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第二章 梅園壽筵為君開

第三節

第二章 梅園壽筵為君開

第三節

史清也大笑:「名不虛傳!」一邊轉向其他客人,這時看清坐在天機老人左側的中年文士,竟是太師賈似道的心腹幕僚廖瑩中!他吃了一驚,忙上前施禮問好。廖瑩中淡淡地道:「八郎免禮,廖某一介布衣,不敢當。」
趙鵬注視著她,低聲對偎在身邊的阿蘇道:「我原以為只有你才配稱『柔若無骨輕如燕飛』,沒想到——」
本來還應有試劍廬與霹靂堂的護送,但這兩家都出了意外,只有史清安然到達了天機府與李家兄弟匯合。因此李應玄心中難免有些憂慮,擔心著此行能否平安到達臨安。
他本想繼續盤問史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梅亭中輕柔的古箏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隨著箏聲,裊裊娜娜地出來一個蒙面紗的女伎,身後跟隨著一個矮壯的舞師,右手托一個直徑不過兩尺的圓盤,盤上鋪黑天鵝絨,四周綴鵝黃流蘇。
年長的李應玄轉過頭來,與史清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移開了目光。
此時梅園外傳報道太乙觀使者到。
見天機老人又沉下了臉,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頭,拉著他便走。
趙鵬霍然一驚:「阿蘇,你的意思是說,這女伎其實不是宋人?」
方心愚看看一臉儼然的廖瑩中,低聲笑起來:「怪不得他見了你就如見了討帳鬼。那小子後來可收斂了?」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對視一眼。
他又看看趙鵬:「此公今年怎麼沒有出海,拋下日進斗金的買賣,專程前來拜壽?」
號稱「鬼斧奪神工」的天機老人,鬚髮雪白,布衣潔凈,宛然一個民間老工匠,易地而處,只怕外人絕不會想到他的真正身份。看見史清,天機老人嚴肅的臉容即刻鬆弛下來,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過去,跪下見禮。老人拉他起來,向客人們笑道:「這是臨安史家的八郎。八郎,來,見過宣王府侯大總管。」
日已中天,女伎在日光下的影子已完全投射在她所棲身的圓盤之上,方心愚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來,低聲道:「我有些噁心——」
他絕沒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爺的秘令,借拜壽之名,來此護送李家兄弟到臨安,投送襄陽守將的聯名血書奏摺的。其時已是襄陽被蒙古人圍攻的第三年,告急文書雪片似地飛出襄陽,卻始終不見一兵一卒來援,襄陽大帥呂文德懷疑是因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殺了,於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觀住持華陽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請江漢武林高手護送,折損了十餘人,才得以逃過這一路上明裡暗裡的刺殺,回到江東。到江東后,護送之職,則轉入江東武林,臨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
女伎盈盈而至,向四面施禮。舞師單膝跪下,讓她踏著自己屈起的左膝登上圓盤,之後挺身站起,左手叉腰,昂然挺立。女伎在盤上披開面紗,露出玉白的狐形的小臉兒,精緻如畫的眉眼口鼻,回首之時,眼波欲流。
他倒要看看,對方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
史清頑心忽起,暗運千斤墜,跪地不起。侯大總管伸手扶他時,觸衣便覺內勁洶湧。天機老人饒有興趣地看著。侯大總管笑眯眯地道:「代我問令祖與令師好。」說話間手上加力,聲色不動地托起了史清。天機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坐下之後,史清道:「老太爺『鬼斧奪神工』的名氣可不是白得的啊,連權勢遮天的太師也派了心腹人來。」
方心愚仍在自說自話:「我想同襄陽被圍有關係吧。李氏一族在朝為官的不少,由李應玄兄弟來請援兵,再合適不過。」
史清直視著他,道:「天下布衣雖多,又有幾個廖大先生這樣的高人?」
侯大總管轉向天機老人,天機老人揮揮手道:「打開水門!」
壽筵設在梅園,滿園花開爛漫,與殘雪交相輝映。
女伎深深地看他一眼,鼓三點,招舞。
方心愚嘆口氣:「我哪有這等艷福?那是姑蘇趙鵬的侍兒阿蘇。」說著他揚頷指指阿蘇身邊的貴客。
女伎飛旋迴盪,風吹仙袂飄飄舉,幽怨的眼波不時掠過怔怔地凝望著她的方心愚。
