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第七章 天下英雄誰敵手

第五節

第七章 天下英雄誰敵手

第五節

風吹,水流,船動,綢橋微微搖擺著。白衣在橋上翩然翻飛,若一對戲舞的巨蝶。宣王的步履一如素日,行雲流水,萬事萬物盡在他不經意的揮灑中,大袖漫卷,捲起層層氣浪;雲夢遊走閃避,左手拂雲,右手浴日,要將袖影撕碎。
宣王喟嘆道:「不樂意見到東海與姑蘇趙府和宣王府聯為一體的人,只怕會將深知內情並極力推動這一聯盟的谷川視為最大的威脅,必欲除之而後快。他的處境實在危險得很。」
宣王不退反進,手腕一抖,亦刺出三劍。
待到人群安靜下來,宣王與雲夢緩緩走了出來。他們都是白衣,軟劍扣在腰間,修長挺直的身材,高傲的面容氣度,彷彿兩株凌霜的白楊,氣勢竟不相上下。人群一陣嗡動,喝采聲又高揚起來。
唐廷玉一怔,便答道:「我會注意的。」
如果不去想那個可怕的猜測,有這樣一個慧星般耀眼的對手,的確是一大快事。
唐廷玉低頭不語。此時此刻,他不知該如何來勸解宣王。
接到戰書之後,宣王皺起了眉:「這麼說她這麼快便已經找到了破解之法?廷玉你認為她會用什麼方法來破解追風十八式?」
正午的陽光下,江水滔滔不休。
宣王在等風。雲夢在等什麼?
烏雲自天邊湧來,江水嗚咽,陽光一點點地黯淡。
閃電三擊,虛虛實實全在於一心運用。
唐廷玉不由自主的注視著林夫人。林夫人露在面紗外的眼睛,冷凝肅定,然而她時不時落在唐廷玉身上的目光,卻極是溫和,甚至帶著奇特的慈和。
唐廷玉一笑:「依我看谷川根本就阻止不了雲夢。雲夢早在五年前就已經開始獨自作戰,谷川早就左右不了她了。」
宣王噴出胸中淤血之後,略定一定神,說道:「廷玉,雲夢此次,真力消耗太多,內傷必定比我更重,龍家莊若有圖謀,恐怕她獨力難支,林夫人似乎又與龍家莊關係太過密切,只怕不能庇護她。你即刻追上雲夢,我這裏自有人照料。」
宣王與雲夢如兩隻大鵬鳥徐徐落下綢橋,雙劍在空中頻頻交擊。腳尖才一點上橋面,雲夢即刻挺劍向前急沖,閃電般刺出三劍,分取宣王上中下三路,一心要將宣王逼退,重新奪回先手。
日稍斜,風漸起,徐徐地卷過曠野,卷過江水。
唐廷玉的臉色也是大變,他慢慢地抓住了船欄,穩住身形,竭力不讓別人看出他心神的莫大震動。
雲夢的攻勢越是凌厲,宣王劍上被激發出來的威力也就越大;一浪高過一浪的劍式,龍吟錚錚的軟劍,彷彿都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命,令得身處其間的使劍者生出身不由己的錯覺。
唐廷玉迎著宣王的目光答道:「我會將雲夢安全帶回到王爺身邊!王爺珍重!」
風漸大,船上旗幟獵獵飄動。
侯大總管不無憂慮地道:「王爺,廷玉一個人去,會不會太冒險了?」
侯大總管看看宣王的眼色,揚聲回答道:「王爺願意以和局論!」
林夫人隨即說道:「好!下一局我們再見分曉!」
雲夢迴旋伏身,再次出劍;宣王略略扳回了先機,幾乎與她同時出手。劍氣相撞,化成無形的碎片,有如捲起一地碎金,在碧空中飛飛揚揚,絲絲點點,儘是離人淚,被風吹散,撲向離別人。
為此他們更有理由希望宣王得勝。
他連退數步方才穩住身形,臉上升起一片紅潮,過了片刻,又轉為蒼白。
喝采聲中,雲夢座船的船艙里,走出矇著面紗的林夫人,坐在白綢之旁,崑崙奴與蘭兒蕙兒以及四名身披天羅帶的女婢侍立在她身後。王府的船頭,白綢兩旁一左一右坐著唐廷玉和侯大總管,四名衛士侍立。
望著他們映在碧空中的身影,眾人心馳神往,幾乎已忘記了這是勢不兩立的決鬥。
那只是一瞬間的停滯與猶豫,甚至不易為人察覺。但在對陣之際,一瞬間的猶豫已足以致命。
他望向天空,喃喃自語般說道:「廷玉,但願你不會讓我失望。」
雲夢的身形卻突然一滯!
