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第二章 梅園壽筵為君開

第五節

第二章 梅園壽筵為君開

第五節

趙鵬這麼一感嘆,原來心有不滿、心懷疑慮的人倒都覺得自己不懂刀道了;史家刀若是砍殺了這樣一個無還手之力的柔弱女子,豈不是污了它的威名。
彷彿見高山流水,湖波蕩漾,詩人乘舟自山中順流而下,于湖上四望,見一片香雪之海,逸興大發,棄舟登岸,拾級而上,踏雪尋梅。而梅林中隱約有蕭聲,嗚嗚然,空空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明麗的笛曲中的意境,一瞬間變得陰風凄慘,令人黯然銷魂。
這個對手偏偏又是他自己挑選的。
蘭兒蕙兒已退到梅林邊緣,看看將要落敗,兩人互相看看,心意已通,其中一個忽然收了扶桑枝,自袖內抖出一條淡紅軟帶,輕飄飄地探入了劍牆。不知那長帶是以何物製成,綿軟全不著力,削之不斷,揮之不開,吸之若來,吹之若去,纏纏綿綿,李應玄竟是擺脫不開,無從再回護李應龍的進攻。另一個仍使扶桑枝,緊緊追隨著李應龍的劍勢,絞,卷,搭,引,寸步不讓。
侯大總管微異:「扶桑枝?」
雲夢則冷冷地橫了趙鵬一眼,對身邊的黃衫侍兒說道:「蕭蕭,這一局你挑對手。」
山鬼無力推阻詩人的盛情,於是招來了兩個同伴,她們糾纏不休,要拉著詩人同入那黑暗陰濕的墓穴。詩人在林中奔逃,月兒隱入了雲層,風嗚嗚而至,落花滿地。山鬼得意地大笑,長長的指甲幾乎划裂了詩人的後背。詩人忽然仰天長嘯,有雙鶴應聲自天外飛來,長翅振風,尖喙如劍,清越的唳叫,壓倒了山鬼凄厲的哭號。山鬼徘徊不敢前行,卻仍是虎視眈眈。詩人無意與她們糾纏,跨上鶴背,飛向另一個明麗無塵的天地。山鬼無奈地隨風而逝。
那黃衫侍兒應聲走了出來,冰雕一樣的臉孔讓每一個人都感到了絲絲寒意。她望著趙鵬,一言不發。
侯大總管擊掌道:「行了,這一局就算和,不必再拼下去了。」他已明白方才趙鵬為什麼不用全力擊敗蕭蕭。像現在,李應玄兄弟堅持下去,的確可以擊敗乃至殺死那姐妹倆,但代價勢必巨大。
小青施施然走出來,笑臉盈盈。史清握緊了刀柄,沉聲道:「亮你的兵器!」
綠衣婢女看看雲夢,雲夢淡淡地道:「蘭兒,蕙兒,你們就見識見識太乙觀的劍術吧。」
李應玄略一沉吟,道:「我兄弟二人自小聯手,就請兩位雙生姐妹賜教吧。」
雲夢道:「第四局請先。」
一直冷眼旁觀的龍君侯皺皺眉,似乎很不滿對方當眾喝破自己的底細,說道:「龍某不敢推辭,亦不敢爭鋒。獻醜了——」
他的豪富,與生為皇室近宗的尊貴,都讓人覺得他實在沒有必要冒險與人動手,萬一有個閃失,太不值得。
雲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李氏兄弟劍式身形上。
那崑崙奴齜牙一笑,向龍君侯伸伸大拇指,走出來,一雙赤腳所到之處,留下的腳印便掩沒了字跡。不到片刻,十六個字都已被腳印蓋去。
他向蕭蕭點一點頭,笛聲悠然而起。
李應玄忽地大喝一聲,奮力抽劍脫出柔網,長劍幻起一片銀光,如壁立千仞。扶桑枝遞進,撞在上面,一觸即被盪開。李應龍迴環步退入劍牆中,以此為依託,化劍為刀,呼喝叱吒,恍若千軍萬馬中破陣殺將的無敵勇士,以至剛克至柔,逼得蘭兒蕙兒頻頻後退。侯大總管眼前不禁一亮。血氣方剛的李應龍,顯然更適合這剛猛的戰將風格,而不是太乙觀那修道人寧靜沖淡的劍術。他是在襄陽戰場上才學會了化劍為刀、化柔為剛嗎?也許史老太爺可以將他調教成真正的高手。
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吹簫人,卻是蒼白、美麗、陰鬱不開懷的山鬼,長發飛散,削瘦的手指冰一般涼,冷冷的目光割裂著詩人歡欣的情懷。詩人毫不氣餒地逗引她笑,牽引她去看那種種異色梅花,教她無憂地遊戲。
他躍至石坪中,四面一拱手,和身仆倒,整個人就如一條浪里蛟龍,一路地趟拳走下來,方格石板上已留下了十六個大字:
侯大總管讚許的看看趙鵬,他原本對趙鵬處心積慮地結納唐廷玉頗懷戒心,但現在卻已明白,姑蘇趙府因趙鵬與唐廷玉的投緣而得到宣王府與太乙觀這兩個強援,固然是姑蘇趙府的幸運,但又何嘗不是宣王府與太乙觀的幸運?
