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外傳 彌勒

第三章

外傳 彌勒

第三章

離開講武堂時,第一輪熄燈號角堪堪吹響。
徐朝海立刻答道:「校尉方才也說那名捕頭是被深埋在地下。人若斷絕呼吸,至多能夠支撐多久呢?一刻,兩刻?我想至多不過半個時辰吧?前後接應的捕快,恐怕不會那麼快就發現出了問題、並及時找到那個地方、找到那名捕頭的埋身之處,將他及時挖出來。」
在這裏,沒有人可以背叛——即使是尚未成形的背叛。
徐朝海暗自咬咬牙,說道:「除了庫房,我還可以告訴你們一個秘密。講武堂中,還有比我地位更高的人。」
在他們兩人身上,潛藏著也許比徐朝海更危險、更難以捉摸的東西。
他感到了某種熟悉的氣味。
那人將燈放在長案上,抬起頭來看著他。
徐朝海看了那人一眼:「恕徐某眼拙,不能認出這位兄台。方才被嚇一跳,委實是因為這情形太過怪異。」
難怪得歸教習說,人生有三大樂事,睡覺,吃飯,還有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亦樂乎」。
孟劍卿嘆口氣:「你也知道,我總得向上頭交差。現在你反正是一死,不如就拿你交差,免得害了別的學弟——」
一句方落,整個講武堂都接上了下一句:「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孟劍卿輕輕嘆息一聲:「那位捕頭與賊人廝殺之際,拼著受傷,在那賊人身上留了一個特別的標記。現在,脫下你的上衣,轉過身來,讓我看看你的後背。」
他已認出孟劍卿的服色。錦衣衛找上門來,絕不會有什麼好事。但是他仍然站得筆直,鎮定自若地面對著這位目光銳利的校尉。
幾名衛士互相看看,心中不覺都在想,整個應天府是不是都會聽到這歌聲?
孟劍卿似笑不笑地道:「你在和我談條件?」
徐朝海嘴角浮上一絲譏諷的微笑:「也許是因為刑部查這個案子時鬧的動靜太大了、那個獨行大盜避風頭去了?我想傻瓜都知道不要去觸這個霉頭吧。」
他示意徐朝海在長案對面坐下。
徐朝海瞪著他。他是否該信任孟劍卿這位學長的諾言?
但是觸及孟劍卿平靜而冷淡的目光,令得他胸中騰起的火焰剎那間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徐朝海慢慢地滑坐在長凳上。
那些庫房,會不會早已在錦衣衛的監視之中?
孟劍卿微笑:「我以為你看到方才那個人時應該就已經明白了。」
方才支撐他的那股子戾氣,一時間無從著落,在空中飄蕩不定。
孟劍卿很耐心地道:「你沒有聽懂嗎?那麼我再問一遍,你為什麼要做彌勒教的司庫使者?」
徐朝海坐了下來。那張眼睛現在正對著孟劍卿。
他隨即說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做要彌勒教的司庫使者?」
以徐朝海只進不出的個性,來掌管這些香火錢,的確是再合適不過。
孟劍卿閑閑地道:「我只奇怪,這十年你劫了那麼多財物,怎麼居然沉得住氣不拿出來用?我查過你家裡,還是一貧徹骨。你若不拿出來用,劫它做什麼?」
徐朝海緊張地搜尋著他的表情。孟劍卿的神情有些奇怪,過了一會,他竟然微微笑了起來。徐朝海的心卻沉了下去。難道錦衣衛早已知道這個秘密?
孟劍卿注視他一會,轉而說道:「刑部挑選這名捕頭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習練過天竺的瑜珈術,埋在地下,最少可以支持一天一夜。」
徐朝海冷哼一聲:「憑他們那些蠢材,也能威脅我?」
門扇雖然沉重,門軸卻極其光滑,是以大門打開時竟是悄然無聲。兵器庫內又尚未點燈,黑沉沉的寂無人聲。
他是否應該建議沈光禮,繼續監視這兩個人?沈光禮會否覺得他的手伸得太長?
