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外傳 小夜

第一節

外傳 小夜

〖一日,帝問曰:「襄陽圍已三年,奈何?」似道對曰:「北兵已退,陛下何從得此言?」帝曰:「適有女嬪言之。」似道詰其人,誣以他事,賜死。
——《續資治通鑒》〗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史書中沒有記載宮女的名字,有誰知她心中所藏的秘密?

第一節

李應玄回過頭說道:「應龍,回家取我的槍來。」
事情已經發生,再責怪李應玄已無用處;而且他看得到眼前的形勢,若是責罰李應玄,只怕會激出人群不可測的反應來。
上一任池州知府,卸任回京之後,曾不無訝異地對京中同僚說道:「池州李家,一門三尚書,四代六將軍,文采武功之盛,已是世之罕有;更奇的是,他家子弟,彷彿生有異稟,龍吟方澤,鳳躍雲津,無一不是人中俊傑!」
兩桿槍在錯身之際橫里一交,蕭五常力大槍沉,將李應玄的槍壓到了下方;但是李應玄順勢將槍往下方壓得更低,令得蕭五常因用力過猛而略失重心,李應玄隨即擰腰反手將長槍往回一收,槍上生出一股粘力,竟將蕭五常的槍也拖動了幾分。
蕭五常沒有再出槍,反而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再打下去就沒有意思了!」
新任池州知府,也不止一次在信中對朋友感嘆:「池州山水之靈氣,盡鍾于李家子弟了!」
直到這時,小夜才能夠從人群中脫身出來,躲到一家香燭鋪的門前的楊柳樹后,抬起頭熱切地望著高踞馬上的李家子弟們,像所有的池州人一樣,對他們的到來抱著無限的希望,認為只要有李家子弟出面,一定可以制止住那些士兵的胡作非為。
蕭五常只錯愕了一瞬便大笑道:「好,今日我就以楊老令公傳下的梨花槍來領教這岳家槍法,豈不是一大快事!」
李老夫人默然許久,在轎中低低地嘆息了一聲,說道:「就讓應玄去吧。這件事情,總得要有人出面來管一管。整個池州都在看著我們李家,李家不能負了這個期望。況且,就讓應玄去殺一殺那些人的威風,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無論怎麼樣不願意打這一仗,四郎和五郎都毫不擔心李應玄會敗。一旁聽到這話的池州人都鬆了一口氣,人群中開始小聲傳著這句話,興奮地等待著李應玄挫敗那不可一世的蕭五常。
那士兵嚇了一跳,知道李應玄抽出箭來絕不只是裝裝聲勢而已,但就此閉口,又心有不甘,似是太顯軟弱了。
即便是這些無法無天的士兵,也不敢貿然去挑戰李家子弟。幾個人低頭耳語了一陣,便有人鑽入人群去請援兵去了,一個顯然是為頭的士兵則高聲叫道:「有膽射我們兄弟一箭的人,夠膽就不要走,等著我們將軍來找你算帳!」
蕭五常的部將離得更近一些,也聽到了他們的對答,都沉默下來。
初夏正午的陽光已有灼人之勢,但圍觀的人群一動也不動,沒有人想要退到陰涼之處去。
蕭五常霍然收槍,震驚地道:「且慢!這是不是岳家槍法的拖槍式?你從何處學來?」
蕭五常久戰不下,心中不由得焦躁起,來眼看李應玄又要搶得先機,暗自一橫心,兵行險著,詐作舉槍格擋李應玄斜斜刺來的一槍,卻忽地一側身,槍交左手,緊貼著脅下刺了出去,拼著挨李應玄一槍,也要將他挑下馬去。卻不料李應玄那一槍原是虛招,剛剛作勢遞出去,手腕一抖,槍尖挑了起來,由斜刺變成了自下而上刺向蕭五常的小腹。
蕭五常哈哈笑道:「就算不是閑事,只不知李家的公子們又是憑什麼來管!」
蕭五常慣穿黑袍,胯下又是一匹通體烏黑、四蹄踏雪的戰馬,疾馳之際,便如一股黑旋風一般;李應玄穿的卻是銀白團花箭袖,胯下戰馬則雪白得無一絲雜色,策馬飛奔之時,整個人就如貼在馬背上的一陣清風似地輕靈,但長槍一出,又帶上了一往無前的逼人氣勢,合著池州人在身後助威的吶喊聲,令得蕭五常悚然動容。
蕭五常不無詫異地望著李應玄,好一會才道:「六郎過獎了,蕭某向不服人,今日卻不能不服六郎。我在六郎這個年紀,絕沒有這樣的成就;假以時日,六郎定可遠勝過蕭某人。」
蕭五常略帶詫異地看看他,一揮手,部下四散開來,圈出一大塊空地。
那時她還只是一個小姑娘,因為長年伏在綉架上,枯瘦得如不見陽光的小草,就像小巷中無數孩子一樣。四月初八浴佛節,全城的人都去城東靈應寺禮佛,這也是小巷中的孩子們少數幾個可以放下綉活輕鬆遊玩的一天。
六郎李應玄望著人群,臉色慢慢地漲紅,突然間抽出鞍邊箭筒里的一枝箭,揚手擲了出去。人群中傳來一聲慘叫,一個剛剛踢倒了路旁茶水鋪的士兵大腿上中了一箭,他的同伴急忙扶住他,厲聲喝問:「誰乾的?給老子站出來!」
李應玄迎著他的目光答道:「這不是閑事。」
這一年的浴佛節,一直為池州人所津津樂道。並不是因為熱鬧,每年的浴佛節都有它的熱鬧。池州人記得這一個,完全是因為李應玄。
兩人各自帶馬後退到空地邊緣,對峙片刻,叱吒一聲,挺槍策馬沖向了對方。