他沒有辦法對一個笑臉盈盈、完全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出刀。史家刀是用來破陣殺敵,而不是用來砍殺這樣柔弱如花草的女子。
雲夢道:「我這個崑崙奴,以神力見稱。久聞龍少莊主金剛指之名,肯否賜教?」
侯大總管微異:「你是赤腳大仙?」
史清僵在那兒。
幸甚至哉,歌以詠懷!〗
她好像對今天的來客了如指掌。趙鵬暗自點頭。上一回海上一戰,雲夢失之輕率而吃了大虧,這一回她的準備就極其充分了。
雲夢略一沉吟便道:「我不能說這一局是我贏。不過還有最後一局。」
侯大總管看看趙鵬。看來趙鵬所說的沒有錯,如果沒有姑蘇趙府的幫助,要對付巫山弟子的確不容易;今日在座諸人,唯有趙鵬能夠輕易擺脫蕭蕭那雙手的誘惑。
他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綻;小青卻氣定神閑。空中飛鳥被史清鞘中寶刀的殺氣嚇得遠遠躲開他頭頂那片天空,但他始終沒有辦法出手。
史清恨恨地退下。小青一笑,也退回原地。
當年東海王與另一個大海盜爭奪地盤,他身邊一個崑崙奴赤腳上刀山,過火橋,威震四方,那海盜自此臣服於東海王,崑崙奴也以「赤腳大仙」名聞海上。不想他雖是東海王的心腹,卻沒有死在當年東海之役中。
趙鵬微笑:「我並不是要動手,那也太煞風景。不過請大家最好都蒙上雙耳。當然,侯大總管盡可以放心地聽。」
蘭兒蕙兒輕叱一聲,扶桑枝挾了怪蟒出洞的呼嘯,顫巍巍地指向李應玄兩人執劍的手腕。長劍橫削,扶桑枝順了劍鋒滑向劍柄,一股柔軟的蛛網似的力量彷彿要粘住長劍拖向她們這邊。劍上的力量隨即加強,劍鋒迴旋掙脫那無形的蛛網,隨即劍光一吐,長虹貫日刺向姐妹倆的面門。扶桑枝立即收回,捲住長劍,分花拂柳,向外一引,中門大開,姐妹倆雙掌齊出,與李氏兄弟雙掌一擊即開。長劍回蕩,扶桑枝如影隨形。太乙觀以變化精微著稱的劍術,此刻彷彿墜入佳人柔情之網的英雄,無從施展。
趙鵬的心情更是沉重。兩個少女,能將扶桑枝和縛仙索運用得這麼揮灑自如,能將「纏」字訣發揮得這麼淋漓盡致,如果沒有練成「綿」字一脈至陰至柔的內功,幾乎是不可能的。渤海蛇島以毒物催發內力的練功方法雖然霸道,見效卻果然神速。如果雲夢也是以此種方法練功,那就更令人擔心此戰的勝負了。
侯大總管看著雲夢:「你如何看這一局?」
侯大總管搖頭而笑:「八郎,你退下吧。」
他做個手勢,阿蘇遞上一管白玉笛。他用絲帕輕輕拭凈玉笛,試一試音,抬起頭來含笑望著蕭蕭。蕭蕭掩在袖內的手伸出,真如十管白玉,沒有半點瑕疵,含情含笑,美得眩目,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但夜月中萬千梅花徐徐開放,為這梅林平添了無限盎然春意。詩人以笛聲邀請幽怨的吹簫人一同來賞梅。
趙鵬心中長嘆一聲,雲夢今日十分慎重,在對付他之前,沒忘記先派一個侍女來試探。他走了出來,令眾人都大為吃驚,侯大總管審慎地看著他道:「趙公子,你可確定要和她動手?」