宣王一點點地正扳回先機。但云夢仍佔著主攻之位。
早一天宣州府便已貼出告示肅清周圍閑雜人等,今日更派出了廂軍,在泊船的上游和下游半里處,各拉起一根胳膊粗的鐵鏈,橫鎖江面,阻截住來往船隻;而岸上,觀戰的人也被廂軍攔在半里開外,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天機府這些江東武林世家,除了決戰雙方,恐怕沒有人比他們更關心這一戰的勝負。
舒緩的清風,隨劍而生,遇劍而沒。然而餘韻入長安,仍吹得滿城盡帶黃金甲。麗日當空的正午,一霎間涼風颼颼,彷彿黃巢在西風中高唱菊花詩時的慷慨激昂的悲壯之氣,穿透時光輻射到了今日的江上。
決鬥的地點選在水陽江上。王府的樓船泊在西岸,雲夢的座船泊在東岸。
宣王臉色雖變,應變卻絲毫不緩,一揮手,游龍劍帶著錚錚龍吟破鞘而出,迎了清風緩緩出劍。
一道慘白的電光剎那間撕開了大半個天空。大江兩岸,膽小的人不由捂住了眼睛,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一劍拼下來,宣王兩人是非死即傷,甚至同歸於盡。
劍如扁舟,乘風駛向敵人心海,卻在半空中兩片雲帆相撞。
他們縱身躍上綢橋,從容舉步。
唐廷玉不由嘆了口氣:「紫雲回!這是巫山神女當日也未曾達到的境界!」
侯大總管躊躇了一下,這是不是太危險了?
宣王感慨萬千地望著雲夢。即使在這個時候,雲夢依然矇著面紗,令她的面孔如霧中之花,讓人無從細細分辨。
唐廷玉的手心裏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這一式宣王冒了很大的風險,稍有差錯,兩人的身上都會留下致命的傷口。如果換了自己,只有儘快閃避。但宣王不能退,一退,便徹底失去了先機,即使不敗,也再無取勝的機會;而今日一戰,宣王是不能不勝的。除了宣王,他想不出還有誰能接得下這真如閃電一般迅猛快捷、一往無前的三劍。
綢橋上的兩個身影,籠罩在白紫相間的霧氣中。
侯大總管想一想又道:「也許我們應該先將事情告訴廷玉,好讓他有個思想準備。」
誰使百鍊鋼,化為繞指柔?柔韌的劍身,能從任何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傷敵;連雲夢所用的驚魂劍,也是仿照游龍劍鑄成。黃大家在鑄驚魂之劍的時候,絕沒有想到過會有今天。
雲夢的眼睛幽黑如千尺深潭,能吸住所有的光線,卻吸不住宣王那大海一樣浩瀚的心靈所折射的目光。
他轉身離去之際,侯大總管跟了出來,低聲說道:「廷玉,你這一去,可能會有不可測的變化。你要多多注意林夫人。」
眾人醒悟到決鬥將在橋上進行,不由得大聲喝采。
宣王沒有對雲夢出劍,反而向後急退,長劍斜揮,力圖將洶湧而來但是已經失去準頭的劍氣引向江面。
唐廷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林夫人也站了起來。
出乎宣王和所有人意料的是,十天之後雲夢便送來了戰書,約戰於水陽江上。
君外無君,縱橫決盪,霸氣磅礴,不容任何敵手爭鋒。
雲夢的座船揚帆而去,宣王回到艙中,立刻噴出一口烏血,侯大總管等人都嚇了一跳,唐廷玉急忙扶住宣王。
觀戰的人群身不由己地向後退縮,以免迎上刺人肌膚的絲絲劍氣。那樣眩麗,美得讓人不忍移目的劍招,卻有著無盡的灼人的威力,就像是燦爛的太陽。
而他迅即發現,宣王在出招后,也出現了一剎那的遲疑,沒有抓住雲夢的失誤乘勝追擊。
這不是雲夢與宣王本身的失誤,而是劍招中的缺陷。
宣王回過頭來,輕輕地敲著手中的戰書道:「給雲夢回信,告訴她我會如約迎戰,時間地點她已經選好,但是方式要由我定。」
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唐廷玉又道:「也許我一個人去會更好。」
侯大總管問道:「你要帶哪些人去?」
他們幾乎在同時縱身出掌,雲夢的小擒拿手鎖向宣王的腰眼,宣王的大力鷹爪抓向她的琵琶骨,在中途變招敵住對方,身形滴溜溜一轉,隨即分開。
唐廷玉的心一緊,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形?