唐廷玉見過天機老人之後,天機老人向大家笑道:「這是華陽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陽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唐廷玉入座之際,與趙鵬相視一笑;趙鵬心中已然明白,唐廷玉今日出現在此,多半是因為宣王府聽從了他的建議,及早讓唐廷玉為江東人熟悉、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趙鵬並沒有猜錯。唯一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唐廷玉身邊沒有跟著葯叉與葯奴,不過轉念一想也不奇怪,這兩人畢竟太過惹人注目,而且古怪的行徑與梅園的氣氛格格不入。
天機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的風流債,遊戲風塵卻撞上了一個認真而又手段高明的女伎,想逃之夭夭,終究還是逃不掉。雖然一個風塵女子能有如此罕見的毒藥,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現在他並不想追根究底。天機老人嘆了口氣,道:「姑娘,你們年輕人的事,本來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這樣做,未免也太過份。如果真是兩廂情願,天機府不會計較你的出身的。」
客人們意識到女伎將作盤上舞時,都驚異而饒有興趣地觀望著,席間即刻安靜下來,只有箏聲流水一樣輕柔地響著。
阿蘇莞爾:「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掃凈,鋪了厚厚的宣城紅線毯,十幾張檀木小案圍成一個半圓,擺在地毯上。
那女伎不知何時已站在紅線毯上,與方心愚四目相對,園中一片靜寂。
方心愚沒有理會史清心中所想,他正在納悶,說道:「聽說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陽,不知怎的他們又以池州李家的名義和侯大總管一起來拜壽,好像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
龍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趙鵬和旁邊那看上去像是兩兄弟的年輕客人之間。今天座中的年輕人只有他們四個以及方心愚兩人。史清不覺注視著那兄弟倆。兩人一般的英姿勃發,春陽一樣明朗,令人見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們是誰?」
史清從沒見過比這更奇特的舞姿。女伎嬌俏玲瓏的身軀在天鵝絨上起伏,如一脈淺碧的流水波動。春陽中的採桑女,提著小籃,在樹上屈曲盤旋,胸、腰、臀折轉有致,柔長的手臂出沒葉間,美好的圓緩的線條,有幾分淫邪,有幾分妖嬈,卻邪得天真爛漫,妖得盡情節盡興。
方心愚躺在地上,臉色慘白,痛得一陣陣地抽搐,頭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總管招手喚來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脈象,又翻開他的眼瞼仔細檢查,許久,才直起身來,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種罕見的毒,但我一時還看不出是哪一種。」
方心愚嗤之以鼻:「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我看你們之間有些不對勁,怎麼回事?」
他們舉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史清注意到那飄灑艷麗的白衣舞姬,五色鮮花灑滿在她身邊,香氣四溢。這樣殘雪未融的天氣,找出這麼多鮮花來已是不易,難為她居然還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著長長紅絨回到一張几案后,史清不覺讚歎地問方心愚:「你家幾時有了這樣色藝雙絕的舞姬?」
史清審視著他們:「抱神守一,不墮濁塵——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
他一向是洒脫的,甚至於玩世不恭,從沒有今天這麼反常的緊張失態。史清奇怪地問:「你怎麼啦?」
老人右側坐著一位白胖富泰的中年內侍,笑容可掬,和藹可親,令人難以想象,看上去這麼慈善的人,怎能號令卧虎藏龍名動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來攙扶史清的手是這樣小巧白皙,肌膚豐潤,手背上還有四個小渦兒,宛如養尊處優的貴婦,這就是令無數豪賊巨盜聞風喪膽的如意手嗎?
史清一笑,舉杯飲了一口,說道:「今日在座的這些人中,除了侯大總管,我最不願意在對陣時遇到的就是他。」
趙鵬皺起了眉。他該如何處置這個疑問?
