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後傳 桃源

第四章

後傳 桃源

第四章

很顯然,日出之前,沒有人可以離開這個山谷。
幾名衛士都知趣地退在一邊,與那群燒炭佬一起,默然望著熊熊燃燒的窯火。
閩中所造的福船,向來號稱天下無雙,其中又以泉州陳家最為出色,設計和保管圖紙的安泰房,號稱「樣式陳」。國初戰亂、群雄爭霸之際,樣式陳這一代的家長因為害怕代代積累起來的船圖毀於戰火,所以派幼子陳長庚帶了一份副本潛逃入山——這也是樣式陳歷代相傳的辦法,不止一次,靠著這辦法保全了這批無價之寶。後來樣式陳所藏的船圖正本,果然毀於戰火。因為陳家受到陳友定牽連,帶著副本逃走的陳長庚,一直也不敢回來。
哨聲嘹亮,有如雲雀的鳴叫一般直入雲霄,只是略帶些金石相激之音,高低起伏之間,似有某種節奏。
孟劍卿在他們對面站定,三名窯主趕緊帶著家僕過來招呼茶水,但是沒人理會他們。
三名窯主自是無從置詞,程五更三人面面相覷。
這也正是對方所希望的吧?
她別過頭去之際,那炭商哭一般叫了起來:「我不是尤有福,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的那個人才是!」
先給這炭商吃個定心丸再說。
三名衛士與一名捕快輪流抬著那炭商,另有兩名衛士被派在兩翼警衛。天色漸黑,秋月漸升。孟劍卿望望山林中慢慢瀰漫出來的清冷的霧氣,很快這霧氣就會濃得不見月影了。
為什麼陳長庚還不露面?
孟劍卿不覺微微一笑。
炭商的臉色立時灰敗。
雲燕嬌輕聲說道:「我有話要問你,如果你能如實回答,我可以替你向這位孟校尉求個情,讓你不要太受罪。」
但是黑夜之中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悠悠傳來:「且慢!」
熊熊窯火已在眼前。那炭商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孟劍卿向兩名衛士略一頜首,兩人會意,將那炭商扔進炭窯之前,一刀刺死了他。
眾人都是一怔。這樣地方,哪來的年輕女子?
如果陳長庚早已不在人世,船圖很可能就落在福祿壽三兄弟的手中。
那名炭商被扔在地上,孟劍卿掃視著那群沉默的燒炭佬。霜一般冷的月色中,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對面那潛藏在人群中的霜一般冷的敵意。
孟劍卿這番處置,看起來的確是尊重燒炭佬的風俗,卻又將審訊與監督行刑之權收繳地方。
山谷中央一片平地上,圍著火堆,已聚集了一二百人,程五更和林重九陪著三名窯主站在最前面,沉默地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泉州陳家的復興,指日可待,這個消息應該已經傳遍閩中深山。
她明白這炭商無論如何也逃不了一死,但是怎樣死那就大有商量餘地了。
尖利的叫聲在山谷中回蕩;看守的衛士本欲制止他,瞧瞧孟劍卿的臉色,又停了下來。
他的聲音極低,幾不可聞。孟劍卿的心中卻是一跳。他沒想到自己居然網住了這樣一條大魚。福祿壽三兄弟,這些年來可是活躍得很。
孟劍卿和雲燕嬌都認為,這一次這炭商可的確說了老實話了。
前方山谷中終於現出一片火光。
那炭商趕緊補充道:「我沒看見過他腳掌上的痣,不過他帶著一把一尺長的寶劍,劍鞘上嵌著三顆紅寶石,當真是削鐵如泥!」
雲燕嬌輕輕嘆息一聲:「我已經給過你機會。」
望著他與雲燕嬌飛快離去,林捕頭才有些明白,原來孟劍卿身邊,並不止他們這一隊人馬,在暗中至少還有另一隊人在聽候調度。難怪得當時孟劍卿並不太在意那個人的逃走。昨夜逃走的那個人,是不是已經被暗中這隊人給抓住了?
雲燕嬌轉過身去。
若是再知道雲燕嬌的身份,只怕是更加要五體投地了。
他雖然不知道雲燕嬌突然出現在這兒,究竟有何使命,但是很顯然她是有話要問那名炭商。
但是現在,已經不同了。
那炭商如見救星,渴求地望著走近來的雲燕嬌。
那炭商閉上眼時,臉上的神情竟是無比慶幸。
他示意身旁一名衛士站出來,高聲將那名炭商的罪行一一說明。
人人只當他是逼急了在胡言亂語。
他能說點什麼?怎麼招恐怕都是個死。他背後的主使人——還用得著問嗎?
也許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雷鍾末了高聲說道,此後若有此類歹徒,也可照此辦理:會同地方,審訊屬實,即可由地方監管扔進炭窯,再到縣衙備案。
雲燕嬌詢問地看向孟劍卿,孟劍卿低聲將逃走那人的體貌特徵說了一遍。
