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伏日升一笑：「大得足夠裝入全天下的好女子。」停一停，他繼續說道：「至於神女峰的心法要訣，至重要的一句便是『巫山雲雨任飄搖』，講求的是識盡人間情滋味后卻能夠不阻不滯、無掛無礙；一旦心有所滯，便會前功盡棄。」

他不能不注意到，蘇朝雲的眼神，冷靜得如波瀾不驚的湖面。也許正因為有著這樣的眼神，蘇朝雲才能夠置生死於度外，在驚濤駭浪的峽江之上，凌空飛舞，阻攔小溫侯一行的船隻。

因為蘇朝雲微笑的時候，波光盈盈的一雙眼睛，其實是沒有笑意的。

伏日升站起身來：「蘇師妹，既然話已說明，你是否要與我同船回巫山縣？」

想到季延年那濃情如酒的舞姿和眼神，蘇朝雲心中驀地掠過一陣不安。

北岸山峰上驀地傳來於觀鶴的長嘯與鶴唳。

一艘小船卻沒有泊岸，慢慢地划向下游。行至江心時，一縷簫聲飄搖而出，在江濤夜風中遠遠地傳向峽江兩頭和兩岸山峰。

蘇朝雲如何不知？神女石像，又被峽江鄉民稱為「望夫石」，相傳是一個苦望夫君不歸的女子所化。只是她覺得這個傳聞太過捕風捉影，所以一直都視為笑談罷了。但是聽太日升的口氣，似乎絕不認為這隻是一個無根無據的傳說。

良久，自南岸臨江的一個小村落中傳來叮叮咚咚的琵琶聲，即便江濤洪亮，夜風呼嘯，也掩蓋不了這異常清晰的琵琶聲。

伏日升自船中掠出，縱身上岸，循著那琵琶聲找到了隱在小村東頭一間簡陋小屋中的蘇朝雲。

來往船隻，都停泊在官船渡。此處江面較為開闊，可以望見頭頂的大片星空，映著船上與巴東縣城中的點點燈光，一眼望去，恍然不知何處是天，何處是水。

蘇朝雲沉吟不語。

伏日升輕嘆道：「我最初是想大家聯手制服姬瑤花，可惜都未能成功。不過，攻城為下，攻心為上。蘇師妹，你那一曲《蜀草碧》，固然可以亂了方攀龍的心，卻還不足以亂姬瑤花的心。現在蘇師妹可否明白，我為什麼要勸你放姬瑤花入京？」

在小船之上，蘇朝雲輕撥琵琶，彈了一曲《歸去來》，和著伏日升的簫聲，遠遠地傳入兩岸山峰。

伏日升也微笑著，一邊在心中忖度著蘇朝雲臉上的笑容，終於明白舞台之下的蘇朝雲，為什麼不能像舞台之上的蘇朝雲那樣，讓他生出如賞名花、熏然欲醉的感覺。

小船划向那臨江小村。

但是在楚陽台上，姬瑤花對她說：「神靈若有知，只怕寧受愚夫村婦全心全意的一枝香，也不受你這冷冰冰的一支舞。」

蘇朝雲微微一笑：「于師兄似乎非常生氣呢。但願他能夠暫且忍耐一時，不要急於去找姬瑤光。」

蘇朝雲不覺嘴角微彎挑出一抹淺笑：「片葉不去心——伏師兄，你的心究竟有多大呢？」

伏日升道：「當真說起來，論家世、人品、性情、才幹，姬瑤光無論如何也不應該不希望有小溫侯這麼一個姐夫。可為什麼他一直堅決反對、一直想方設法地阻撓他姐姐和小溫侯的接近？為的也就是這個緣故。情到深處，任性逍遙的神女，便會變成無怨無悔的望夫石！唉，有幾個女子，當真能夠做到識盡看破人間情滋味？當然了，蘇師妹也許是一個例外。」

蘇朝雲沒有說話。侍奉神靈的巫女，原不許有人間情愛。她愛戀的只能是虛空中的神靈。朝雲峰的心法，由此而致力於培養一顆冷靜出塵的心，好在濁世之中保全潔凈如青蓮的巫女。有朝一日，不能再以這樣一顆心俯瞰人世、淡視風雲，也就是巫女退任、泯然于眾生之時。

一燈熒然，蘇朝雲懷抱琵琶，盤膝坐在一張寬大的菖薄席上，淡然打量著在她對面盤膝坐下的伏日升，等著他說明來意。

當晚小溫侯一行宿在巴東縣城。

蘇朝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伏師兄這是要來勸我嗎？」

蘇朝雲靜靜等著他說明理由。

伏日升正色道：「不錯，我是要來勸你，不要阻攔姬瑤花入京。」

蘇朝雲迅即攝定了心神：「自然明白。與其我們冒險出手，不如讓小溫侯出手來困住姬瑤花。」

蘇朝雲微笑：「那就多謝伏師兄了。」

伏日升又道：「你可知道，關於神女峰上的神女石像，還有另一個傳說、另一個名字？」

不但困住她的人，也將困住她的心。這才是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

伏日升道：「蘇師妹，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神女峰。一直以來，上升峰與神女峰的歷代弟子，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敵，也就是因為，我們所習練的武功心法，委實太過相像，講求的是識盡人間情滋味。只不過，識盡之後又如何，便大相庭徑了。上升峰中歷來有一句口號：『萬花叢中過，片葉不去心。』」

伏日升嘆口氣道：「蘇師妹，你今日在巫峽之上弄的玄虛，也太玄了一點，不但小溫侯那些人險險葬身江中，就連你自己，稍也不慎，也會葬身江中。我原來只以為姬瑤花膽大如天，現在才知道，你若行起險來，比姬瑤花還要嚇人。你這又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