史清:「那小子讓酒色淘空了身子,又吃這一嚇,後半輩子是在床上過了。唉,大好西湖,全讓這群人給糟蹋了。不說這些掃興話,來,干!」
史清一怔,不由得想到來時所見的主僕二人。那女郎冷峻又高傲,完全不同於趙鵬的眉目含情時時若笑;那黃衫侍兒木然無味,也不同於趙府婢女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而他們的神情氣度之間卻有一種神秘的相似。
趙鵬笑笑。
方心愚知道史清因無數次生死歷練,早已磨礪出豹子似的對危險的直覺。他這句話想必是有感而發。但以方心愚看來,外表極是溫文儒雅、甚至於顯得有些過於謙和的唐廷玉委實不具備這樣的威脅性。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躊躇,也跟著退了下去。
方心愚恍若未聞,顫抖的手怎麼也無法將酒杯舉到唇邊。
小青方才眼中閃爍的淚光,是不是代表著她其實也不過是一枚棋子,心中對他其實大有情意?還是這仍舊不過是她在做戲,以便再騙他一次?
史清是貴客,被引到梅池這兒。他到梅池時,紅線毯上一名白衣姬正翩翩起舞,長袖飄揚,時時飛出五色花朵,著衣染香。樂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來的樂聲與歌聲,份外清亮。
趙鵬低聲向阿蘇道:「必定是唐廷玉吧。這是一個很好地向江東各家介紹他的時候。」
史清笑著搖搖頭。方心愚不算英俊,也沒什麼畢露的才華。江東人眼中,他不過是方家不成器的嫡長孫,不堪重任,常說生平無大志,唯願見天下人都如他一般逍遙快活。
方心愚獃獃地瞪著小青,不知道如何理清自己此刻的感受。記得那時初見,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隱姓埋名的他哪裡想得到這青樓之中也有陷阱?溫柔可愛的舞伎小青,于眾多客人中獨獨垂青於他,令他陶陶然而生知遇之感,自此沉醉在這溫柔鄉之中,直到小青提出來要他為她贖身,因為她不願再接其他客人。方心愚大驚而逃。嚴厲的祖父雖然無法管束住他在外面的逢場作戲,但是絕不會允許他將一個來歷不明的青樓女子接入方家,即使住在外面也不行。天機府有太多的秘密,與外人朝夕相處,時間一長,難免會泄露出去。因此天機府的媳婦都是從幾個世代聯姻的家族中娶來的,與方心愚訂婚的便是霹靂堂堂主雷萬春的大孫女兒。方心愚無法安排這件事,只有逃走。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著你問這句話呢。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來時,我下廚去給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黑瘦黑瘦的小道士,點了我的穴道,還嘲笑我說方公子頗得梅山先生真傳,我下的這種毒根本就騙不過他。我假裝不懂他的話,他就威脅我說要去告訴方公子。我只好聽他的安排,陪著方公子服了一個月那小道士調配出來的葯膳。末了那小道士說,葯膳中配出來的毒,名為子午追魂,會在天機老人七十大壽那天發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壽禮。至於解藥,他給了我,我又給了我們家小姐收藏。」
史清:「也沒什麼,不過是他一個侄兒在斷橋強搶民女,讓我扔進了西湖。聽說那小子其實是他的私生子。」
可史清以為,方心愚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走卒販夫,他身上與生俱來的親和力,洋溢的熱情,快樂的心境,遠勝於最高的劍術。世人看到的,都只是他輕浮玩世的一面。
方心愚隨之緩過氣來,扶著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們更是詫異地打量著唐廷玉。
對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著唐廷玉。
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潑灑在衣袖上。
解開方心愚所中的毒,是頭等大事;雖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十有八九會是東海王的女兒,也只能暫時拋開。
然而那一個月的相守,仍是讓他中了毒。
小青:「打開水門,請我家小姐進來吧,她不耐煩久等的。」
外面一陣騷動,又來了一位客人,是個鷹眼細眉、神情倨傲的年輕人,天機老人向大家介紹說這是宣州龍家莊的少莊主龍君侯。史清訝異地道:「龍家莊好像聲望地位都還夠不上和這些貴客同席啊。」
方心愚笑著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聽人說,池州李家兄弟是龍吟方澤鳳躍雲津,前途未可限量,我還不服氣;今日見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難怪老太爺總拿他倆來折辱我。」
