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第一章 中州風雨我重來

第四節

第一章 中州風雨我重來

第四節

趙鵬笑得前仰後合:「好,你倒老實,的確沒有說謊。你若沒有似曾相識之感,那才奇怪。」
趙鵬又道:「不過你的話也有一些道理。她的武功的確有缺陷,只不過這缺陷是因為她自己的緣故。」
唐廷玉略一遲疑便低聲說道:「我在十二歲時便已被宣王府選中。三年前最後確定。不過還要等一等再宣布。」
趙鵬走進唐廷玉的艙中,看著地上被制住穴道、人事不知的三名海盜,見唐廷玉正打算解開海盜的穴道審問,趙鵬說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在這個時候弄醒他們問口供。」
在泉州城外臨別之際,趙鵬說道:「我若是宣王,就會讓你來主持這一次與東海海盜的交戰,讓你及早確立起威信,才不至於引起將來的人心不服。」
唐廷玉只好笑笑。現在無論趙鵬再說什麼也不會讓他吃驚了。這已經是給他的最大震憾。
目送宣王府的馬車離去,趙鵬回過身來道:「準備兩對信鴿,這一次給夫人的信會比較長。」
趙鵬忽地說道:「你又是否動心?不許說謊。」
趙鵬向後一仰靠在窗框上,喃喃地道:「我從十三歲承擔起姑蘇趙府這付重擔時,就選定了修習蝶戀花,那時以為沒有什麼比一顆永遠冷靜的心更重要;可是現在我倒真想知道如果不修習蝶戀花,我會對什麼樣的女子動心。只是我已永遠沒有這個機會,除非我自廢武功。你倒好,給你機會你卻要放棄,但願你將來不要後悔才好。」
唐廷玉警惕地看著趙鵬:「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趙鵬皺起了眉:「你不會是打算做道士的吧?」
古老而神秘的巫山門,弟子雖不多,卻個個皆是天才傑出之輩,是以巫山門向來傲視天下;然而巫山弟子雖然天下無敵,沒有哪門哪派敢輕易與他們爭鋒,他們自己卻始終無法擺脫周而復始的內亂之苦,每次內亂,都有大量弟子死難,十幾年幾十年才能恢復元氣,剛剛復甦,便又是新一輪的內亂,是以巫山門一直人才凋零。最後一次內亂是在大約八十年前,據說自相殘殺的結果是,巫山門只餘下一個弟子、人稱「巫山神女」的姬瑤花,終生隱居在巫山之中,不過也已在多年前便已坐化。這幾十年來,武林中早已淡忘了曾經橫行一時的巫山門。唐廷玉沒有想到雲夢居然出身於巫山門。
唐廷玉回想著雲夢的神情氣度,雲夢的眼神如天空一般明凈,的確缺少趙鵬所說的這種流動變幻的迷離波光。
唐廷玉思索著道:「躡雲步?我並未聽說過。」
姑蘇趙府的船隊已經再次起航,水手們在清洗甲板。
唐廷玉皺一皺眉,道:「流言往往多附會,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向來不會有血腥之氣。」他忽而一笑,「趙兄若落到山老夫子手中,我猜想他一定會判你靜室之刑。」
唐廷玉不無疑惑地道:「你既然說雲夢所習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是來自巫山神女,那她應該與姑蘇趙府的關係很親密才是啊。怎麼會弄成現在這種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唐廷玉訝異地道:「為什麼?」
趙鵬答道:「因為你給人的感覺太像一個不問世事的公子哥兒。」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原以為唐廷玉應該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現在看來唐廷玉並不知道內情;這就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了,以唐廷玉的身份,那件事情不應該瞞著他的。
唐廷玉自然知道。
唐廷玉揚起眉,等著趙鵬繼續說下去。
趙鵬那種坦率而善察人意的態度令唐廷玉感到輕鬆不少,似乎在趙鵬面前什麼驚世駭俗的話都可以自然而然地說出來。
他已慢慢習慣了趙鵬好出人意料的說話方式了。