兩人相距一丈,對峙不動。
雲夢的眼中神采燦燦,驀地一聲長嘯,清如鳳吟,嘯聲中驚魂劍已出鞘,划然破空。
唐廷玉思索著道:「我讀過不下百家劍譜,就我看來,單論攻敵,追風十八式勢如破竹,一往無前,如果對方一味想著破解,那麼一開始便陷入了被動,再難扭轉局勢。我猜想雲夢也許會搶佔先機壓制王爺的攻勢,否則,這套劍法一旦施展開來,她將再無力回天。」
回到艙中,宣王已經在軟榻上坐好,接過內侍送上的丹藥。
他們對峙了好一會,方才慢慢地走回各自的座船。
宣王的臉色驀地大變。雲夢使的竟是追風十八式中的起手式「清風徐來」!
然而宣王所擊出的大部劍氣還是反擊在他自己身上。
眼見得他們已成同歸於盡之勢,人群不由一陣驚呼。但云夢刺中的是宣王的劍尖。劍身顫巍巍曲成一道銀虹,映了碧空,煞是好看。人群在聲叫好,紛紛將吊著的一顆心放下來。
侯大總管不無震驚地看著唐廷玉臉上變幻不定的神色,沒有再勉強他帶人手去。
雲夢的身姿輕盈,有如藍天白雲碧海間迎風翱翔的鷗鳥;宣王卻是矯健得似一隻大鵬。劍光里的人影,仍不失他們與生俱來的高貴優雅,讓人群時時忘記了他們正在做生死博斗,而忘乎所以地痴迷於欣賞劍與人的優美靈動。
這是宣王在採石江邊李白墳前悟出的劍意,在東海之上與東海王一戰中勘破的劍式,存在心中十余年,至今春才豁然開朗,將這一式「長風破浪」天衣無縫地化入了追風十八式中。
宣王沉吟不語,過一會才道:「谷川還沒有消息。他為什麼不儘力阻止雲夢?」
兩艘船上都只有守衛的武士。
第十七式天外有天,雙劍一絞,迅即被劍上貫注的真力分開,兩人各自退了丈余。宣王體內的真氣噴薄欲出,長劍有如聽到了風雨召喚的游龍,躍躍欲飛;幾乎是雲夢出招的同時,第十八式君外無君已告出手。
宣王微微一笑:「你以為廷玉沒有思想準備嗎?」
那一年雪夜,宣王與醫聖、華陽真人泛舟洞庭,曾見到一隻孤雁凄涼地鳴叫著,追尋著它的伴侶。他凝視了那隻孤雁很久,無法忘記它的執著與哀傷,而將那一種意境化入了劍式。
雲夢的臉色同樣蒼白異常,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
日已中天。
「君外無君」的森森劍氣浩浩長風,在這一滯之間,如驚濤駭浪一般反撲回宣王與雲夢自身。雲夢意識到劍氣的涌回,驀地叱喝一聲,拼盡全力揮出一劍,涌回的劍氣又被逼向對面的宣王;雲夢揮出這一劍后,只感全身虛弱無力,搖晃了一下之後,竭力穩住身形以免跪倒在軟橋之上。
人群都騷動不安,紛紛議論著。據說宣王出道以來從未敗過,但云夢卻也同樣如此。宣王能否敵得住這來自東海的狂飆?
