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傳》之七 春水流

第二章

之七 春水流

第二章

總不能在靈堂中和龍門派的那些道士動手吧。
急速旋轉的水流,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神秘,冥冥之中,在那暗不見底的水底深處,是一個什麼樣的聲音在無聲地召喚她呢……
他低聲說道:「你要是不想見他們,就先到後堂坐一坐吧。家母一直想見見你。等打發走他們,也請你去看一看家母。她現在的情形不太好,我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我想你必定有法子勸解她。」
怎麼會弄到去見小溫侯的母親了?這一來只怕她是越陷越深。
靈堂中靜寂無聲,只聽得見白燭的畢剝燃燒。
夜風之中,終於有了一陣衣袂飄拂聲。
小溫侯取過一炷香遞了過去。姬瑤花默然接過來插在靈前,低頭合掌,默禱片刻,方才轉過身來面對著小溫侯。她來到此地,已是在心中掙扎了許久,此時心神未寧,眼前的小溫侯,眉宇之間又蓄積著她以前從未見過的沉鬱,令她平添了幾分陌生之感,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沉默之間,心中退意已生,正在躊躇,小溫侯已說道:「你能來敬這一炷香,總算能讓先父在天之靈放下一樁心事。」
他這番話,自幽州一戰之後,便在心中反覆盤旋,籌思已久,但事關國家大政,又有擁兵自重之嫌,是以即使在梁氏兄弟面前,也未曾透露分毫,為的便是擔心他們——尤其是梁世佑——沒輕沒重地附合張揚;但此刻當著姬瑤花,卻是脫口而出。
夜風寒涼,溫侯府懸挂的白燈籠在風中搖曳不定,忽明忽暗。
梁世佐說道:「小溫,你也忙了一天了,先扶伯母回去休息吧。溫世伯一向視我兄弟二人如親生一般,我們就在這兒守一夜靈,也是應當的。」
她只有儘快隱入後堂。
小溫侯沒有回答。倒是梁世佐答道:「論理她是應該來的。就算是相識一場的朋友,也不該不來;更何況……」
但是他卻感受到了一種徘徊猶豫的心情。黑暗中的人,欲進還退,欲走還留。
姬瑤花一怔。
但是見到躲在後堂中的梁氏兄弟和溫侯府諸多家僕臉上的神情,姬瑤花倒情願自己留在靈堂中面對龍門派那些來找小溫侯算她的賬的道士。
小溫侯接著說道:「這已經是我朝第二次出兵,與金人夾擊遼國;但這一次又是大敗而歸,原本約定交給我們的燕雲十六州,到底被金人攻了下去!號稱天下精銳的禁軍,和前次調發的廂軍相比,不過是軍服旗幟鮮亮一些罷了,同樣都是將不知兵,兵不知將,進無銳氣,退無章法!真不知道這些年來都是怎麼在訓練的!兵器監交付給征遼大軍的各樣兵器,毛病百出,神臂弓號稱能射三百步,其實連一百五十步都射不到!先父所領的那枝左軍先鋒,本來已經殺入了幽州城的東門,但是後面的左軍主力被一枝不到五百人的遼軍一衝,便潰不成軍,我們只能又殺出城來,眼睜睜地看著遼人堵上東門!到最後,還是金人攻下了幽州諸城,擄走所有子女玉帛,交到我們手裡的燕雲十六州,不過是座座空城!可是連我們自己也說不出問罪的話來,只因為那些城池原本就不是我們打下來的!」
姬瑤花的臉上大大變色,還來不及想出回絕的法子,小溫侯已經揚聲說道:「三位道長請——」
小溫侯回過身來,雙目灼灼:「我不是『只手』。梁氏兄弟肯定會跟隨我。」
她驀地驚醒,轉過頭去望向靈堂外,方才的幻覺消失無蹤。
小溫侯望著靈柩,面上雖然鎮靜,語氣中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真要說起來,先父其實不是戰死,而是給氣死的!」
他戎裝未除,只取去頭盔,勒上了孝布。陪著他的梁氏兄弟也是一身戎裝,風塵滿面。
樹影中有人壓低了聲音說道:「小侯爺,龍門三子來拜!」