趙鵬卻已迅速收起了一時的感慨,站起身道:「明天中午就能到泉州港了。我決定不去南洋了,和你一起下船。」
唐廷玉說道:「你——是否為她而動心?」
唐廷玉聽著他侃侃而談,心中慢慢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想到望樓上迎風而立的雲夢。雲夢與趙鵬完全是兩個世界中的人,然而他們的氣質神態之間卻令他感到有某種相似之處,就彷彿是用同樣的質材做成的不同的器皿。
他看看唐廷玉,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將這幾個海盜交到宣王府手中去?」
趙鵬揚揚眉:「靜室之刑?」
趙鵬輕吁了一口氣。從此以後,他可以在宣王府那邊得到最有力的援助。
趙鵬又道:「巫山弟子因自相殘殺,最後只留下姬瑤光傳下的江家一脈,巫山武學全由江家保存,而且除了清平樂一脈,對其他武功都是只傳不習,除了掌管典籍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何修習除清平樂之外的內外功夫。現在掌管典籍的是家母。所以雲夢絕不是從江家學來的巫山武功。」
不待唐廷玉發問,他又道:「巫山神女坐化之前,曾經托姬瑤光將她一手訂定的巫山武學的秘籍交給老唐天師,這一套秘籍被太乙觀稱為神女遺書,一直保管在觀中。東海王的女兒要偷習巫山武學,這是唯一的可能。你回太乙觀之後,可以查一查這件事。」
唐廷玉仰望星空,沉思著道:「雲夢與伊賀島之戰是在五個月前。五個月的時間,她的內傷都未能全愈,只可能是兩個原因:一,她的功力與伊賀島忍者相去不遠;二,她所習練的武功有極大的缺陷,這缺陷就是療傷太慢。」
趙鵬一怔,便大笑起來:「當然不可能。」
唐廷玉若有所思地道:「我也猜想過你也許修習的是這一類武功,否則你不可能在錦繡國溫柔鄉中始終保持住清靜無塵、察見一切的心境。」
他心中湧起深深的敬意。姑蘇趙府赫赫揚揚,主事的人責任尤其重大,趙鵬承擔起這份責任,本已不易;而姑蘇趙府又是這一行中的最強大者,別的商家若有大事,尚可向姑蘇趙府求援,趙府若有無法解決的大事,卻無人可以幫助他們,只能孤軍奮戰。趙鵬在趙府之外既無援手,在趙府之內,也只有一位寡母江夫人可以商議,其他人或是文弱不諳世事,或是太過疏遠、利害不相關心。
唐廷玉搖搖頭:「王爺還沒有最後決定。」
唐廷玉不由得吸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唐廷玉笑笑,接著說道:「我會覺得她似曾相識,僅僅因為這個原因?」
唐廷玉追問道:「那唯一的可能是——」
他想到趙鵬對雲夢的評價。趙鵬雖是漫不經心地遙遙觀望著雲夢,卻已觀察得如此細緻入微,了解得如此透徹,評價又如此貼切。他心中異樣的感覺更甚,不由得說道:「趙兄,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唐廷玉詢問地看著他。
趙鵬接著說道:「巫山弟子深知美貌與多情是最銳利的武器,務必磨礪,因此無不講究皮相之優美、氣質之風流飄逸,即使是相貌不那麼出類拔萃者,也必然另有一種系人心魂處,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雲夢當然很美,可是她卻蒙上了面紗,居然自己放棄這一最銳利的武器;而且今日看來,她神情間也缺少這樣一種能引起世人無限綺念的流動變幻之美,相反卻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凝肅定。」
他轉過身去望著地上的海盜:「就照趙兄說的,先將他們關起來,磨一磨他們的銳氣再問口供吧。不過也許由宣王府問口供會比較快一些。」
趙鵬審視著唐廷玉,最終嘆息道:「看來初見面時我猜你會不會是太乙觀未來的住持,還是太低估了你了。」他隨即又來了精神:「你知道宣王的養女是哪一個嗎?」
趙鵬「哈」地一笑,揮揮手道:「三天?你要我一個人呆一天都不行!」一邊說著,一邊心中生出又一重疑惑,唐廷玉與宣王府的關係,似乎過於密切了一些吧?