不過小半個時辰,李應龍已取了長槍來。
四郎回過頭責怪地看著李應玄。
一行人怒馬如龍,還在遠處,聲勢已經逼人。
李老夫人決心已定,當下斷然答道:「應玄既然這樣做,就必有他的道理。你去告訴他,就說我說的,叫他儘管放手上陣,就算出了什麼事,有我呢!」
那群士兵很快發現了他們的目標。
李應玄接過槍,看著對面的蕭五常說道:「我就憑這桿槍來管這件事,蕭將軍意下如何?」
話音未落,蕭五常的槍已到了李應玄的馬頭前。
李應玄的視線仍然停在那群士兵身上,鎮定自如地說道:「知府大人不方便管這些事,就讓我們來管。」
蕭五常大笑道:「一言為定!」
見到李家子弟策馬護著十幾乘轎子姍姍而來,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紛紛讓開道,幾位與李家說得上話的老人,帶了自家子弟迎了上去。
李應玄也暫且收了槍,帶住馬,肅然答道:「久聞蕭將軍識得天下槍法,果然名不虛傳。這確是岳家槍法。當年靖康之變后,國家多難,池州李家的先祖延清公以一介書生,投筆從戎,就在岳武穆帳下做了一名參將,習得這槍法;風波亭之獄后,延清公避難離職,定居池州,開了池州李家這一枝,也將這槍法傳了下來。」
海棠,其花甚豐,其葉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綽約如處子。
李應玄連擋一十三槍,第十四槍來時,他在馬背上向後一仰,槍尖自他胸前擦過,走了個空,蕭五常疾收槍,李應玄卻已抓住這個機會,槍尾一挑,打中了蕭五常的槍身,令得蕭五常身不由己地連人帶馬向一側偏了過去,李應玄趁機搶攻,連出三槍,將蕭五常逼退數步。
蕭五常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抬頭遠望北方,臉上微微抽動著,儘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
四郎只好領命而去。五郎對自己搖搖頭,向身邊的七郎無奈地嘆道:「六弟讓祖母給寵壞了,什麼事都由得他去。希望六弟不要真地失手傷了那位蕭將軍才好。」
蕭五常的部下向來以悍勇聞名,要論上陣殺敵,自是所向披靡;但是軍紀不佳,也是遠近有名。自從這支部隊到池州之後,池州人沒少吃苦頭,只是礙於其身份特殊,朝廷待之有如客人,池州知府也不便管得太多,對池州人的抱怨只能軟硬兼施地壓服下去。無人管束,蕭五常的歸義軍更是得意忘形,竟然在浴佛節上縱馬尋樂,有幾個最是無法無天的,更專尋了人多之處策馬馳去,看馬蹄所到之處哭鬧成一片,他們在馬上哈哈大笑。也有士兵棄馬步行,專尋年輕女子多處去挨挨擠擠,乃至於動手動腳地出言調戲。
四郎皺皺眉,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李應玄沒有回答,只是又抽出了一枝箭。
李應玄微微一笑,說道:「蕭將軍,若是在半年之前,應玄恐怕還非將軍對手;但是這半年以來,將軍寶刀閑置,雄心銷磨,槍法多少都有些生疏了吧。應玄能夠與將軍相持到現在,委實有些僥倖。」
蕭五常滿臉不屑地打量著年輕的李應玄,過了一會才說道:「蕭某人帶著這些兄弟們不顧生死地斬殺蒙古人的時候,李家的公子們還都是些娃娃吧,如今竟然夠膽量夠本事來管蕭某人這些兄弟們的閑事了!」
家中永遠是那樣黯淡,擁擠,嘈雜不安。唯有這海棠,是恬靜又明麗的,無言地撫慰著孤獨的小夜。
蕭五常與李應玄幾次攻守易位,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佔到上風。蕭五常勝在槍法凌厲、變化多端;李應玄卻每每能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之下反守為攻。
圍觀的池州人都聽說過梨花槍天下無敵手的傳聞,雖然深信李應玄絕不會敗,到底還是心中不安,李家年長的四郎與五郎更是皺緊了眉頭。四郎俯身向轎中的李老夫人低聲說道:「祖母,您看是不是——」
左鄰右舍是同樣灰暗的人家,同樣灰暗的生活。唯有李家子弟策馬而過的身影,如海棠明媚小夜的庭院一樣,令小巷煥然生輝。
蕭五常的槍尖到了李應玄的胸口時,李應玄的槍也已到了蕭五常的小腹前。圍觀的人群失聲驚呼起來。
人群緊張地注視著他們。
蕭五常的部將原本都在為主帥吶喊助威,滿心以為李應玄絕不是自家主帥的對手;及至見到李應玄飛馬衝出的身形氣勢,都不由得有些震驚,一名偏將忍不住小聲嘀咕道:「看不出這小子還真不含糊!」
但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手,對視一眼,又同時慢慢將槍收了回來。