姬瑤花心中一震,覺得自己走這一趟,大大不妥;但若是不來,只怕心中又不能安寧。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梁世佑道:「白天里伯父來弔唁時就已經吩咐過,讓我們留在這兒給你幫忙,你這會兒要趕我們走,那可辦不到!來吧,我們一起陪溫世伯。」
他盯著姬瑤花,無聲地問著她的決定。
靈堂的火盆前,小溫侯將手中最後一刀紙錢放入火中,扶著已哭得木呆的母親站起身來。
小溫侯怔了一下,便向梁氏兄弟說道:「你們帶著我府里的人先下去,沒有我的話,不許進來,也不許偷看偷聽!」
姬瑤花默然聽著,輕聲說道:「我朝祖制,將不專兵,以免藩鎮之禍。你如何能有機會選練精兵?即使練成,只怕也會在派上用場之前便招來種種猜妒,適得其反。」
小溫侯望著靈柩出神。梁氏兄弟日日在父親耳邊大談姬瑤花,父親常說,班師回京之後,一定要見一見她。若說父親心中還有什麼未了之事,這定是其中一件。
姬瑤花望著他按在靈柩上的左手,手背上帶著一道淺淺的傷痕,一直延伸到袖內。幽州之戰,料來十分激烈,所以才會令小溫侯也受了傷吧?
也就在這時,他心中突然微微牽動了一下,轉過頭望向靈堂外的幢幢樹影。
這些話說出來,小溫侯覺得胸中的憤怒與鬱悶都大大緩解。
小溫侯令僕婦將母親扶回房去,自己在靈前的薄團上坐下,答道:「我要在這兒靜一靜。你們兩個還是先回去吧。」
梁世佑坐下來之後,安靜得片刻,便在他身後嘀咕著說道:「小溫,你說姬大小姐會不會來弔唁?」
小溫侯看看他們,對自己搖搖頭,丟了兩個薄團過去。
姬瑤花望著小溫侯此刻神采飛揚的面孔,心中一陣怔忡,不覺道:「你是想只手撐天?」
靈堂外只有夜風呼嘯,樹影婆娑。
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令姬瑤花感到自己似是站在一個巨大的漩渦前,暈眩欲墮。
小溫侯停了一停,語氣稍稍平靜了一些:「北疆世世傳言,女真人不能滿萬,滿萬則天下無敵,所以遼人每年都要搜殺數百乃至上千名女真成年男子。現在看來,這句傳言的確大有道理。與金人夾擊遼國,只怕是大為失策,去一弱鄰,卻來一強鄰,正是前門驅狼,後門進虎,國家自此多事。但是未戰之前,朝野上下,沒有人會想到,禁軍竟如此不禁一戰,金人又如此勇猛。若不練一枝真正能當大用的精兵出來,金人一旦南下,局面便不可收拾!」
梁世佑不明所以,正待問個究竟,梁世佑卻已經跳了起來:「好,我們這就走,保證不壞你的事!」
小溫侯出了一會神,答道:「我打算扶柩回襄陽祖墳下葬。溫姓和家母的呂姓都是當地大族,聚居百年,村落綿延上百里,族人、莊戶、村民和依附的流人,不下十萬之眾,從中選取三千精幹男丁,並非難事;現任襄陽知府黃守堂黃大人,素來與先父熟悉,志氣相投,我可以請他下一道公文,用整頓保甲制和鄉兵制的理由來徵募壯丁,交由我訓練。三年守孝,足夠我在襄陽練一枝精兵。至於朝野必然會有的猜妒——我現在只擔心金人貪婪,又已窺知我朝虛實,不等我訓練好這枝精兵便會南下——誰要猜妒,就由得他去好了!」
他沒有說下去。
小溫侯看看臉色微變的姬瑤花,心中明白這些與溫侯府素無來往的道士,必是姬瑤花招惹來的。
她定一定神,說道:「我聽得外面議論,說令尊是血戰殉國,所以這一炷香,無論如何都是應該來敬的。」
雖然壓低了聲音,很奇怪的仍是字字清晰地傳入靈堂來。
轉眼間靈堂中的人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小溫侯站在靈前。
小溫侯胸中奔騰的怒意,令得寒風蕭瑟的靈堂,似乎在剎那間已閃耀起烈火之色。
姬瑤花悄然掠過庭院,足尖在檐下一點,翩然翻飛下來,落在靈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