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第二章 梅園壽筵為君開

第六節

第二章 梅園壽筵為君開

第六節

她盯了唐廷玉一眼,那目光彷彿是說:你終究沒有拿到解藥。
趙鵬不無疑慮地看看唐廷玉。
梅林中忽然射出漫天花雨,花雨間瀰漫著濃郁的酒香,令人醺然欲倒。
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想起一直對宣王府的威望和姑蘇趙府的財富虎視眈眈的太師賈似道,也想起當年為無子的理宗皇帝立嗣之際宣王與賈似道的爭執,更想到江東的紛紛流言。賈似道擁立的當今官家,荒淫無道,江東人私下裡議論說當初要是宣王擁立的潞王能夠繼位就好了,至不濟也比當今這位事事聽從賈太師的官家強一點兒;更有人傳言說因被指控挑起湖州兵變而被賜死的潞王其實並沒有死,被宣王藏了起來,只待時機一到,就要為潞王昭雪,有人甚至於傳言說理宗皇帝留下了一份傳位於潞王的遺詔,就在宣王手中,只是宣王顧全大局,在此國家多難之際,不希望掀起一場大亂,才沒有拿出來興師逼宮。
默然旁觀的龍君侯忽然說道:「我原以為當世只有宣王爺、侯大總管和華陽真人才能擊敗她,沒想到唐三公子如此了得,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啊。」
唐廷玉已明了侯大總管的猶豫之中的憂慮,又低聲說道:「我會說這是侯大總管傳給我的如意手。」
他手上躺著一個小小的荷包,嫩黃的綢面上精心綉著流雲蝙蝠,取其「遍地是福」之意。荷包上系的松綠絛子則細心地結成了梅花絡。
花雨過後,唐廷玉才剛站起,大氅翻飛,雲夢又已逼近,左手輕靈如採擷行雲,右手剛猛如重鎚鍛鐵,互為攻守,纏繞著尋找接近唐廷玉周身要害的機會。
他雖鬆了一口氣,心中卻仍是不安。
侯大總管含笑聽著他這番話。梅園中人雖然吃驚,但素知侯大總管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心中儘管疑慮,卻沒有人表示異議。
唐廷玉頭一縮埋入了自己懷中,身軀如圓球般在地上滾動,連侯大總管那種圓滾滾的模樣都學得煞像,引得趙鵬又偷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看看侯大總管。
侯大總管啞然失笑。當初將唐廷玉改名換姓送到丐幫中歷練了半年,本意是想讓他增廣見聞,卻不料他除了增廣見聞之外還學了一招妙手空空,而且回來之後首先便用在宣王身上,連宣王都未能察覺他是怎樣取走自己身上的佩玉的。為此山老夫子將唐廷玉處了三天靜室之刑。沒想到唐廷玉一直沒有荒廢這一招,並且今日打算用來對付雲夢。
李應龍唬了一跳:「這是什麼掌力?」
侯大總管默然。龍家莊與東海各島並無利害衝突,今天交手也沒有傷了和氣,說不定東海各島還會設法籠絡龍家莊。龍家莊就算顧及到要在江東立足,不能得罪佔大多數的一方,多半也會保持中立。
唐廷玉走近,在侯大總管耳邊低聲說道:「葯奴正在分辨方心愚所中的毒是由哪些藥物配成,不過還沒有把握。我猜測解藥也許就在東海王的女兒身上;我想趁與她動手的時候偷過來。」
無論散布這些流言的人是善意還是惡意,都已將宣王府推上了與賈太師乃至於當今官家隱隱然對峙而立的境地。
唐廷玉雙手在頭頂一交,第二式「周而復始」發出,渾厚的勁氣托住雲夢雙足,身軀陀螺一般隨著雙手旋轉不休,下逼的氣流被旋轉引入地下,一瞬間石坪地已被踏陷數寸。兩人愈轉愈急,唐廷玉驀地大喝一聲,雲夢被震得飛投入林中。唐廷玉隨即躍出腳下的淺坑。
唐廷玉收回手,他沒想到雲夢沒有將解藥帶在身上;不過無論如何自己所得到的也是她十分看重的東西,否則她不會動怒。
他身邊的寶兒忽然說道:「公子爺,這荷包的綉工好像是蜀地風格。」
侯大總管微笑著看著他們,彷彿知道他們心中所想的事情。
趙鵬卻已轉向唐廷玉,問道:「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如果易地而處,眼看著財傾天下的姑蘇趙府與名高震主的宣王府有結成盟友的趨勢,他坐在賈太師和當今官家的位置上,又會做些什麼?
