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第三章 東山月冷暗驚魂

第一節

第三章 東山月冷暗驚魂

第一節

蘇州知府親自來喚史清去見廖瑩中,令得眾人都極是驚訝。廖瑩中仗著賈似道的威權,向來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今晚怎麼突然間這樣謙恭?
侯大總管屏退眾人,聽金昭局促不安地說出來意,略一皺眉,說道:「史清已被廖瑩中請走。」
史清與侯大總管諸人互相看看,都感到此事太過出奇。但此時此際,史清勢必不能不去,他也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大人請!」
侯大總管審視著唐廷玉:「你用的是什麼方法?這小子醒來后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金昭咬咬唇,猶豫了片刻才答道:「不是八郎,是史家。具體情形我也不清楚,只聽金旭說是謀反的大罪。就在八郎離開臨安的第二天夜裡,史家上下四十余口都被打入了天牢,罪名是私藏兵甲、勾結蒙古人、圖謀不軌。刑部準備將八郎擒住之後再一併處斬,因此對外封鎖了消息。如果金家不能抓回八郎,便要以窩藏罪論處。」
唐廷玉終於從卧房中走了出來,吁了一口氣說道:「我已用金針定穴使方心愚的血流減慢,毒性的發作可以延遲三個時辰,必要時我還可以將它延遲十二個時辰。方心愚所中子午追魂之毒是由十二種藥物混合而成,我們已經辨識出了十種。現在我先去將用得著的一些藥物寫下來,好讓天機府預先準備。」
唐廷玉緊盯著他,進一步問道:「可是你想過沒有,抓不住八郎,金家會受到怎樣的連累?如果事後有人發現是你在通風報信,金家只怕更脫不了罪名。」
他好像不知道唐廷玉問這句話的用意是懷疑他的真實身份與來意。
侯大總管道:「好,我來想辦法將金公子送走。」
夜色已深,蘇州知府正待安歇,卻報道廖瑩中來訪。
唐廷玉避而不答前一個問題,只道:「他醒來后可能頭會有點兒昏,過幾天就好了。侯大總管請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的。現在要操心的不是這傢伙,而是怎麼樣將八郎從廖瑩中那兒弄出來。我就知道廖瑩中請八郎去沒安好心;換了是我,說什麼也不肯上他這個當。」
侯大總管沉吟不語。廖瑩中究竟有何用意?
侯大總管微笑:「醫聖門下,不至於連這點手段都沒有吧?你儘快離開這兒吧,忘掉今晚的事情。」
沉吟一會,侯大總管又道:「只是,這樣做的話,形跡太過明顯了。」
按理那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在澄清的池水中應無可遁形,如今竟然不見蹤影,唐廷玉臉色微變,手下卻絲毫不緩,一抬腳取出靴筒中的摺疊弓,幾乎在眨眼間已張弓搭箭對準了池水,低聲喝道:「出來!我手上是射日弓沉魚箭!」
這都是些古老而簡單的手段,然而往往是最有效的手段。
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動。
知府心中雖然萬分納悶,仍是趕緊站起身來道:「下官這就去將八郎叫過來,先生請稍候。」
廖瑩中微笑著說道:「知府大人,今晚來訪,別無他事,只不過想請知府大人做一個和事佬,請史家的八郎來談一談。我知道因為我那不成器的侄兒的事,八郎對我誤會頗深;難得今晚有個機會,我們都空閑無事,正好將這件事攤開來說一說。」
金昭毫不遲疑地答道:「不相信。史家世代從軍,自岳武穆大破拐子馬,虞允文採石江抗金,到江海、孟珙聯蒙古滅金,直至今日,哪一位大帥帳下沒有勇猛善戰的史家子弟?當年家祖正因為仰慕史家滿門忠烈,才叫家父收了八郎這唯一的外姓弟子。史家若會謀反,鬼谷從此也不用再相人了。但是——」金昭躊躇一下,接著說道:「刑部在抄拿史家之前,秘密通知了正在臨安的金旭,昨天晚上,金旭親眼見到從史家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而且是從史老太爺卧床下的密室里搜出來的。誰有這個本事在史老太爺的眼皮底下栽贓陷害?所以家父才聽從刑部的指令派金旭來抓八郎。」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交換了一個眼色,唐廷玉道:「金公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侯大總管嘆口氣:「想讓你這個疑心重重的小子上當,還真不容易。要將史清弄出來,你有什麼辦法?」
金昭睜大了眼看著他:「唐公子,你的眼力真厲害。我的確學過伊賀島的忍術,不過教我的人不許我說給別人知道,所以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是誰教我的,也請你們不要告訴別人。」
侯大總管注視著金昭:「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來報信?」
那少年驚訝地道:「正是。我叫金昭,是八郎的小師弟。你怎麼知道——」
知府引著史清徑自出去了。
唐廷玉隨手丟給金昭一方白汗巾,說道:「擦乾你身上的水,隨我去見侯大總管。」
而且在天機府中,機關重重,向來不動用暗哨把守各處。暗中若是有人,也絕不會是天機府的人。
史清正和李家兄弟、侯大總管還有方家幾位公子守在方心愚的卧房外。唐廷玉帶著葯叉和葯奴,正在裏面為方心愚解毒,已經進去兩個時辰了,卻還悄無聲息。
侯大總管只好苦笑:「這都是丐幫的慣用伎倆。你在他們那兒雖然只呆了半年,學得倒是挺快的。」
他終於意識到唐廷玉反覆盤問他的原因,蒼白的臉立時漲紅了,因為激動與委屈,他的眼裡甚至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淚水。山中的歲月曆歷在目。史清的坦誠與率直,就像那無遮掩無虛飾的山風,盪人胸懷,迥異於詭秘的金家武學。伴隨史清的日子,是金昭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忘記堂兄們的猜忌,甚至兄長們的嫉妒。史清是那樣熱情地帶領著他長大,視他親逾手足。
那竟是個少年的聲音。
這是不是一個陷阱?誘使宣王府去救已被刑部抓住證據指為謀反的史家的八郎史清,然後順理成章地將宣王府拖下水?
