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魚美人
第七章
她實在不能怨恨朱逢春。
錢夫子打量著小魚和她腰間的分水蛾眉刺，回過頭向身邊的長腳鄭六說道：「傳下號令，召來附近所有的刑堂人手。」
彷彿他仍舊是白鹿洞書院中那個孤身一人的朱逢春，可以讓小魚的目光無疚無愧地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
川江幫的眾人一眼見到，便已明白，這女子是常年在水中出沒的，才會有這樣的發色與膚色。
朱逢春從來沒有見過她，所以才會依據傳聞猜測她的相貌吧。
小魚又出現在礁石上。
小魚在船底穿梭時，不是沒有聽到過這些議論。
鄭六吃驚地道：「這個女子看上去有點兒瘋瘋顛顛的，她說的只是瘋話吧？當真敢在峽江中和我們作對？就算是，用得著這麼大的陣仗嗎？傳出去都叫人笑話！」
川江幫中，號令嚴明，聽到鼓聲，幫眾不敢不遵，紛紛撤了回來。
這才是她熟悉的那個朱逢春。就如那翱翔于青天的蒼鷹，只容人仰望，不容人俯視。
是以川江幫在峽江與川江水道上的霸權，一直以來都穩如磐石。
可是她一直明白，朱逢春是無心的。有心的只是那些無知的鄉民與船家。
小魚輕撫著臉上的刀痕。
林中有人輕輕一笑，卻是個年輕的女子聲氣：「我一直在猜，峽江上的龍女，會不會是集仙峰的師姐或是師妹，果然沒有猜錯啊！神女峰姬瑤花，這廂有禮了！請問師妹芳名？」
船上眾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隨船護送的是
程小姐並沒有隨任，朱逢春身邊也沒有丫頭女僕。
不待他們有所動作，小魚已經坐到了礁石之上，雙腿垂在水中，望著船上眾人。
船上眾人也鬆了一口氣。
趕來救援的人，只來得及接住傷亡者，小魚已經破水而出，蛾眉刺揮過之處，右岸的十根纖繩依次斷裂。錢夫子的座船立刻被水流沖得偏向左岸。
船上人言語中的敬畏，讓小魚暗自里驕傲。
她是從來不施脂粉的。
她今日的所作所為，究竟又有什麼樣的意義？
錢夫子並起摺扇敲在他頭上：「叫你去你就去，這麼多廢話！」
川江幫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想來姬瑤花非常識趣，再也沒有來打擾過她。
一個白色人影自山林中飛起，輕盈如飛燕，轉瞬間已經去遠。
由錢夫子來護送，是因為吳大帥是儒將，不喜歡和老粗打交道，川江幫中，只有讀書最多、談吐頗有文採的錢夫子才能讓吳大帥另眼相看。
朱逢春笑笑：「不敢當，不敢當，兄台太高估下官了。」
前任縣令強打精神聽著他說笑，好不容易逮住一個空隙陪笑說道：「是，是。不過以朱兄的本事，定然可以將那女子繩之以法，重還峽江平安。」
小魚又沉入了水中。
聽到這件事情時，朱逢春向剛剛辦完交接、被他整治得臉色
她也受了傷，前額上橫著一道明顯的刀痕。
魚龍百變的大旗在風中飛舞。這面大旗在川江與峽江之中，還沒有人敢於冒犯。
碧綠的江水中，十四人的身影歷歷可見。
小魚抬起頭望著前方的大船，默然許久，一側身又投入了水中。
日出之後，川江幫護送那班女伎的船率先啟航。
是哪一個女子趁她不在時闖入了她的住處、擁抱過這件春衫？
她從水中冒出來的時候，是如此輕靈敏捷，令得川江幫那些慣於弄水的好手都悚然動容。
姬瑤花又是一笑：「既然師妹不想賜告，瑤花自是不敢勉強，再會了！」
川江幫歷來不被世人看重，認為不過是些船夫縴夫、店伙牙郎之類的下九流之輩，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幫幫眾常年行走于川江與三峽之
如果水下眾人不能攔住她，左岸的纖繩也會被她割斷。
帶著淡淡悲傷的年輕的面孔上，還帶著不容錯認的怨恨與執著。
