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傳》外傳 烏金

第一章

外傳 烏金

第一章

轉眼間他已經消失在夜色中。
月下這群衣衫襤褸的村民,瘦削佝僂,滿面黧黑,沉默地、艱難地搜尋著於他而言舉手可得的煤塊。
他還從沒見過這樣挖煤的。
守著這樣一座寶山,卻要如此艱難地謀生。
血紅的太陽慢慢沉了下去,和尚原上起了風,稀疏幾根長莖野草在風中搖擺不定。
那騎者望見原野上這奇特的一幕,不由得勒住了馬。
同伴們也看見了那個人。
那過路人的眉頭皺得更緊,策馬奔了過去。
更何況還有乾糧袋中風乾的肉脯的氣息——這過路人雖然穿得破敗,但是有吃有喝,還有馬騎,真是叫他們艷羡不已。
烏金直起腰來擦汗時看見了這個徘徊不去的、奇怪的過路人。
暮色漸漸變為夜色,月下遠遠地出現一騎。
他屏住呼吸,鐵棍探出,輕輕一挑,便將那阿七伯攔腰挑起來,擲了出去。
十個過路人中,有九個人是問哪兒有水——這和尚原上,方圓幾十里內,看不到水。
他原以為這些村民會感激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畏懼地離他、離躺在地上的阿七伯遠遠的。
一奔過去,他便知道為什麼沒人敢去救那個倒地不起的阿七伯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已經從地下冒出、瀰漫開來。
烏金覺得自己的喉頭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咽下一口唾沫的同時,也聽到了夥伴們吞咽唾沫的聲音。
烏金和同伴們挎起大得與他們瘦弱的身軀很不相稱的柳條筐,跟在扛著鐵鍬和長鋤的各家大人身後,奔向暮色中已經陰涼下來的原野,鐵鍬與長鋤挖開地面,烏金他們手中的一根根鐵鉤迫不及待地探入土地中搜尋煤塊。
阿七伯撿得一條命,安安心心地在黑水寺做了和尚。
也許是因為,看起來他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這樣的艱辛令人惻然不忍。
為的也只不過是活下去罷了。
他環顧這荒涼的原野。
他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小錠銀子,擲在阿七伯的身邊,說道:「他家裡都有些什麼人?拿上這塊銀子,將他送到黑水寺去。黑水寺的和尚會收留他的。」
但是沒有人敢懷疑他丟下的那句話僅僅是虛言恫嚇。
那過路人已明白他的意思,必是想說,不敢再將阿七伯留在村中了。
那過路人,有一種驅使眾生的氣概。
待到他策馬回來,阿七伯已經略略有了知覺。
不需要更多的勘探,他已斷定,在這一片荒涼之下,埋藏著難以數計的煤塊。
烏金的父親因為剛剛與他說過話,自覺有責任將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向前站了一步,說道:「這位客人,阿七伯冒犯了地靈,這個……」
村民位面面相覷,都疑心是做了一場夢——那個陌生的過路人,究竟是人,還是神?
但是他們都太累了,木然望了一眼,便又彎下腰去。
自有記憶以來,對水的渴望,已經使得他們就像沙漠中的駱駝一般對清水的寶貴氣息極度敏感。
離地面最近的煤層,早已經被搜括殆盡,只能再深挖一尺。
那過路人憐憫地打量著他們。這樣無知,這樣惶恐,又這樣殘忍。
但這一個不是。
黑水寺在五十裡外,也算是方圓幾百里的一座大寺,那裡的和尚,據說頗為勢利。
那過路人微一皺眉,正要細問,前頭一個村民突然一頭栽倒在地,旁邊的人驚叫起來:「唉呀阿七伯挖得太深了、挖到地靈啦!」不敢去救,慌亂地四面散開。
那過路人卻已策馬過來。
鐵棍隨即回過,挑起大大小小的土塊,將那冒出殺人氣味的地洞堵個嚴嚴實實。
這樣的例子,他見得也不在少數。冒犯神靈的人,哪怕是至親,也不能不趕出村莊,以免害了整個村子。
看在那石先生的面子上,阿七伯算是平白有了個安渡晚年的地方了。
那過路人卻已策馬而去,臨走時還丟下一句話:「黑水寺收不收留是另一回事:不過,你們若敢不送,回頭來我必喚出地火燒掉整個和尚原!」
他遲遲艾艾,不知說什麼好。
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太過閉塞、這些村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開窯攻煤這回事?
阿七伯別無家人,只有烏金一家,算是他同曾祖的堂親,於是便由烏金一家送他到黑水寺。黑水寺的和尚很客氣地說,石先生早有交待,你們盡可放心將阿七伯留在寺中。烏金的父親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一個小沙彌打聽那位石先生是何等人物,小沙彌也不清楚,只道:「想必是個惹不起的大人物。真想不通怎麼會到和尚原那樣荒涼的地方去。」
因為他策馬走近的時候,烏金他們都嗅到了他水袋中清水的氣息。
那過路人在烏金的父親面前勒住了馬,問道:「你們為何不開窯攻煤?」
村民們不免猶豫。
月色之中,那人雖然騎在馬背上,也看得出身材很高大。衣衫很破敗,氣宇卻很軒昂,鞍邊斜掛著一根齊眉鐵棍和一個水囊、一袋乾糧。
他注視著這群與他素陌平生的村民,心中忽地生出一股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憐憫與酸辛。
烏金的父親直起身來答道:「我們這兒有地火,一開窯就會燒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