侯大總管看看發獃的方心愚,只能嘆氣:「的確如此。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問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門下學過三年,等閑毒物,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訴我,你是怎麼樣令他中毒的?」
方心愚苦著臉道:「小青,你饒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下次再也不敢了。」
唐廷玉隨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針,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暫時止住方心愚的疼痛。
小青的神色已鎮定下來,莞爾一笑,道:「你錯了。我這樣做,並不是想成為方家的媳婦,而是因為天機府步步危機,不這樣做,我家小姐怎麼能見著深居簡出的方老太爺?別動,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為子午追魂,一旦開始發作,子不見午,午不見子。現在已經開始發作了,就算醫聖親臨,六個時辰之內只怕也配不出解藥。侯大總管見多識廣,一定知道我沒有說謊。」
趙鵬覺察到他們在談論自己,他低頭向阿蘇一笑,道:「那兩個人湊在一處,多半沒有好事。不知道這一回又在算計誰。」
方心愚:「誰知道呢?不過,我知道他是絕不會做虧本生意的。」
阿蘇注視著那女伎的舞姿,神色漸漸凝重,在趙鵬耳邊低聲說道:「公子爺,這女伎定然是習練了一種上古秘傳的御氣之術。這種相傳是趙飛燕遺留下來的御氣之術,據說一直以來都藏於皇家樂苑之中,當年靖康之恥,宋室南渡,皇家典籍與樂工舞師都被擄北行,許多秘技自此在大宋國土之上失傳,這女伎從哪兒學來的這御氣之術?而且她跳的採桑舞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樂苑的典籍中才有保存,如此醇正的韻味也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舞師才能教得出來。」
女伎的臉孔登時飛紅,隨即又變得慘白,咬著嘴唇不說話,眼裡隱隱閃著淚光。
阿蘇肯定地點點頭:「至少教她舞技與御氣之術的不是宋人。大宋國土上已經沒有這樣的人了。」
方心愚一笑:「今日滿座皆是。」
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春陽之中的趙鵬,金冠玉帶,錦衣華服,愈襯得人是光彩奪目。他身後還侍立著兩名姣花軟玉似的婢女,年長的柔兒容長臉兒,溫柔可親;年幼的寶兒圓圓臉兒,嬌憨可愛。此刻趙鵬正側頭同阿蘇耳語,阿蘇的目光觸及方心愚兩人的視線,便向趙鵬低語。趙鵬回過頭來,向兩人舉杯一笑,真箇令人如沐春風。
天機老人已發覺他們之間似乎曾有過糾紛,急忙讓史清拜見其他幾位貴客,又令小僮增設一張几案。他的長孫方心愚早已過來了,笑道:「自從八郎過來,老太爺就笑得沒有合攏過嘴;我天天給老太爺解悶取樂,老太爺卻一看見我便板起了臉,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也別麻煩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擠一擠就成,我倒要問問他怎麼就能讓老太爺這麼開心。」
一語未完,他哇地一聲嘔出一團烏血來,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圍了過來。
何況在座的還有侯大總管。他盡可以放心離開。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來,低聲道:「你小子消息過時了,這陣子是不是又在酗酒鬧事,給你家老祖宗關了兩個月?龍家莊的莊主龍擾三現如今是江東水道的霸主。上個月太湖水賊和運河船夫差點兒打起來,龍擾三迫不得已親自出面,才及時制止了這場上千人的械鬥。那時我們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便給他下了請柬。老太爺為這事還很不高興。但是住在太湖邊上,多少得給龍家莊一點面子,才好過平安日子。」
席間難免一陣嗡動,不少人欠身讓座,天機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邊安了一張几案,說道:「就讓他們師兄弟坐在一處吧。」
趙鵬注意到他們交換的目光。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史清不以為然:「你幾時這麼謙讓了?江東子弟,僭得過你的又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