知府更是驚訝,領命去了。
唐廷玉忽然說道:「金公子,方才我看你的身手,似乎並不完全是鬼谷的奇門遁甲之術,反而有點兒像伊賀島的隱遁之術。」
唐廷玉收起弓箭,示意那少年上岸來。
當天機府中的藥房起火之時,府中難免一片混亂。侯大總管借口保護廖瑩中,闖入了廖瑩中房中,趁亂在史清耳邊說了一句「快逃」,廖瑩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史清混在一群趕去救火的天機府弟子之中離去,臉色鐵青,又無法發作。
池塘對面那方家子弟的臉色已然變得極是難看。對金昭這種世家子弟,他當然也有耳聞。金昭是鬼谷現任谷主金煥之的幼子,聽說今年不過一十七歲,因為自幼體弱多病,金夫人又溺愛過甚,不肯讓他吃苦,所以武功低微,家傳的陰陽五行、奇門遁甲之術都習練得不能見人,唯一見長的便是輕功。卻沒想到,以金家這樣一個未成材的弟子,居然可以在天機府中如入無人之境;若非唐廷玉,恐怕天機府還一直不能發現已經有人潛了進來。這樣看來,要麼是鬼谷的秘術的確有非同尋常的成就,要麼就是關於金昭的傳聞有誤。
這是一個梅花吐送清香的薄寒的春夜,天機府處處高懸的大白燈籠,于萬樹梅花中顯著無盡的凄涼。
唐廷玉微微一笑:「我見過你幾位兄長,你們的相貌神情如出一轍。難怪得能夠不驚動天機府中的機關潛行到這兒,原來是鬼谷金家的嫡系子弟。」
金昭沉默了好一會,才答道:「就算是我自己親眼看到,我也不相信史家會謀反,更不相信八郎會參与謀反。」
心念方動,袖中金針已應念射出,直取池中假山的背側。
繞過一片池塘,游廊盡頭便是藥房。
侯大總管哭笑不得:「史家會謀反?這樣的罪名,居然有人相信?」
金昭怔了一怔才說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救八郎。」
唐廷玉不以為意地道:「就算我們不出手,這筆帳也會算到我們頭上來。」
侯大總管詫異地看著他:「八郎犯了什麼大罪?」
安靜下來,他們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
侯大總管含笑道:「好,廷玉你就去吧,這裡有我們呢。」
唐廷玉凝視著他,彷彿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激蕩,至此終於信任金昭的誠意,溫和地道:「請原諒,金公子。你與我所知道的鬼谷弟子不太一樣,所以我錯估了你。」
金昭披了一件斗篷,捂得嚴嚴實實的,緊隨著侯大總管出了天機府,在天機府外的梅林中分手之際,金昭忍不住悄聲問道:「那位唐三公子,究竟有什麼辦法能讓人忘掉我來過的事情?」
換了他人,即使察覺這若有若無的清香,也會誤認為是梅花之香;但是唐廷玉隨醫聖多年,辯識各種氣味的能力遠非尋常人可以相提並論。
鬼谷弟子天性涼薄無情是有名的。刻薄的人背地裡說他們關心天上的事多過關心地上的事;只要鬼谷興旺發達,哪管谷外洪水滔天。
侯大總管頗為意動,但思忖片刻,又搖了搖頭:「以姑蘇趙府的行事風格,不會接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差使的。」
廖瑩中緩步踱入,環視一下四周,坐下來之後,示意知府也坐。太師府的四名帶刀侍衛立刻分立在廖瑩中身後,另外八人則守在門外與窗外。
那黑影猝不及防,真氣一滯,掉入了水中,濺起一片水花。但水花過後,人影竟已不見。
史清略一思忖,笑道:「廖大先生召喚,史清豈敢不去。只是有一條,我聽說在廖大先生面前不得攜刀帶劍,我恐怕做不到這一點。要我解刀,還不如殺了我乾脆。」
蘇州治下出了這麼一件大事,蘇州知府自然要留下來料理。
唐廷玉探詢地看看侯大總管,說道:「我們是否可以請趙鵬接手護送?」
唐廷玉不知道他是過於天真還是過於深沉,略一思忖,又接著問道:「金公子,你希望我們怎樣救八郎?」
星光燦爛,夜風輕拂,風中淡淡地似有清香。