趙鵬忽然想起,去年被海盜打劫的船隻之中,有一艘是裝載朝廷賜給占婆國使者的禮物的,其中就有不少御用器物。雲夢的這身衣裙,也許就來自於此。
永和坊的製品,只供宮中用。
龍擾三是一位神秘莫測的人物,沒人見他露過武功。但能在高人如雲的江東打下自己的基業,造詣可想而知。
侯大總管笑了起來:「好吧。」
趙鵬不以為意地道:「是嗎?」
雲夢略停一停,才踏著翩然御風的步子,飄向唐廷玉。離他丈余時,忽地縱起,袖影漫卷,如行雲出岫,冷香襲人。
梅園中諸人各懷心思地打量著唐廷玉。在今天之前,唐廷玉還是名不見經傳;但今天以後,整個江東都會開始認識他的心計與武功。
唐廷玉靈巧的手一伸一縮,第四式「化分陰陽」、第五式「李代桃僵」接連發出,至寒至暖兩股氣流被分開引入地下,石板片片裂開。
雲夢的左掌在唐廷玉錯愕的那一瞬間輕輕按在了他的右胸之上,唐廷玉來不及躲開,只能運力反震,兩人都向後飄飛開去,雲夢退入小舟中,迅速又掩上了面紗。
侯大總管道:「也許令尊也可以與她放手一搏。」
唐廷玉微微一笑,攤開手來。
他們對峙著。侯大總管肥大的身軀彷彿正在膨脹,煞氣重重。雲夢慢慢張開雙臂,如巨蝶緩緩展翅;但是她蓄勢待發的神情忽然微微有了一絲波動,與此同時趙鵬也已看見了自梅園門口快步進來的唐廷玉,唐廷玉一邊走近一邊說道:「侯大總管,請稍候,我有話要說。」
是不是因為這幾個月間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令得她所修習的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更精進了一層,從而改變了她的氣質?
唐廷玉此舉雖然不太光明正大,但舍此也的確別無良策。只是若讓他人見到唐廷玉的這種手段,難免心中嘀咕。
唐廷玉望著小舟之上神色已然恢復正常的雲夢,說道:「她的身上帶著一股寒冰似的劍氣,我懷疑搶走驚魂劍的人就是她。今日她不用劍,也許是因為她得到此劍時間不長,還不能完全駕馭那柄似有靈性的寶劍。」
過了片刻,唐廷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雙手一分扯下外袍,外袍胸前那兩片衣襟,迎了風片片碎落,赫外兩個完整的掌印。
他向後退出數步,唐廷玉站到了侯大總管原來的位置上,向眾人微笑道:「侯大總管的如意七式,我也學過,因此我與侯大總管也算有師徒之誼。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今日就讓我來代侯大總管一戰吧。」
雲夢眼中寒氣森森,冷秋香色的左手輕輕帶開唐廷玉的右手,若不著力的一拂,封住了他第六式「雪擁藍關」後半式的變化,赤紅的右手疾按向他的左胸。李應玄一眾人大驚。但唐廷玉的胸肌往內一收,吸住了她的右手;左手如靈蛇吐信,舌尖一卷,第七式「稱心如意」勾下了雲夢的面紗。大家怔了一瞬,都訝然失聲。雲夢並非世俗間常見的那種蛾眉櫻唇的美麗女子,然而她的容顏宛如那碧空一般明凈無塵,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得怦然心驚。
一邊說著,他一邊向雲夢舉起手來,手心向外,梅園中人未能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什麼東西,雲夢的臉上卻已透出一絲怒意,隨即又褪去,揚聲說道:「今晚子時,我會在東山墓園等候一刻,如果你們要為方心愚解毒,就將他交到我手中來,過時不候!」
趙鵬點點頭,說道:「東海之上,是有這麼一種習俗。親人死了這后,剪下他一束頭髮帶在身上,據說可以保佑在世之人平安。這大概是東海王當年自知必死之時留給他女兒的護身符吧。這荷包倒挺新的,想來是經常更換吧。」
「滿堂花醉三千客!好身手!」
唐廷玉打開荷包。
趙鵬恍然明白,方才唐廷玉有意裝出錯愕的樣子,恐怕就是為了分散雲夢和其他人的注意力,好下手取得這樣東西。
雲夢寒星似的眼靜靜地掃視過眾人,梅園中寂靜得花落有聲。
趙鵬忍不住「哧」地一笑。雲夢本是海雨天風獨往獨來的如虹氣勢,被唐廷玉這麼一打岔,已削弱了不少;偏偏對此又有口難言。也難怪得她的神情間又隱隱露出了一絲慍怒。
唐廷玉的臉上顯出錯愕的神情,令趙鵬大為不解;唐廷玉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雲夢,也早知道他會對雲夢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怎麼還會因為見到雲夢的真面目而吃驚?
