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之五 借東風

第十一章

之五 借東風

第十一章

孟劍卿隨即轉過目光看向劉慕晏:「這麼說來,劉先生要殺龍顏,也是為了出一口氣了?只不知這口氣是為的劉先生自己還是為魔教餘孽?」
連張定邊都能放過——只要他徹底斷絕與陳友諒舊部的一切關係、跳出是非圈。
雲燕嬌不安地看著孟劍卿。真的要興起如此大獄嗎?
孟劍卿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掌管的金庫在哪兒?」
孟劍卿只靜靜地看著他。
雲燕嬌一直呆在這兒,即使她有心維護,也無法見證寺中別處的動靜。就算孟劍卿從寺里搜出私藏的女人來,也沒人能指證他栽贓陷害。
張定邊是陳友諒的頭號大將,鄱陽湖之戰,張定邊孤軍深入,幾乎不曾斬殺洪武帝于船上;陳友諒中箭之後,也是他拚死護了屍體和殘軍、殺開一條血路逃走——聽說早已在川中九峰山出家做了和尚。
孟劍卿的語氣稍稍緩和下來:「法師誤會了。在下想這些事情應該都與法師無關,而不過是寺中諸僧膽大妄為罷了。待在下替法師將這寺中好好清理整頓一番之後,必定再另覓老實忠厚的僧人來服侍法師、重建萬佛寺。」
五色法師的臉孔在微微抽搐:「施主何必逼人太甚?」
孟劍卿冷然說道:「魔教閩浙分壇的金庫,自然早已化成了灰燼;不過劉先生你生財有方,如今只怕建起了不止一座新的金庫了吧?若是沒有劉先生的金庫,彌勒教、聖母教、童子會、天一道、蓮花教、凈土會這些邪魔外道,這幾年也不會這麼熱鬧吧?」
就如那沉睡的、溫和而遲鈍的巨蟒被驚醒被激怒一般可怕。
彷彿感受到他心中的震怒、驚懼、猶豫與擔憂,牆后岩洞中傳來低沉緩慢的、不祥的蠕動聲,震得牆壁也似在隱隱顫動,令人似乎能看到黑暗的岩洞中兩條巨蟒可怖的龐大身軀。
五色法師又吞了一粒葯,定一定神,方才抬起頭來:「孟施主,你究竟想做什麼?」
此時又有一名錦衣衛來報:「孟校尉,衛歡在藏經閣沒有發現密室之類,但是發現青磚地板下鋪滿了金磚,估計應有五萬兩!」
雲燕嬌輕聲答道:「是。」
外表溫婉柔和的雲燕嬌,輕言細語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平心靜氣地面對著如此冷酷無情的天道,倒讓孟劍卿心中暗自詫異——海上仙山的弟子,都是如此冷靜地看待天道往還、治亂興衰嗎?在國初群雄中,他們早早便選擇效忠於大明,僅僅因為他們認為大明將是最後的勝利者?
萬佛寺的財產,遠不止這五萬兩黃金;如果帳簿不能證明這些財產的合理來源,這名錦衣衛校尉便有大把理由將它們當成他建的金庫而沒收,連帶將所有僧人定罪。
他心中騰起的怒氣不知不覺間猶疑起來,一時間默然無以為對。
孟劍卿直視著他的眼睛:「自然是我。」
他微笑道:「法師清貧自守,只怕從來沒想到寺中僧人會如此奢侈吧。萬佛寺歷年香資,居然會有如此之多,恐怕天下寺院都要艷羡不已了。在下想理藩院一定非常想借鑒一下萬佛寺的生財之道,法師不介意在下抄一份帳簿送往理藩院、以便於天下寺院借鑒吧?」
五色法師的身軀搖晃起來——原來院外那個穿官服的人並非衛歡,孟劍卿這邊與他們不緊不慢地磨,那邊衛歡早已開始搜查全寺。
孟劍卿淡淡說道:「只要斷了那些金庫的財源,找不找倒也不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孟劍卿聲色不動:「先生說得不錯。錦衣衛要治某個人的罪,的確是不會找不到理由的。」
五色法師一怔,截斷了他的話:「施主,敝寺並未拒捕。」
劉慕晏的身子抖了一下,隨即哈哈笑道:「錦衣衛什麼時候窮得要去找一座早已化成了灰燼的金庫了?」
孟劍卿斜睇他一眼:「劉先生未免自視太高了吧?在下為的可不只是劉先生。萬佛寺窩藏不知悔改的魔教餘孽,刺殺朝廷使節,危害國家大事,又拒捕傷官——」
五色法師身子一哆嗦,臉色便變了:「金靈兒真的被拿去解毒了?」
劉慕晏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瞪著孟劍卿。
他是否太低估了如今這些年輕人了?
不待五色法師回答,他已提高了聲音說道:「來人啦!去將萬佛寺的歷年賬簿取了,好好抄寫一份!」
五色法師默然不語。他何嘗不知,自己這二十年來的清凈,也是因為同樣的緣故?
劉慕晏一通暴叫,卻得不到半點反應,不由怔了一怔,一腔怒氣就此堵在胸中;而望著面前這個年輕鎮定而英氣勃勃的錦衣衛,彷彿看到的正是這個如日初升、熱焰噴薄的國家。