其時李家年長的三位子弟都已出仕,在留在池州老家的八位兄弟中,李應玄並不是最年長的一個,但他卻在無形之中左右著所有兄弟的動向。小夜初次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她十三歲那年的浴佛節上。
即便是樞密院,對這三支歸義軍的種種不法之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是太出格,便由得他們去。好歹這三支軍隊是歷盡千辛萬苦才得以越過蒙古人的重重防線投奔了大宋,看在這一片忠心的份上,其他都可以包涵一點了。
李家的眾多女眷都信佛,浴佛節自是要去禮佛。因為隨從多,行動未免緩慢一些,到靈應寺外時,已是近午時分,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也是禮佛的池州人被那些恣意尋樂的士兵攪擾得沸反盈天的時候。小夜和同伴被人群擠來擠去,已經快喘不過氣來。
蕭五常年紀不過三十齣頭,身高臂長,驃悍之氣見於形色,凜厲的目光所到之處,人群都不由得安靜下來,不敢與他的視線相接。只是蕭五常氣勢雖然凌人,神情之間卻帶著鬱悶不平的陰沉,李應玄注意看了他一眼,才將那枝箭插回箭筒,策馬越過李家的轎子,迎上去面對著蕭五常。
四下里一片寂靜。即使是池州的老人,也不知道李家槍法的源流;此刻眾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深深的敬畏,以至於不敢再貿然出聲喝彩。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人群外已傳來急如驟雨的馬蹄聲。
請援兵的士兵頗為機靈,知道今次是李家子弟出頭管他們的事,尋常偏將副將應付不來,因此添油加醋地報到了蕭五常跟前。蕭五常一聽大怒,當下便策馬提槍趕了過來。
李應玄笑而不答,轉過話題說道:「今日一見,應玄才知道蕭將軍並非那種耽於安樂的人,避居江南,原非將軍本意,樞密院的確不應讓將軍閑置在池州的。將軍部下多有擾民之舉,恐怕也因為閑置無事的緣故吧。邊關多事,正是用人之際。應玄雖無官職,也當請各位叔伯儘力向樞密院進言,力爭能夠早日讓蕭將軍重返戰場。馳騁邊關的蕭將軍,只怕再不是應玄能夠抵擋的了。」
為失望,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
小夜家的庭院里便有一株海棠,今年春天它又開花了,嬌艷的花兒在春陽中盈盈欲語。每次看見它時,小夜心中都有一陣陣的感動。彷彿總在向柔風傾訴著什麼的海棠,令她神往又黯然心傷。無名的憂鬱與惆悵不知從何處而來,常常在最不提防的時刻攥住她的心。
十一郎李應龍是李應玄唯一的親兄弟,卻是最好事的一個,李應玄未曾出手之前,他已經摩拳擦掌地躍躍欲試;聽得李應玄這麼一吩咐,心中大喜,應了一聲「知道了」,帶轉馬頭飛馳而去。
但對於小巷的居民,他們是這樣特立獨行以至於高不可攀。他們的喜怒哀樂,舉止言談,像一個個深不可測的謎,讓小夜盡在心中作無數次的猜測,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高興或者憤怒。她熟知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和排行,熟知他們的相貌和聲音,甚至熟知他們的嗜好,卻始終沒能弄明白他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對於她,他們是陌生的種族,高高在上的神祗,讓她如痴如狂地迷醉,卻無法理解。她只用固執的、專註的目光,追隨著顯然是他們之中的核心的六郎李應玄。
四郎低聲說道:「但刀槍無情,六弟若有個失手——」
最年長的四郎聽了老人們的訴說與請求,沉吟了一會,翻身下馬,到老太太轎前低聲請示。小夜離得太遠,聽不見他們的說話,但是看四郎的神色,滿懷希望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那年春天池州新調來一支駐軍,卻是從淮北大宋國土之外招納來的歸義軍,原屬楊妙真的舊部。楊妙真排行第三,人稱「三娘子」,割據山東臨濟一帶多年,一桿梨花槍號稱是天下無敵手,部下兵強馬壯,無論是金人還是蒙古人都無奈她何。楊妙真病逝之後,部下群龍無首,立腳不住,有的被蒙古人招納了去,有的解甲歸田,但也有不少人渡河南下,投奔大宋,樞密院將這些人馬編為三支歸義軍,其中一支派駐到池州,領軍將領名為蕭五常,據說是楊妙真舊部中的第一驍將,殺敵無數,威名極盛。
那幾個被圍在人群之中的士兵急忙迎了上去。
自那天以後,蕭五常的部下無事不出營門一步;即便出來,也不再像從前那般惹事生非。五個月後,蕭五常所部被調往襄陽。
人群哄然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