被錦衣衛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藏身於這深山草莽之中的各色亡命之徒,只怕不在少數吧?
這樣簡單的問題,那炭商卻猶豫了一下才答道:「尤有福。」
那衛士姓雷名鍾,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別的功夫也還罷了,只這門獅子吼的功夫,當真是練得爐火純青,這一開口,滿山谷都嗡嗡震動起來,眾人臉上都有些變色。待到他說出後半段話,大家的臉色更是變得厲害——這個陰謀倘若得逞,閩山中哪怕不血流成河?如此歹毒之人,當真該死。
他趕著說了這麼多話,一口氣接不上來,幾乎沒憋死過去。
那炭商的叫聲越發高了起來:「陳老相公,我們兄弟可是奉了你的指令在辦事!」
孟劍卿在一旁說道:「雲姑娘如有所請,孟某敢不從命。」
雲燕嬌仍是白衣翩躚,自東面山峰上翩然掠下,月色自她身後籠罩過來,令得她整個人看起來當真是飄飄如仙。
她凝視著那名炭商,良久,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炭商驀地里大叫起來:「陳老相公,陳老相公,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海上仙山的弟子,果然都令人印象深刻啊。
至於這番說辭,當然是孟劍卿仔細斟酌過的:那兩名炭商,一開始是意圖炸毀陳老相公廟、加害於朝廷官吏;所謀不成,又謊稱陳老相公其實是陳友定,燒炭佬供奉陳友定,是圖謀不軌,想要就此掀起一樁大案,誘騙朝廷毀掉閩中的陳老相公廟、剿殺所有供奉陳老相公的燒炭佬。
也許他應該明天再上山的。
如他所料,即使是林重九這樣彪悍傲岸的漢子,一聽孟劍卿介紹了雲燕嬌的身份,也立刻露出那種有緣見面、榮幸之至的神色。
他有就死的勇氣,卻無忍痛的決心。
雲燕嬌嘴角微微一彎,笑意隱約瀰漫開來。
雲燕嬌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那炭商的臉上:「是嗎?如果你是尤有福,那麼你右腳掌上的三星痣能否給孟校尉看一看?」
孟劍卿微一皺眉,隨即側過身去,自胸前衣襟中扯出掛在頸上的一個銅哨,對著遠山吹響。
但是這炭商的膽色如此不堪,倒讓他懷疑以前的情報是否準確了。
過得片刻,西山中遠遠地傳來同樣的哨聲。兩處哨聲對答一陣,孟劍卿收起銅哨,向隨行的林捕頭諸人說道:「你們就在此處過夜,明日日出時下山,午時到金雞堡會合。」
轉眼看幾名錦衣衛,已經飛快地散開來,各自選擇了一個地方,居高臨下監視著這群燒炭佬,領頭的雷鍾離開前還特意笑嘻嘻地向程五更這三名燒炭佬頭領說道:「三位可要幫忙看好自己的人了,免得不小心溜出去,被我們錯手宰掉,還要連累三位吃官司。」
雲燕嬌的聲音低微輕柔得有如耳語:「我們在找樣式陳。最後的線索落在福祿壽三兄弟身上,當年他們是最後見到陳長庚的人。」
山路崎嶇,陳義順走得其實不算慢了。他有些驚異地不時回頭看看一直抬著那名炭商、沉默地跟著他身後的錦衣衛衛士。他原以為這些衛士只是些慣會裝腔作勢的花架子,平地上打架砍人還行,到了這莽莽叢林中,就只能纏手纏腳地疲於趕路了。
彷彿是踏著月色凌空下降的雲燕嬌,很顯然僅僅是憑著這樣的露面方式,便已經震懾了這些終年不見女子、更不要說這樣神仙般人物的燒炭佬。
閩中幾乎各家各族,都有親人在南洋飄泊;曾受過海上仙山庇護之恩的,絕不在少數。
孟劍卿已經聽出了來人是誰;不過他並未想到自己能夠聽出來。其實說起來他們並不算很熟,孟劍卿在聽聲辯人這方面也不算出色。
與聰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
那名炭商原以為孟劍卿只是嚇唬他好讓他招出背後主使人來,至此才相信孟劍卿是當真要將他扔進炭窯里去了,臉色刷地一下變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嘴唇哆嗦著,想開口說點兒什麼,孟劍卿卻恰在此時低頭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譏誚的目光立時叫他噤聲無語。
已經將要被扔進窯里的炭商,又被放了下來,身子觸著冰涼地面的一剎那,不由得感激涕零,滿眼淚光地轉過頭去尋找那突出其來的聲音來源。
雲燕嬌望向孟劍卿,孟劍卿做了個「請便」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