他們都明白這個道理——也正因為明白,劉慕晏才會更加鬱悶而且憤怒。
劉慕晏鄙夷地冷笑起來:「是要殺我嗎?早說明白了不行?非要弄個這麼大陣仗?龍王谷外兵荒馬亂的,到底帶了多少人馬來對付我這麼一個文弱書生?」
劉慕晏「呸」了一聲,一邊扶住他一邊說道:「五色,不是我說你,這麼多年來,還是一點膽色都沒有,金靈兒死了,你就只會發昏?不想想怎麼出這口氣?虧你還養了它這許多年!對了,」他驀地轉過身盯著孟劍卿,「金靈兒是誰殺的?」
孟劍卿又道:「劉先生,在下想問問先生為何要陷法師于如此境地?本來嘛,治大國如烹小鮮,若無必要,是不會屢興大獄的,只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孟劍卿向她微一點頭,心想不知雲燕嬌是否明白自己的示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轉而注視著五色法師,再看看緊閉著嘴、雙眼更加閃亮的劉慕晏。
此時院外忽然聽到一名錦衣衛的聲音:「孟校尉,衛歡在經堂中查出一個地窖,裏面藏有數十本早已下令禁毀的魔教經書!」
當年的五色龍王,往往被人視為優柔寡斷、心慈手軟、難成大器。
劉慕晏冷笑:「不過是因為不將我們這些人趕盡殺絕,某個人不會放心罷了!」
五色法師聽他這話來意不善,心頭「怦」地一跳,轉過頭擔心地看著劉慕晏。劉慕晏卻滿不在乎地道:「官字兩張口,黑白還不是隨你說?說吧,你究竟想怎麼樣?」
五色法師面色大變,身子一軟,幾乎不曾栽倒在羅漢榻上。
只因為老好人發起火來,比惡鬼還可怕。
劉慕晏蹺了腿坐在羅漢榻上,斜睨著孟劍卿,冷冷笑著說道:「那條銅頭蛇,是我從五色這兒偷走,叫陳老忠帶進流金園去咬龍家那小丫頭的。那丫頭死了沒有?」看看孟劍卿與雲燕嬌很沉得住氣的樣子,轉念一想,明白過來,嘆口氣道:「看來龍家的人果然命大,這樣子居然都沒死掉——五色,看來龍家那丫頭一定是抓住了你的金靈兒,吃了它的膽,抹了它的血,這才活下來。金靈兒一直沒回來吧?」
孟劍卿也望著他,冷冷說道:「那條蛇不死,龍顏就得死。」
雲燕嬌看了孟劍卿一眼,眼波流轉,似有種種意味不便明說。
但是這樣一個平日里唯唯喏喏的老好人,卻穩坐明教閩浙分壇的左護法之位。
他的一腔怒氣、滿懷憤激,不知不覺間冷了下來。
孟劍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五色法師心中不覺一寒。
他們對視片刻,劉慕晏突然跳了起來,破口大罵:「什麼狗屁的錦衣衛!一群瘋狗罷了!我告訴你,我的確有金庫,而且不止一座;我也的確在那些邪魔外道身上大把大把花錢,不但如此,我還在許多土寇山匪海盜身上大把大把花錢,就為的買一個不平安,怎麼樣?有本事你們就嗅著銅臭去掀了那些金庫啊!」
他們這些人,是不是註定要在這樣的日光之下蜷伏到陰暗之處、畏避它的鋒芒?
劉慕晏「哧」了一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可是……他沒有辦法拒絕七寶。這個他們鍾愛的幼弟,才氣縱橫,心志高傲,雖然有時候未免有些偏激固執,但是他們都寧願舍了命來達成他的願望。
雲燕嬌在一旁輕聲說道:「成王敗寇,弱肉強食,天道從來如此——天道若不如此,恐怕會有更多的人怨它不公了。劉先生只怕就絕不會甘願像那些村夫愚民一般悄無聲息地老死於鄉野間、而必定要名揚天下。」
五色法師臉上的神氣不覺一變。多年前那個曾經坐在他面前好奇地打量金靈兒的小姑娘……曾經為他找來三種罕見藥材飼養金靈兒的小姑娘……
五色法師臉色慘白,喘著氣揭開身前的瓷缽,取一粒葯吞下,方才慢慢平靜下來,清矍蒼白的臉上,卻仍是慘淡得讓雲燕嬌不忍注目。聽得孟劍卿的回答,五色法師全身一震,抬頭望向孟劍卿。
孟劍卿卻岔開了話題:「法師與劉先生想必都知道張定邊這個人。」
孟劍卿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五色法師與劉慕晏,頭也不回地說道:「好!再搜!」
他這后一句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叫劉慕晏又跳了起來:「鬼話!到底誰是樹誰是風?話要說清楚!光明之教如今被人口口聲聲喚成『魔教』,是誰下的命令?你不仁,還能叫別人守義?如此忘恩負義、不公不正之事,我七寶一萬個不服!老天不公,我就偏要還世人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