徐朝海怔了一會,幾乎仰頭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會回答這個問題,好讓你去向上司交差,然後我自己落個全家抄斬、株連九族?」
幽暗之中,徐朝海的眼睛,恍惚如同山林里灼灼閃耀的獸目一般。
他說到「學弟」,徐朝海忽地想起他是誰,張口欲言,孟劍卿止住了他,繼續說道:「你前後害死數十條人命,就算全家抄斬,也還抵不過去,不算冤了吧。我之所以要問,不過是因為那句老話,你讓我滿意,我就給你一個痛快,也許還可以順帶看看能否給你家留下一兩條命,不致於絕了後嗣。」
孟劍卿微笑著道:「我知道你可能是最危險的一個,所以派人在你的晚飯中事先下了一點葯,好讓我們能夠平心靜氣地談話。現在還是坐下吧。你讓我滿意,我也會讓你如願以償,痛快一死。」
徐朝海眼底鬼火似的光芒又亮了起來。如果對方有求于自己,那麼自己是不是還有更大的討價還價的餘地?
夜色深沉,北風呼嘯,這歌聲卻似乎烈火一般在夜空中燃燒。
但是他仍然想試一試。
孟劍卿淡然說道:「不是我以為,而是刑部查出來的。那名捕頭身手不凡,與襲擊他的賊人纏鬥了許久才被擊倒,所有財物都被搶走,人則被拖到秋風嶺東側的山谷里掩埋起來。刑部後來僅僅在那條山谷中就挖出了二十七具屍體。」
徐朝海經過最初的震驚之後,已經鎮定下來,跨前一步,拱手說道:「徐朝海這廂有禮了。請問是哪一位要見我?」
抓住了他的要害?
彌勒教想必也想通了這一點,才會讓徐朝海入教三年便能擔此重任。
孟劍卿微笑著說道:「要等到這個時候,你才肯說出那個秘密,看來你其實對彌勒教還是有幾分忠誠的啊。不過也許我該說,你對我們的教習還是很尊重的,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會賣師的。真希望歸教習也能知道你這份心。」
徐朝海握緊了拳,一言不發地直視著孟劍卿。
這是講武堂的三首堂歌之一。另兩首是《國殤》與《豈曰無衣》,不過分別只在祭祀時和十日休沐時才唱。
徐朝海「啊」地一聲向後連退數步,直到后脊撞到了大門上,才停住腳步。
孟劍卿的腳步未停,但是心中卻忽地點起了一蓬野火。
徐朝海脫口說道:「不可能——」
他的手下有十個人,每次派兩人,輪流監視韓笑天和李漠,也不算什麼難事。
孟劍卿居高臨下地看著徐朝海,眼神中不無憐憫。
孟劍卿注視著他。
孟劍卿自一排長槍架後走出來,盯著他似笑非笑地道:「徐朝海,你應該猜得到的。你不是已經認出了這個人是誰嗎?」
徐朝海一時無話可答,停了一停才道:「既便如此,事隔兩年,那位捕頭又有什麼根據指認我?」
一種隱隱約約、無可名狀、無可捉摸又令他本能地提高了警覺的血腥氣。
孟劍卿默然一會,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徐朝海不該自不量力地和他談條件。他原以為有本事有膽氣做下如此大案的人,總還值得錦衣衛花費點心思。
這詭異的氣氛令得徐朝海在門口外停了一會才跨進兵器庫。
徐朝海的眉頭不覺皺了起來:「校尉以為問題是出在寒山衛?」
徐朝海直視著孟劍卿:「如果我說出那些庫房所在之處,孟學長是否可以對我家人手下留情?一處庫房換一條人命,不知道孟學長是否願意?」
孟劍卿站起身。
他驀然驚悟,閉緊了嘴。
徐朝海聽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已經陷入牢籠了,居然還想和錦衣衛談條件?