朱逢春到任以來，巴東鄉紳與小民已經充分領教了這位新任縣令的精明強幹。小魚時時聽到船上人談論這一點。
小魚的心中不能不升起無名的怨恨與悲傷。
她沒有必要對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說明自己的來歷。
可是，她又怎麼能與那些女子相比呢？
川江號子聲中，船隻紛紛拔錨，最先啟航的自然是川江幫的船。
但是有一晚小魚突然發現，白布春衫上多了另外一個人的氣息，一絲淡淡的脂粉香。
添了這道刀痕，她是不是更不能與朱逢春欣賞的那些妖媚女子相比了呢？
錢夫子注視著小魚說道：「不知姑娘是哪一位高人門下？」
但是眼前這個小小女子，她的神情表明，她絕對是認真的。
她本能地不喜歡那名尚未謀面的神女峰弟子。她在暗中打量她的目光，就像漁人打量水中的游魚一般。
錢夫子吁了一口氣。
船中的那班女伎已經知道事情是衝著她們而來的，一個個嚇得臉色蒼白，抱在一處，膽戰心驚地躲在艙中不敢出來。
小魚下沉和上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十
那件白布春衫，珍藏在集仙峰上，小魚常常會在臨睡之前，輕輕地擁抱著它，再輕輕地、戀戀不捨地放回到青玉匣中。
就讓她和川江幫互相制衡好了。
小魚的聲音不大，但是很清晰：「別的人可以過去，但是那些歌女不許過去。除非她們肯劃破自己的臉！」
錢夫子又道：「姑娘，今日之事，我們就此揭過如何？以免兩敗俱傷。船上的女伎，不知與姑娘有什麼過節，在下也不便追究，不如我們各讓一步，這班女伎轉走棧道入川，姑娘你也不再攔住峽江水道如何？」
雷雨的夜裡，小魚坐在江中的礁石上，默默仰望著群山環抱中的巴東縣城閃爍的點點燈光。
小魚合上玉匣，憤怒地走出草堂，掃視著四周的山林。
那一瞬間大家竟然恍惚覺得，她垂在水中的不是雙腿，而是一條魚尾。
小魚靜靜地等著他們調兵遣將，左右的船隻紛紛靠往兩岸，唯恐妨礙川江幫收拾這個古怪的女子。
那晚在鄱陽湖上，他落水之際，手中還握著這把短弓，在掙扎之際，短弓掉入了鄱陽湖底，小魚潛入了十余次，才找到這柄短弓，將它珍惜地藏入青玉匣中。
他不知道的是，因為他將小魚與洞庭龍君相提並論，峽江之上，由此紛紛傳言說，出沒于峽江之中的那名古怪女子，其實是龍女。
川江幫的十三名刑堂好手各自口銜尖刀從上游和下游同時沒入水中
否則，在峽江之中，還真的沒有人可以制約川江幫那群草莽豪傑了。
小魚不自覺地吁了口氣。
月色凄清，小魚的臉在月色中顯得有些扭曲，甚是可怖。
一半是因為她水性精熟得彷彿生長於水中一般；另有一半，便是因為她如傳說中的洞庭龍君一般，頜下有這麼一片逆鱗，忤之必定殺人。
小魚緊繃著臉不願答理暗中的那名女子。
不過一個神情恍惚的年輕女子罷了。
小魚怔了一怔，沒有回答。
他沒有必要去緝拿那名女子。
小魚纖瘦的身軀自三名川江幫幫眾之中滑了出去，雙腳卻夾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身子一旋，那人被擰得整個人都翻轉過來，撞在另一人刺過來的尖刀上。另一人疾忙收刀之際，小魚已自他頭頂沉下，左手抓住了他的頭髮，右手一揮，蛾眉刺自他脖子上劃過。
錢夫子的臉色甚是難看，注視著水中的纏鬥，猶豫良久，下令擊鼓退兵。
巴東三峽，巫峽是最秀麗幽深的，但因了這幽深，水流也極為湍急。
川江幫已經多少年沒有遇到這樣的厲害對手了？
柔軟而淡黃的長發束在腦後，瘦削的臉頰帶著淺淺的淡褐色。
在湍急的水流中，前方江心的礁石后，突然冒出一個穿著暗青色魚皮水靠的年輕女子。
與春衫放在一處的，還有朱逢春曾用過的短弓。
因了他的猜測之詞，小魚竟被傳成就像戴了鬼面具的洞庭龍君一般面目獰厲。
他們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