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傳》之八 補天裂(上)

第七章

之八 補天裂(上)

第七章

唐夢生答道:「這說的是心神凝定不動,有如槁木不生春意,死灰不能燃燒。世間萬象,只如過眼雲煙,了無痕迹。」
唐夢生困惑地道:「那你們為什麼要留下太乙觀的這本原本?」
姬瑤光飄然飛起,長劍擊空。
姬瑤光服過葯之後,臉色不再那麼蒼白,略有了紅潤之氣;神情之中,也稍少了一些看透世事的淡定與倦怠。
隨著他的娓娓而談,唐夢生心中又生出飄忽迷離、不可捉摸的感觸。
他嘆了口氣:「可是情若不能自主,又何談以情馭氣、對敵對人皆能揮灑自如?情若能夠自主,收放自如——我不知道這還能不能稱得上一個『情』字。事在兩難之間,瑤花想要沿著這條路修練到巫山雲雨任飄搖的境地,只怕是緣木求魚。」
姬瑤光的話鋒又是一轉:「你現在可否明白我們為什麼要盜走太乙觀的心法秘籍了吧?」
更要命的是,他熟讀道家典籍,當然知道姬搖光說的極有道理。
唐夢生吸了一口冷氣:「起雲峰以前的弟子,是不是就是這樣死去的?」
姬瑤光說得輕描淡寫,唐夢生卻深知其中暗中摸索的艱辛,不覺肅然起敬,說道:「外人傳說姬兄與令姐不擇手段要得到巫山各峰的武功,原因便在你們想尋出巫山武學的源流,才好加以訂正?」
唐夢生略一思忖,笑道:「我對巫山武學不敢置評,但對巫山弟子的彼此敵視、自相殘殺卻印象深刻。」
姬瑤光道:「神女塑像並無年號。但是塑像與雕像之術,始於佛教東來之後。魏晉之時的塑像,往往飄然出塵,有林下風氣;唐初之際,既有漢魏遺風,又有初唐風氣,塑像往往眉宇開朗;盛唐氣象,豐潤雍容,是他時他朝所不能仿效;大宋開國以來,神像往往多有文秀之氣,但未免失之纖弱。」
唐夢生霍然一驚。他原以為姬瑤光是聽不見他這番對姬氏與神女峰大大不敬的喃喃自語的。
唐夢生默然許久,嘆口氣道:「我很想與你再探討下去,只可惜我的肚子已快餓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吃點兒東西再說吧。」
唐夢生思索著道:「據說聖女祠當年不但是巴蜀湘楚之地的道家重祠,也曾是整個巫山門的根本重地。」
唐夢生心中升起強烈的不安。太乙觀武功心法,歷來講求的便是「空明寂滅」四字,姬瑤光卻認為它並非正途。
姬瑤光一笑默認。
唐夢生笑了起來:「變是它的表象,不變是它的內心。流水本無情,落花自有意。巫山弟子本是性情中人,自然會覺得一山一水都如有情意。」
太乙觀的心法秘籍,歷來由長老堂看管。每一任住持在位之時,都秘密地將自己指定的下一任住持的姓名寫在上面,等到老住持坐化之後,長老堂再取出秘籍,當眾宣讀新住持的姓名。所以當紫府真人坐化、長老堂發現秘籍失蹤時,太乙觀的震驚與騷亂可想而知。
姬瑤光輕嘆道:「可不正是?於是閻羅王為她配製藥物以克制體內毒性。但這又帶來新的問題,就是韓師姐若是服藥,就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與她飼養的毒蟲忘形相處。她原本視它們為終生之伴,閻羅王卻視它們為終究要害人的毒蟲。蟲類雖無知,卻能感受到這股敵意以及韓師姐與它們的疏離,於是韓師姐再無法得心應手地馭使毒蟲,一旦精力不足,毒蟲便不聽指揮。」
姬瑤光又道:「歷代修道之人,每多長壽者;太乙觀號為道家正宗,論理應當最合道家養生之道,但為什麼歷代弟子中越是修為精深者越是易於早逝?今年坐化的華陽子,也不過四十二歲吧?」
唐夢生伸手取過身旁几案上的松子。
他看向姬瑤光:「那麼神女峰又如何?」
唐夢生的目光轉向巫山神女的塑像。
唐夢生緩緩收回劍,仍舊停在神案之上。