趙鵬說道:「巫山武學其實源出於道家,因放蕩不羈、致力於窮盡人世間的情愛之樂,而走上了另一條道;不過究其本源,仍是與太乙觀清心寡欲的道家心法有相似相通之處。」
趙鵬道:「太乙觀。」
趙鵬道:「她所習的巫山武功是偷來的。」
趙鵬笑眯眯地打量著他說道:「今天看來,谷川對東海王的女兒有很大的影響力,而且他這個人比較穩健實在,不那麼愛動刀動槍的,是個不錯的談判對手。我去向谷川提親,讓他說服東海各島尤其是飛魚島,讓雲夢來個比武招親,你將她娶了回來,兵不血刃就消彌了東海與江東武林之間可能會有的一場血戰好不好?以你的家世人品,料來飛魚島和谷川也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而且老實說當年東海之戰,江東武林也沒佔到多少便宜,這十來年,人才凋零,大不如以往,再打一仗,只怕各家都承擔不起。」
晚飯之後,趙鵬與唐廷玉憑窗而坐,繁星滿天,海風徐來。
趙鵬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道:「你想問什麼,顯得難以開口的樣子?」
說到此處他忽地又嘻笑著湊了過來:「你訂親沒有?」
唐廷玉駭然笑道:「這樣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主意也只有趙兄你才想得出來。你自己為什麼不這樣做?」
唐廷玉有些驚異:「正是。趙兄對太乙觀武功了解得很清楚啊。」
唐廷玉當真是啼笑皆非,只得說道:「我雖然沒有訂親,但也和訂了親差不多。」
趙鵬盯著他:「你不在乎是哪一個?」
趙鵬道:「這些海盜,兇悍無比,因此得先將他們的銳氣磨掉,再來審問他們,否則,他們寧死也不會開口。須知人不畏死,憑的只是一時的勇氣;他一天不畏死,那麼十天呢?一個月?一年?所以古話說: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
趙鵬一笑:「春風劍法,是老唐天師傳下來的嫡系武功吧?」
趙鵬嘆口氣道:「你就不要接腔接得太快了吧,太過聰明是不行的,會招來天妒。」
唐廷玉默然一會,道:「難怪得趙兄處事無不順利,論及對人心的了解與把握,趙兄的確是明察秋毫。」
他沒有明說,趙鵬卻已明白,宣王的子女多年前便都已夭折,宣王早已絕了兒女之念,只接了幾個宗室女在身邊教養,聊慰膝下荒涼;官家對宣王將來的繼承人十分關切,幾次降旨詢問,宣王認為文弱的同宗子孫雖可繼承他的爵位、傳承宣王府的血脈,卻無法掌管王府基業、承擔起統領江東武林的重任,因此他想要收一個養女,將王府基業傳給養女之婿來掌管。這在江東已是公開的秘密。只不過迄今為止宣王還沒有宣布收哪一個宗室女為養女,以及看中了哪一家子弟。
趙鵬踢踢腳下的一個海盜,笑眯眯地道:「老兄,恭喜你,要到宣王府去開開眼界了。久聞宣王府山老夫子的厲害,人人都說『寧見閻王,莫逢山老』,審審這些傢伙,料想是手到口開吧。」
趙鵬嘆息道:「當然不是。她所習的輕功,名為『躡雲步』,縹緲如躡雲氣的步履,可踏雪無痕,也可碎石成粉,至柔至剛,全在於一心運用。」
趙鵬笑了起來:「當然大有淵源。我的外曾祖父便是人稱『巫山神女』的姬瑤花的雙生弟弟姬瑤光。你看看你的面子多大,這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的秘密。」
唐廷玉一怔,只覺又好笑又匪夷所思:「這算什麼理由?」
趙鵬說道:「雲夢雖然習練的是巫山武學,但她的氣度風骨,都屬於東海而非巫山,這就限制了她對巫山武學的領悟。巫山雲雨一脈,要求習練者有一腔顛倒不能自主的痴情,從而具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流動風韻,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如花之態,如水之光,迷離閃爍,不可捉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雲雨』四個字的真諦。」
趙鵬神色古怪地看著他說道:「巫山雲雨一脈正是當年巫山神女所習練的武功。」
趙鵬笑著說道:「雲夢身為東海各島的首領,言出必定無悔,既已說過一年之後再來向姑蘇趙府討教,就一定會等到一年之後。所以這一趟不必我再親自坐鎮。我得回去幫你們迎戰雲夢。老實說來,也不是我低估你們,只是若沒有姑蘇趙府,你們要對付巫山弟子可不太容易。要對付東海海盜,離了姑蘇趙府只怕也要多費許多力氣。」