孟劍卿微一轉念,已然猜到:「這麼說是因為司庫使者這個職位所掌握的各地香堂的香火巨資了?」
號角聲中,兩名值夜學生高亢的歌聲也隨之響起:「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徐朝海的臉色立時灰敗。果然……
然後,燈光在他面前數步處忽地亮了起來,燈下露出一張眉毛濃重得令人一見難忘的臉。
他看向徐朝海:「你掌管的庫房共有幾座?都在什麼地方?」
徐朝海抬起眼來上下打量孟劍卿一回,冷笑道:「你現在也還年輕,當然不會覺得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等到有朝一日,你也像我父親那樣又老又殘又窮,才會痛感無錢寸步難行!」
他之所以願意進入講武堂,講武堂之所以要延攬他,或許就在於這最後一句話。人才難得;有能力養育人才的人,有養育人才的機會,更是難得。
良久,徐朝海方道:「好,我說。」
徐朝海驀地低吼般說道:「為什麼?你也說過,寒山衛窮山惡水,出產不豐。我受夠了那種日子!」
守在門外的兩名衛士立刻又將門關了起來。兵器庫中更是漆黑一片。
他是三年前冬至日加入彌勒教的。
孟劍卿輕聲說道:「我想要知道,為什麼?」
他也是直到這一次受命辦這件案子時,才有資格知道,歸教習當年竟然是明教彌勒殿長老,專司訓練各地分壇精選出來的少年弟子。
孟劍卿盯著他道:「什麼不可能?因為你早已殺掉了那名捕頭、將他深埋在地下、他不可能還會活著出現在你面前,是吧?」
天下祀奉彌勒的寺廟庵堂,何止數萬,誰也不知道其中哪些要暗中向彌勒教繳納香火錢。
徐朝海愕然瞪著他。
孟劍卿暗自吁了一口氣,問道:「是因為他們發現了你的秘密?」
燈光自那人下頜處照射上去,越發顯得他整個人有如鬼怪一般可怖。
寂靜的黑暗中,徐朝海似乎都能聽見自己慢慢變得急促的血流聲與心跳聲。
孟劍卿看著他道:「現在已經入夜,寒風已起,你後背上留下的五鳳朝陽手的傷疤,想必已經開始發青,開始刺痛吧。」
他慢慢說道:「寒山衛雖然窮山惡水,出產不豐,但是靠近秋風嶺這個交通要道,南來北往的客商與行人,歷來多得很,也是盜賊剪徑的好去處。不過那些山賊,倒還講究幾分盜亦有道,得了錢財便肯罷手;但是最近十來年,這條路突然變得更不太平了,來往客商行人,竟常常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刑部積壓了大量無頭案,累得兩任堂官都受了參劾。前年刑部終於想了一個法子,派出一名得力捕頭,假扮客商也走了那條道;又在沿途設置暗哨,節節跟蹤,要查出案子究竟發生在什麼地帶。」
孟劍卿打量著他。
徐朝海揚起了眉:「秋風嶺距寒山衛還有二十里路程。屍體在秋風嶺一帶發現,並不能證明與寒山衛有關。更不能證明與我有關。」
是因為貧寒,還是因為徐朝海自己的慾望,才使得他從十年前就開始走上這條道路?
孟劍卿道一笑:「因為當時你是蒙了面的,是吧?也正因為這個緣故,刑部才花了兩年時間來找那個獨行大盜,將秋風嶺方圓百里內所有稍有嫌疑的人都查了一遍,直到有人突然想起來,還有一個符合條件的人沒有查,這才發現,你離開寒山衛這兩年間,秋風嶺上再沒有發生過這麼多的無頭案。」
韓笑天和李漠是清白的——也許。
徐朝海這個人,看似精明強幹,於世事卻如此蒙昧。講武堂教習的地位,何等重要;連他都能知道的歸教習的原來身份,居然以為錦衣衛會查不出來?還拿出來討價還價。
徐朝海家境貧寒,這他是知道的。但是究竟貧寒到什麼程度,他卻沒有更具體的資料。
孟劍卿微微一怔。
孟劍卿微微一笑,他看得到那雙嗜血的眼睛背後的緊張。
孟劍卿轉而說道:「我還有兩個問題。你若是能讓我滿意,也許我能說服刑部,給你一個痛快。你要知道,為了那些無頭案,刑部那些人可都窩著一肚子火,發狠說逮住這個傢伙,要讓他生不如死——」
孟劍卿在長案后坐下,揮揮手,那人立刻躬身退出了兵器庫,大門重又關上。
徐朝海不待他說完,便伸手去抓一旁木架上的單刀,卻驚愕地發現自己握著刀卻拿不起來。
徐朝海霍地站起身來。
難怪得沈光禮某次說,人若被一件事情佔據了太多心思,就會被這件事情蒙住心智。
可是孟劍卿並不感到如釋重負。
徐朝海走近時,孟劍卿心中忽地一動。
徐朝海的年紀比其他二年生都要很大一些,身量中等,甚至於有些過於瘦削,貌不驚人,放在人堆里,只怕誰也不會特別注意他。不過他身為一名小小十夫長的兒子,居然能夠從寒山衛那個窮鄉僻壤一步步走到講武堂,這份志氣與能耐,當真是不可小覷。
徐朝海伸手推開兵器庫沉重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