雲夢回劍,挽一個花兒,斜身凌空刺出。
默然片刻,宣王轉過目光望著窗外的芭蕉樹,喃喃地道:「如果我們現在去向雲夢說出我們的猜測,你說她是否會相信?我們手頭,一點真憑實據都沒有啊。就連我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
而宣王在創出追風十八式這樣凌厲的劍招之時,也絕沒有想到會有今天。
四下里一片不安的寂靜,彷彿暗含著暴風雨來臨之前那種煩悶、燥熱的涌動。當淡淡的紫氣自雲夢面上騰起,薄薄的白霧瀰漫在宣王周身時,眾人才發覺他們已經開始了決鬥,人群中那股暗暗的騷動轉而變成了專註的凝望。
白綢在水面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
唐廷玉突然想到,宣王提前出關,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心動;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使得最後一式「君外無君」不能臻於圓滿?也正因為它的不圓滿,才留給了宣王和雲夢一線生機?
宣王選擇在軟橋上決戰,本是希望藉助軟橋上無從著力的限制,只比拼輕功、劍術與拳腳,縱使雙方有所損傷,也只不過限於外傷,只要避開致命之處,便易於醫治;現在唐廷玉明白了宣王此舉的明智。這些日子以來,雲夢的內力似乎更見精深,一旦成比拼內力之勢,騎虎難下,恐怕宣王即使取勝也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雲夢自己則更有可能重創不起。
是冥冥之中的命運,還是宣王叱吒風雲的一生,使得他創出這樣的劍招?
然而他們已來不及阻止。
雲夢回到座船之上,與林夫人低語幾句,林夫人高聲說道:「今日一戰,不知宣王爺意下如何?」
劍氣割裂的片片白衣,紛飛如花。
侯大總管和雲夢手下的那崑崙奴從各自的船艙中出來,手裡都提著一匹白綢,立在船頭,同時奮力拋出白綢。白綢橫空展開,徐徐落下,兩人縱身接住對方拋過來的白綢,回到船頭,兩匹白綢重疊在他們手中,兩船上各有僕婦出來,用麻針大線,將白綢嚴嚴實實、平平整整地縫在船頭欄杆上,在兩船之間搭起了一座軟橋。
唐廷玉感到心中一陣緊張,微微側過頭,不想再與林夫人的視線相接。
他絕沒有想到,雲夢所想到的破解之法,竟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更何況眾人紛紛傳說此次決鬥的賭注是日益猖狂的東海群盜的去向。東海王昔年威名赫赫,雲夢是他的繼承人,海盜們唯她馬首是瞻。如果她贏了,群盜仍將自由自在地呼嘯于東海之上;如果她輸了,他們就得接受招安,否則就得遷往外洋。因為事關重大,朝廷十分重視,所以才指示宣州府全力協辦。
北風蕭蕭,去雁遠沖雲夢雪。
劍光如風雪之中的孤雁,令人黯然神傷,所有隱藏的憂傷都復甦了,要將人心燒成灰燼。風和水嗚嗚地哭泣,江面隱隱有黑霧飄動。
絕大多數人心中,都希望宣王獲勝。雖然也有不少人對世代為皇室效忠、壓制江湖綠林的宣王心懷不滿,但無論如何,雲夢總是異類,不屬於他們的世界。
唐廷玉搖搖頭:「不,不必帶王府衛士,有葯叉和葯奴跟著我就足夠了。」
宣王望著窗外陰雲四合的天空,說道:「我知道我是在冒險。如果林夫人真的就是那個人,也許她會讓廷玉將雲夢帶回來;但也或許我會失去他們兩個。谷川賭的是雲夢不會背棄東海,我賭的則是廷玉絕不會背棄我們。」
江面上騰起巨大的水柱。
江岸上圍觀的人群寂靜無聲。他們不知道該如何來看這一局。宣王比雲夢多退了幾步,似乎是雲夢佔了上風;然而宣王之所以後退,完全是因為他在最後關頭收住了攻勢;更何況宣王府的座船上早已傳下消息來說,雲夢用來與宣王對陣的劍法,原是宣王創出的追風十八式。
即使是宣王,也無法停下一氣呵成的攻勢。
而顫巍巍無從著力的軟橋,令得她很快發現,自己先發制人、試圖以紫雲回鎖定宣王心神的作法並不明智。
唐廷玉緊盯著那兩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