唐廷玉只一怔便說道:「是,至情與絕情,原是陰陽兩極,不可或分。」
趙鵬道:「當然不是。你是太乙觀弟子,又是湘中唐家的子弟,當然知道老唐天師吧?」
唐廷玉沉默了一會才道:「若論武功的相似之處,我們之間也許更多。我練的劍法名為『春風劍法』,春風化雨,普濟萬物,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習練者必須有『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的無私愛之心。但為什麼我不並覺得你似曾相識?」
唐廷玉略一躊躇便道:「我的確對東海王的女兒有似曾相識之感。這也正是讓我覺得困惑的地方。」
唐廷玉不由得問道:「你這樣熟悉巫山門的一切,想必與巫山門也大有淵源吧?」
唐廷玉道:「你們的船不是要在泉州港加一次清水和食糧嗎?宣王府的人就在泉州港等我。」
唐廷玉望著星光下趙鵬俊美如玉的臉。上天生人,終究公平;你不可能得到一切。
趙鵬道:「據說老唐天師出家之前,與巫山神女原本有過一段情緣;至於後來為什麼又分了手,而且一個出家一個終生隱居,卻沒有人知道。不過自他們相識之後,巫山武學與太乙觀武學便漸漸有了異曲同工之妙,比如我家傳的清平樂一脈內外武功,便借鑒了太乙觀的武功心法,不再窮盡世間情愛,相反卻講究看破這情愛。我修習的是蝶戀花,家母修習的是更高一層的忘情譜。」說著他睞睞眼笑道:「我一見你便覺得投緣,想來也有這個緣故吧。」
唐廷玉一怔,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嘆了口氣:「如果她能夠領略『情』之滋味,也許能將巫山雲雨發揮到極致;或者她習練另一種更適合於她的武功,成就也會更大。」
阿蘇領命退下。寶兒與柔兒趕緊去準備紙筆。
唐廷玉不以為意地道:「王爺會做出最合適的選擇的。」
趙鵬一笑:「還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說她這幾年來連續征戰,真力消耗過大,所以恢復較慢。但如果說她所習練的武功有極大的缺陷,你就大錯特錯了。」
趙鵬正色道:「你覺得可笑?你自己剛才不是還說過,至情與絕情,原是陰陽兩極,巫山武學中最為至情任性的巫山雲雨一脈,與老唐天師傳下來的自然沖淡、無私愛之心的春風劍法,恰如最相吻合的陰陽兩極,你見到雲夢,就如見到鏡中的自己,自然會覺得似曾相識。」
唐廷玉默然一會,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東海那邊偷習武功必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太乙觀一直未能發現,對此難辭其咎。多謝趙兄提醒。」
唐廷玉「哦」了一聲:「趙兄識得她的師承來歷?我只看出她的輕功心法不是飛魚島一路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留心注意著唐廷玉的神情,然而唐廷玉的臉上只有困惑;這困惑令趙鵬臉上也不覺顯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趙鵬道:「那是巫山門中巫山雲雨一脈的輕功。」
唐廷玉道:「我幾年前還很頑皮,一次闖的禍大了,被山老夫子逮住,關了三天靜室。靜室之中,聽不到外面的一絲聲音,靜得你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與血流聲。到第三天上,我幾乎都要崩潰了。從那以後,我真的收斂了不少。」他審視著趙鵬:「我估計你大概能忍受三天以上吧。」
唐廷玉微異:「為什麼會人心不服?」他自問以他的家世與師承,入繼宣王府應當不會令人感到突兀以至於心有不服。
唐廷玉只得陪著他苦笑。同時想到,趙鵬初見自己時,就因此而面色不悅;連趙鵬都如此看法,何況其他人?趙鵬此話,的確是至理名言。
趙鵬臉上的笑容更綻開來:「我很想撮合你們兩個來彌補當初巫山神女與老唐天師有情人難成眷屬的遺憾。」
他自己雖也覺到未來的責任重大,畢竟一直都有諸多長輩全力栽培;宣王府更有太乙觀這個方外強援,王府之內,也多有數代相傳的武士與謀主,他們的忠誠與能幹可以讓他以性命相托。
他看看唐廷玉的臉色,又道:「說與你也無妨。我修習的內功心法,名為蝶戀花。蝶本無心,花自多情。我自然會憐惜世上一切好女子,卻已無緣為誰動心,只因我已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