侯大總管回到房中時,那名方家子弟已經昏昏然趴倒在桌上,唐廷玉若無其事地說道:「明天早上他會醒來,忘掉今晚發生的一切事情。」
白天來拜壽的客人大多已散去,天機府遭此大變,他們都不便再留下來,再說方家也無心招待客人。偌大的客院中,只有幾個房間還亮著燈。
金昭遲疑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八郎知道史家出了事,有了防範,即使是家父親自來,只怕也抓不住他了。家父曾經說過,八郎身兼至為剛烈的史家與至為陰柔的金家之長,是這一代鬼谷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他的潛能之大恐怕連他自己也尚未完全察覺;所以刑部非要等到他走後才去捕拿史家。」
金昭惶恐地道:「廖瑩中其實是將八郎牽制在那兒,等著刑部和鬼谷刑堂來人將八郎押回臨安大理寺受審。我偷聽到家父與刑堂堂主金旭的話,連夜趕來向八郎報信。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大功告成,侯大總管笑眯眯地拍拍唐廷玉,一切盡在不言中。
唐廷玉隨即轉過頭望著侯大總管:「除了我們三個人,只有一個方家子弟知道這件事,我負責讓他忘記。侯大總管則一定會有辦法不讓任何其他人知道金公子來報信的事情的,對不對?」
金昭臉色大變:「請侯大總管務必救一救八郎!」
原定護送李家兄弟以及他們身懷的襄陽守將的聯名血書到臨安的幾個世家,都已出事。此後的路程,由誰來接手?
一名方家子弟說道:「我們有一個大藥房,不如我現在就領唐公子去藥房看看有沒有合用的藥物吧。」
一塊假山石彷彿突然變活了一般彈了起來,躲過了唐廷玉的金針,向池塘的另一面飛掠而去。但是唐廷玉已在同時縱身躍起,去勢更快,自那黑影頭頂越過,落在池塘對面,攔住了那黑影的去向。
廖瑩中截斷他的話說道:「大人誤解廖某的意思了。廖某絕不是要叫八郎來陪罪,只不過要同他談一談而已。」
鬼谷弟子若要逃遁起來,也的確只有鬼谷才能抓住他。
廖瑩中微微一笑,揮手示意他去。看知府將要走出門去,廖瑩中忽地又喚住他,說道:「大人請告訴八郎,我知他刀不離身,許他帶刀來見我。」
射日弓沉魚箭能射水下兩丈,那黑衣人不知道方才唐廷玉是憑著什麼本事察覺他的存在的,只當他的隱遁之術無法瞞過唐廷玉,因此不敢冒險,自水中鑽了出來,聲音驚惶地說道:「不要聲張,我沒有惡意,只是有要緊事情要私下裡見一見八郎。」
唐廷玉微笑:「也許還是該去試一試說服趙鵬。大廈若傾,覆巢之下無完卵,趙鵬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我還得守在這兒,趙鵬就交給侯大總管了,如何?」
侯大總管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知府連忙答道:「廖大先生如此寬宏大量,八郎理當前來向先生陪個不是。我這就去——」
更鼓沉沉,已是二更時分。
唐廷玉吁了一口氣,隨著葯叉進去看了一會,又退了出來,說道:「我想時間應當來得及。」
那少年上岸之後便扯下了面罩,唐廷玉注視著他年輕而清秀、略顯蒼白的臉孔,神色略略輕鬆了一些,問道:「你可是鬼谷金家的子弟?」
在這個清秀得近於柔弱的少年身體內,潛藏著堅韌如磐石的信念。
對面的方家子弟仍然警惕地注意著那少年。
唐廷玉睞睞眼,黠然一笑道:「聲東擊西,趁火打劫,混水摸魚。」
知府笑道:「這一點廖大先生早有吩咐,八郎可以帶刀。」
廖瑩中貴為太師賈似道的心腹幕僚,平日里尋常官員想巴結都還找不到機會,今日壽筵之上,他待這些大小官員們也都淡淡的,不想這夜深時刻卻突然來訪,讓知府受寵若驚之餘又暗自納悶,連忙一迭聲地請廖大先生進來。
此時葯叉出來低聲稟報說,葯奴又已辨認出一種藥物,還剩下最後一味葯未曾辨認出來。
唐廷玉笑一笑,隨著那名方家子弟去藥房。
唐廷玉也在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