姬瑤光微笑:「神女峰一脈武功,號為『巫山雲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說法,巫山雲雨一脈,要求習練者有一腔顛倒不能自主的痴情,從而具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流動風韻,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如花之態,如水之光,迷離閃爍,不可捉摸,搖曳生姿,變化無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雲雨』四個字的真諦。」
姬瑤光的眉尖微微跳動了一下。
九華山歷來被視為地藏王菩薩的道場,與五台山、峨眉山、東海普陀山並稱為中土四大佛家聖地之一,佛寺眾多。太乙觀弟子耳濡目染,對佛理之熟悉,遠過於一般道家弟子。
他的目光觸到粉牆上的詩句,轉念問道:「這首詩當真是李商隱的親筆嗎?」
唐夢生苦笑:「解鈴還需系鈴人。巫山武學既然源自道家,要彌補它的缺陷,當然只能再向道家武功中尋求方法了。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太乙觀,哦,還有龍門觀的心法秘籍,你們有沒有盜其他哪個道觀的武功秘籍?」
姬瑤光一笑:「正因為他們對世人太過熱心,才會因為深知世人之醜陋處而灰心失望,所謂愛之深則恨之切便是。所以翠屏峰的武功,會有三變,一變為由熱轉冷,由天下至為熱心之人變為天下至為絕情之人;二變為由冷轉死,因為絕情,而至心如槁木,只因他已無視生死,所以入水不溺、入火不焚、處大雷雨而不驚、入大澤而不迷;三變為由死轉生,至此才能真正看破世人真面目,無嗔無喜,無怨無尤,如流水順應萬物一般順應人心,逍遙如不系之舟。因為有這三變,翠屏峰的武功又有一個雅號叫做『陽關三疊』。」
姬瑤光凝神注視著他,許久,又是一笑:「我早應該請你來與我們一道參詳巫山武學的,那樣必定可以省去不少暗中摸索的時間。」說著話鋒一轉,「翠屏峰的武功,按道理來說應該是這樣三變以至於頂峰,可是歷代弟子,都止於第二變,便因對人世再無留戀而自絕於世。」
唐夢生不禁嘆息了一聲。巫山神女的塑像,秀逸脫俗,與姬瑤光的人一樣,令人想見舊時王謝大族那些不入凡塵、飄飄然如凌雲氣的子弟;但眉宇之間,又迥然不同於漢魏時代的蒼涼與南朝時的纖柔,而是明麗開闊,有俯視眾生之勢。
姬瑤光雖然吃驚,反應卻絲毫不慢,左手袍袖一展,如行雲流水,將松子盡行卷落在地,右手中的鐵如意同時揮起,又是一道烏光射出,但唐夢生在半空中折轉身形斜斜地飛落在神案上,烏光射空,唐夢生的劍已自背後刺向姬瑤光。
他提到明翠屏,唐夢生不由得想到明春水,心有所感,說道:「翠屏峰的弟子,似乎一開始都很熱心親近世人啊。」
姬瑤光莞爾一笑:「瑤花不明白的也就是這裏。太乙觀修習的,竟像是活死人武功,了無生趣。天地之大德曰生,太乙觀卻以死寂為至高境界;大道無名,變動不居,周流六虛,太乙觀武學卻以鎮定為要務。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唐夢生注視著他:「你想如何來救偏?」
殿外風緊雨急,殿中燈光搖曳,令得四壁陰影幢幢。
唐夢生嘆口氣:「你們能夠擊敗天下人,卻擊不敗自己心中的七情六慾。愛憎之念一生,心魔大張,到這個時候,甚至由不得你們自己了。」
姬瑤光的目光轉向他,問道:「唐兄既然對巫山門的一切下過如此苦功,不知唐兄有何看法呢?」
唐夢生的心神大為震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姬瑤光道:「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知道應當從何處下手。但我知道我們已找對了方向。唐兄能夠這樣迅速而準確地領會我的意思,本身就說明巫山門與太乙觀的心法有相似相通之處。」
