然知道。張士誠小名張九四。蘇州官民,人人心照不宣,只是人人都不願去揭這個蓋子,只當家家都在拜神求佛。他不相信錦衣衛——尤其是孟劍卿會不知道這回事。
他向後一靠,微笑著看著李漠說道:「你睡不夠,是因為你心中想的事情太多,一直睡不好的緣故吧?也許你每天晚上真正只能睡著一個時辰——那也難怪你總覺得睡不足了。」
李漠尋思了一會才搖頭道:「很抱歉,我沒聽說過這回事,也許因為我們家終究不是蘇州本地人,所以很多蘇州地方的風俗還是不太了解,只能看到一些外在的東西。」
這樣一個人,是他的目標嗎?
關於李漠的資料中,的確提到了這一點:這個人似乎很能睡,而且似乎總有點兒沒睡夠沒睡好的樣子。
這個名字一說出來,就如魔咒一般讓剛剛放鬆下來、猝不及防的李漠怔在那兒。
孟劍卿再一次問道:「誰是青桑?」
李漠點一點頭。心中卻還在想著方才的話題。
與韓笑天相比,李漠是不是更有可能是他要找的人?
種活在別處的恍惚,令得這個世界對於他們這類人而言,似乎不過是一個背景;他們與尋常人一樣飲食起居,說說笑笑,但他們的心卻失落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之中。
這個問題,李漠想必早就有所準備,所以才會回答得滴水不漏。
孟劍卿突然說道:「聽說蘇州人家家都燒『九四香』。你知道什麼叫『九四香』嗎?」
孟劍卿暗中的注視並沒有引起他的警覺。他的人在兵器庫中,他的心神卻早已不知到了何處。
只有剛才那種李漠從未想到、也不明白用意的問題,才會讓他猝不及防之下,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吧。
然而,如果換個角度來看他的嗜睡——孟劍卿心突然生出另一個念頭。
他當然知道誰是青桑。然而那個從小就依在他的羽翼下一天天長大的愛哭女孩,已經永遠不會回來。青桑。張青桑。她不該姓張。蘇州城破后被俘的張姓一族,被貶為賤民,男子世世為優,女子世世為倡。他總覺得那是非常遙遠的事情,直到這一天真的來臨。這一回他再不能護翼青桑。
李漠又過了一會才「哦」了一聲,慢悠悠地說道:「孟學長召我來,是因為——懷疑我是那個人?」
除非他改變這個世界。
究竟是什麼東西?
孟劍卿無法肯定,但是更無法否定這種可能。
他慢慢說道:「我常常在心中默記某一處的地圖,讓自己似乎能夠親眼看到那個地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想象自己正慢慢地從夜空中飄落到那個地方的原野之上,等我最終落到原野上、感覺到整個身體都融入大地的時候,就會覺得安寧了,然後就會睡著。」
李漠的慢節奏,究竟是他的個性使然,還是一種養就的以慢打快的手段?
李漠許久等不到孟劍卿的下一句問話,不由得驚異地抬起眼來看著對方。
現在他已有答案。
孟劍卿終於說道:「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
李漠心中是不是也同樣對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才會那樣麻痹自己?
他的性子夠慢的了,沒想到這位孟學長比他還不急。
孟劍卿將蘇州當地的文人名士,一個一個地提出來向李漠詢問他對這些人的觀感,以及他與這些人前前後後的接觸過程——這些名人,或多或少都與蘇州衛打過交道,李漠沒有理由推說他從來沒見過、沒接觸過這些人。他回答得很慢,每一個問題似乎都要先在心中思考三遍,然後才織出一張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網來交給孟劍卿。
孟劍卿不免暗自疑惑,照李漠這種貪睡法,怎麼能夠領兵上陣?
孟劍卿突然走了出來,令得李漠茫茫然的神氣因為驚異而略有改變,勉強攝定心神來應對這位久聞大名的孟學長。
孟劍卿注視著他突然間失去了血色的臉孔。過了好一會,他的臉色才慢慢地恢復過來。然而他整個身體的僵滯,卻還需要更多時間恢復。
李漠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孟劍卿的眉頭不覺皺得更緊。
孟劍卿注視他良久,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他會這樣做嗎?
他想知道的,不過是青桑這個人、這個名字對於李漠究竟意味著什麼,在他的心中究竟有什麼樣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