蘭兒蕙兒縱身至石坪中,自衣內抽出五彩軟棒。
崑崙奴扮個鬼臉,笑嘻嘻地回到轎后,似已默認他的猜測。
趙鵬從容不迫地踏著小巫步,蕭蕭的步子與他驚人地相似,只是頭上已騰起了淡淡的白霧,臉色蒼白冰冷一如曲中的山鬼,按簫的手卻風情萬千有如巧笑的佳人。不知何處,空穴來風,滿園花飛,如蝶亂舞。
侯大總管暗自點頭。李家兄弟自幼隨太乙觀華陽真人習武,真人曾說他二人聯手,罕有人能抵擋。以己之上駟攻彼之中駟,李應玄的戰術不錯。但那兩個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女孩,眉宇間微微有一道青氣倏隱倏現。渤海蛇島擅長用毒,他們煉製的某些毒物能令武功速成,同時銷耗大量的元氣。看情形這兩個女孩平日常服毒,真正的功力可能遠遠超過她們的年紀。李應玄有把握嗎?
雲夢道:「蘭兒,蕙兒,退下。」
東海外飛魚島上有「化外三功」,即浴日手、扶桑枝、千年眠。浴日手至剛至陽,扶桑枝至柔至陰,千年眠實際上是從天竺傳過去的瑜珈術。而出身於飛魚島的東海王,強悍冷酷,卻擅用扶桑枝。二十年前他便是用扶桑枝在天台山上與李應玄的小師叔清鏡纏鬥了三個時辰,耗盡清鏡的內力之後一舉擊殺了他。
〖太湖之濱,香雪之海;
「多情手。」趙鵬只覺心神一盪,疾忙移開目光不敢再看。如果自己修習的家傳內功蝶戀花火候未到,多情手對自己的威脅會比對別人的大得多。
侯大總管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雲夢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紅姑,她的行事無疑是冷酷的,但又令人驚訝的坦蕩公正,這種胸襟氣度,與東海王相比也未遑多讓,難怪得東海群盜又已眾星拱月般圍繞在她身邊,想來不完全因為她能擊敗各個頭領的緣故。
小青:「我從未習過武,否則也不能混跡人世接近方公子了。」
入石甚淺,但筆鋒遒勁洒脫,餘力無窮。龍君侯翻身立在石坪地的邊緣,若無其事地拂去衣上塵埃。侯大總管沉吟不語。龍君侯的文武兩道都頗為可觀,他的傲慢也不同於普通黑道霸雄的狂妄自大。有子如此,龍擾三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趙鵬仍然面帶微笑,心中卻憂慮重重。如果全力施為,蕭蕭會因為不敵而成為自己的奴隸;但他不願用全力。他的對手不是蕭蕭而是雲夢。他必須保存實力。問題是,他頭一次對自己的實力沒有必勝的把握。
她的笑容可愛之極又可惡之極,宛然一頭慧黠而得意洋洋的小狐。
梅園中眾人議論紛紛,有的吃驚有的不滿,侯大總管掃了眾人一眼,正思索著如何為史清的行為辨解,趙鵬已大聲嘆道:「我原本只知史家刀戰無不勝,現在才明白戰無不勝的原因。仁者無敵,古人誠不我欺啊!」
蘭兒蕙兒急退至小舟中,面對面盤坐下來,各服下一丸藥后,四掌相抵,閉目不語。她們畢竟年輕,功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