唐夢生喃喃地道:「巫山武學同樣源於道家,同樣因為走了偏鋒而生出諸多問題。姬兄的意思,是不是認為我們兩家若能互相參詳、取長補短,將可彌補各自的缺陷?」
姬瑤花啞然失笑,答道:「唐兄請隨意。
唐夢生不禁長嘆道:「難怪得明春水說巫山門中沒有人敢真地惹惱了翠屏峰弟子。無論是熱心世事還是心灰意冷,他們都是志在世人、心中無我之人。世人喜生畏死,都因為心中有了一個大大的『我』橫亘其間,以至於對生之樂戀戀不捨;翠屏峰弟子心中既然無我,與人動手之際,自然無視生死。說老實話,我自己就絕不肯和一個不畏死的人拚命。將心比心,也難怪得別人不願意和翠屏峰弟子動手。」
姬瑤花一笑:「我們當然要將各家武功全都搜羅回來,細細研討。不過我們留下的只是抄本,原本仍放回了原處。那些負責看守的人,要麼未曾發現,要麼發現了之後不敢聲張。所以外間並無人知曉此事。」
姬瑤光笑而不語,顯是默認了。
唐夢生喃喃自語般說道:「天下一統……唉,天下一統……姬氏祖先的夢想,再不能行諸于天下,就只好行諸于巫山這一隅之地了。」
唐夢生沉吟著,心中太多的疑問令得他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可是做足了功夫在了解巫山門的一切。好在前頭有一個姬瑤光,很多時候,他只需追著姬瑤光的腳步去找就是了。
姬瑤光沒有想到他會從這首詩問起而不問他最關心的問題,有些驚訝地看看他,說道:「應當是吧。聖女祠建於唐初,有唐一代,因為皇室奉老子為祖先,道風大熾,聖女祠雖僻處深山,香火仍是極盛。對外人雖不開放,對修道之人卻大開歡迎之門。李商隱早年入蜀時也曾修過道,他會到聖女祠,並不奇怪。」
但是他沒有送到自己口中去,手腕一翻,數十顆松子急射向輪椅上的姬瑤光,與此同時他的身形已縱起,反手拔出背上長劍,橫空掠向姬瑤光。
姬搖光默然一瞬才道:「我並沒有看錯唐兄,果然能夠洞燭先機。」
唐夢生一笑:「並不是只有姬兄一個人懂得翻遍典籍、尋找沉淪數百年的往事。」
姬瑤光凝神尋思了片刻,又搖頭道:「我們還是不太明白。此外,太乙觀心法講求空明寂滅,物我兩忘,修習到至高境界,應如槁木死灰,是吧?」
彷彿是配合他的話,他的肚子里果然隱隱傳出不雅的「咕咕」聲。
姬瑤光一直在注意著他的神情變化。
唐夢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開始明白起雲峰的那兩名女侍為什麼會令他感到「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僅僅受了幾處劍傷便驅使不了那些蛇蟲。只因為韓起雲此時已經出了大問題,連帶得她手下的人也難有進展。
唐夢生轉而說道:「只是,我找不到任何證據說聖女祠是建於唐初。因此未免對其他一些問題也不太明白。」
姬瑤光的眼中閃起灼灼如火焰的亮光:「誠如唐兄所言。這正是我們想方設法引唐兄到聖女祠的原因。你我各取所需,唐兄可以借鑒巫山武學以救太乙觀武學之偏,巫山門也同樣可以借鑒太乙觀武學來完善巫山武學。」
姬瑤光沉吟不語。過了片刻他才說道:「的確如此。巫山門歷來講求至情任性,以情馭氣,選弟子時,便要看他是何等性情之人,才能決定他應當習練哪一家的武功。譬如生性矜持莊重之人,就絕不能習練凈壇峰那種巧于媚人的武功;生性溫柔文弱之人,就絕不能習練飛鳳峰的射日弓一類的武功。而一旦習練了哪一家的武功,也就身不由己了,就如甘凈兒不得不媚,伏日升不得不風流,明翠屏不得不萬念俱灰。」
姬瑤光輕嘆道:「瑤花發覺太乙觀的心法非常奇怪。不動如山,無情若水,是這樣吧?山何嘗不動?春山如笑,夏山如舞,秋山如怒,冬山如藏。說不動者,是不知山之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水又何嘗無情?桃花春水綠,明月秋江來。世間萬水千山,一山一水,每時每刻,都自有其千變萬化的性情。這樣的變化,又豈是枯坐觀中、鎮日里冥思靜想的太乙觀弟子所能領略的。」