寶兒在趙鵬耳邊小聲道:「公子爺,那梅花是臨安永和坊的綉工。」
趙鵬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他認得這是「巫山雲雨」一脈的「流雲袖」。雲夢使來,是如此揮灑自如;只不知她其它幾門武功是否也能有這樣的造詣。
擊碎石塊,在高手來說並非難事;但要擊碎柔軟的布帛,便沒有幾個人能做到了。
侯大總管揮揮手道:「讓他們走吧。」
侯大總管暗自里沉吟不語。雲夢一行是乘船經水路從太湖之上來到天機府的。龍家莊作為江東水道的霸主,對這一切當真一無所知嗎?
唐廷玉隱在衣內的手以「袖裡乾坤」將飄落的花瓣隔衣托住,送入淺坑。
有一剎那他們誰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很顯然剛才的交手兩人都受了一點傷。
唐廷玉收起荷包,說道:「我想她一定會想方設法來取回這個荷包。」
連見多識廣的侯大總管也不由得為之喝采。即使是泉州花家的花老大,也未必能在這樣倉促的時間里將這一式發揮得這樣盡善盡美。雲夢和她的侍從,竟好像集中了沿海及海上眾多邪魔外道的武功精萃。
雲夢的身形翩然飛起,落在石坪地上。午後慵懶的春風吹起她的大氅,露出雪白的貢綢衣袍,廣袖楚腰,玉帶珠履,裙幅上以銀線綉五福梅花,極是精美雅緻。
雖然沒有能夠為方心愚拿到解藥,對雲夢來說,這也許是比解藥更重要的東西。
趙鵬在心中做了無數的推測與猜想。
他忽然想到,龍君侯說這句話的口氣,倒似在今日一戰之前便已對雲夢有所了解。
短短几個月間,雲夢的神情氣度之間,已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當日海上所見的那種英風銳氣,已有所淡化,代之而起的是隱隱顯現的巫山神女當年的秀逸飄渺;當日在海上,她似乎半點也未曾留心自己的衣著如何,今日卻修飾得如此精緻。
他看向趙鵬。趙鵬微微一笑,走了過來,低聲說道:「那是拂雲手。拂雲手,流雲袖,躡雲步,穿雲梭,都是巫山雲雨一脈的絕技。巫山神女隱居之後,又創出了飛雲劍,不知雲夢是否都已練成?不過今天她倒沒有用劍。」
只是,雲夢的身上怎麼會佩帶著這種尋常女子用的飾物?
史清握緊了刀,眼睜睜地看著雲夢一行離去,恨得直咬牙。臨去之時小青偏偏又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做了個可愛又可惡的鬼臉。
唐廷玉沉身,如意七式之「江上採風」應念而發,將袖影冷香撕成片片揮灑向梅林。雲夢足尖在老梅樹上一踏,又橫飛過來,如神女謫降,旋轉著,足底捲起一股寒澈骨髓的氣流,踏向唐廷玉的後頸。
侯大總管沉吟一會,說道:「這應該是東海王的頭髮。」
龍君侯皺起了眉:「家父其實——有時成就霸業的,是心智,而不是武功。」
侯大總管道:「我知道她右手用的是飛魚島上的浴日手,但不知道她左手用的是哪一種武功。若不是親眼見到,我絕不敢相信這麼年輕的姑娘能練成這樣純正的陰陽二氣。」
荷包中是一小束粗黑捲曲的頭髮,以金色絲線密密地纏繞著。
侯大總管微異,但沒有轉過身去,仍然面對著雲夢。
自己一手推動姑蘇趙府與宣王府接近,究竟是福是禍?
趙鵬知道寶兒的眼光不會錯。雲夢與宮廷有關係?宮廷在暗中支持她對付財傾天下的姑蘇趙府與名高震主的宣王?否則,以她的身份,怎麼可能如此肆無忌憚地在江東公開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