姬瑤光看著唐夢生道:「你心中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盡可以先問一問我。」
他沉吟著道:「當年一統巫山門的人,正是神女峰弟子吧?所以才會選定將巫山神女的塑像樹在十二峰共同膜拜的聖女祠中。」
唐夢生心中怦然如遭重鎚,一時間無法開口。
唐夢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太乙觀武學,的確有過於追求清靜無為之弊。為了求得空明寂滅的境界,勢必要斷絕一切可能引發變化與動搖的心念。諸念皆斷,生機隨之而絕。」他看看姬瑤光,「這種情形,與翠屏峰的陽關三疊似有殊途同歸之處。」
姬瑤光嘆息道:「空明寂滅,那是融入了佛理的道家境界;追本溯源,道家所求的,更重於自然而然、任性逍遙。只是巫山武學太過偏重『任性』二字,以至於走入了歧途。」
他開始明白姬瑤花面對小溫侯時那種進亦難、退亦難的心境。
姬瑤光的神色之間更是詫異:「不錯。只不知唐兄又是如何知道這件湮沒已久的往事?」
這樣的區別,經姬瑤光點出,令人不能不注意到。
這是鬼神也無能為力的事情。
姬搖光又道:「巫山十二峰,每一代傳人都無法攀上頂峰。譬如韓師姐,她因從小就精於捕蟲飼蟲而被起雲峰選中,第一步走得非常順利,她很快就能熟知各色毒蟲的習性以及用途;第二步飼蟲也進展神速,在與各色毒蟲的親昵相處這一面,她超過了以往所有的起雲峰弟子;第三步便是要驅蟲制敵,她也做得很成功。然而在第四步也就是借毒蟲練功這一步上,她卻出了問題。按起雲峰的典籍的說法,以毒練功,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韓師姐卻發現,她每往前走一步,體內的真氣就要為之一變,令得她無法控制藉助毒蟲練得的真氣,從而生出諸多變故,譬如心口不能相應,心手不能相應。閻羅王發現她若再這樣練下去,最終會全身僵硬而死。」
就如石清泉眼中每一塊石頭都有其性情與生命,絕不同於其他人眼中的石頭一樣。
姬瑤光微笑:「所以我說太乙觀因處在九華山中,受佛家影響太深,專講求『空』與『滅』二字,早已偏離了正道。」
唐夢生想到自己的蓮花劍,蓮花為佛家之花,他曾問過紫府真人為什麼要以蓮花命名這柄劍和這派劍術,紫府真人回答說,是因為九華山之得名本源於李白「秀出九芙蓉」的詩句,若直接以「芙蓉」命名,未免脂粉氣太重,故名為「蓮花」。
姬瑤光深思地看著他道:「你認為其中原因是什麼?」
姬瑤光微微笑起來:「典籍未載,只不過因為巫山十二峰當時剛剛歸於一統,尚未成氣候,入不了史家的法眼。要斷定聖女祠初建的年份,其實也很簡單,不說別的,就看這神女塑像,也可以印證這一點。」
唐夢生隨即皺起了眉,說道:「以我見來,巫山武學,另成一體,與道家所講求之空明寂滅相去甚遠,源出於道家,只怕多為託辭;用來說十二峰的來歷,倒不算錯;用來說它們的武功來歷,只怕……姬兄自己不也說,飛鳳峰的射術,淵源於巴人而非上古道家?」
姬瑤光又道:「巫山十二峰的武功,流派雖異,其實均與道家淵源深厚。我推測今天的十二峰武功,都經過了當時聚集在聖女祠的修道人的訂正。譬如飛鳳峰的射日弓穿雲箭,其實最早淵源於巴人的射魚獵蛇之術,神女峰一統巫山後,則選擇了另一個對神女峰更有利的傳說來解釋飛鳳峰的射術來歷,這傳說道,當初楚霸王在巫山炫耀武力、一箭射透了一座山峰,驚動巫山神女,強迫楚霸王留下他的弓箭與射術。但實際上,這樣的強弓勁箭與射術,也得益於唐初某個修道人想自由來往于巫峽兩岸的嘗試。他以帶著倒鉤的穿雲箭射向對岸山峰,箭頭釘入對面山崖之中后,箭尾所系的長繩便是他過江的索橋。瑤花在巫峽兩岸的山崖上發現了不少尚未完全腐蝕的箭枝,箭身上的年號標記足以證實我的猜想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