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外傳 小夜

第二節

外傳 小夜

第二節

知道了這一切,小夜仍固執地不願相信,那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李應玄的目光只是在施捨他的憐惜。她不能忘記那目光中隱含的不自覺的愛撫,以及掩飾不住的驚奇與錯愕。
小夜不知道一根細細的馬鞭怎麼可能有那麼大的力量將自己拉住。李應玄已經收起馬鞭,微微一笑:「好險啦,小姑娘。」
小夜仍是日復一日地坐在綉架前。
從那以後,她不再跟著弟妹們倚門而待,等著李家兄弟經過。母親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她不希望女兒有非份的妄想,只希望她能像自己一樣過著雖然辛苦了些但是穩妥平安的日子。小夜異常的沉默一向讓她擔心,特別是小夜長大以後。
十一郎的兄長們正在大笑,誰也沒有伸手去幫他,都帶著那種有趣好玩的笑容看著他,讓他自己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爬上鞍去。李應玄也在笑,轉過頭來又看了小夜一眼,彷彿要確定她的確沒有受傷也沒有受到驚嚇。小夜的臉漲得通紅,卻鼓足勇氣要好好地正視神一般的六郎。李應玄的笑容親切又溫和,春陽一般的目光彷彿包容了她的整個身心。小夜全身忽地一熱,那一剎那她忘記了自己周圍的一切,只有一種眩暈的幸福。
小夜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世界因為母親的這一句話而不復完整。
小夜無力地倚在門上,任淚流滿面,無視妹妹驚恐、怪異的目光。夜色慢慢地籠下來,一陣風過,海棠花瓣落了一地。
——可是,她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看見小夜時,李應玄的眉揚了一揚,似乎想告訴她一些什麼事情,隨即又不同尋常地向她微笑。小夜的臉漲紅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嘴邊也漾起了溫柔的微笑。這讓李應玄又怔了一怔。這一刻小夜不再像一個羞怯又勇敢的孩子,而是像——他下意識地擾亂了自己的思緒,不讓自己再想下去。他可以關照一個孤獨的、可憐的孩子,但不能關照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小夜也是這群孩子中的一個;雖然她是這樣沉默,從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興奮地訴說,在她的心中,依然充滿了這種自豪。
她的技藝越來越精熟。卸任回京的池州知府將她的綉品作為禮物贈送給京中的同僚,其中有一個是池州人,李應玄的父執輩。那日他們兄弟三人剛從太學出來,拜謁這位長輩,商議今年的進士考試之事。座中客人恭維池州山靈水秀,連民間綉女都這樣心靈手巧,無怪乎李家兄弟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了。李應玄笑而不語。池州府的繡戶都集中在李府後面的那一條小巷中,這幅嬌艷如出浴楊妃的晨露牡丹,應當是出自那條陰暗的小巷。是那家有海棠花的庭院、那個會在看見他時整個人都光亮起來的小姑娘嗎?也許只有她才能綉出這樣有生氣、有熱情的牡丹。他不覺暗自里有些驕傲,很奇怪地為小夜的技藝而高興。
深藏門后的小夜,那亭亭的身影仍然引起了李家兄弟們的注意。他們大多還是些心志飛揚的少年,李應龍更是個大男孩子。有一天當小夜凝視著他的背影時,他忽然回過頭來對小夜咧嘴一笑,做了個大大的鬼臉。他的兄長們都哈哈大笑。小夜狠狠地一跺腳跑回自己房中,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淚珠控制不住地滾下來。他們是這樣不屑地取笑她!
李應龍每次經過小夜家的庭院,總不由自主地要向院里看一眼。但小夜一直不再出現。他只看到那株海棠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這一剎那的變化是如此明顯,彷彿是上蒼慈愛的手指輕撫過一株小草,讓它瞬息間幻化成一朵嬌艷欲滴的小花,以至於李應玄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母親說這話后沒幾天,夕陽西下時,人聲馬嘶又來了,但是不同尋常的歡樂。小夜的心猛然一跳,針刺了手,血滴染紅了素絹,急忙起身時帶翻了凳子。她奔到庭院中,猛地一拉門。
尤其令她暗自里驕傲與滿足的是,在小巷眾多的孩子中,李應玄唯一對她說過話。
在浴佛節上,李應玄成了整個池州的驕傲。小巷中的孩子,僅僅因為經常能夠見到李應玄和他的兄弟們經過,也有了一種能夠對其他同伴誇耀的自豪。
當馬蹄聲遠去、暮色初起時,小夜才如夢初醒般地感到周身的涼意。
在無數細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有著最溫馨的幸福和最深沉的悲哀。
一連幾天,李應龍都沒有再見到那隱藏在暗中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十分歉疚。他只是為了好玩,可是沒想到會讓那個小姑娘氣得不願意再出來。他試著回想小夜的面容,可是想不起來,只覺得似乎不像這一條陰暗的巷子里的女兒。她臉上有時會有一層明亮的光彩,使得她整個人就如一顆閃光的珍珠;這是他過去偶然間瞥到的。他開始挂念那個奇特的小姑娘。她身上有一些東西,他說不出是什麼,但是讓他好奇。這個不再出現的小姑娘,究竟是什麼模樣?
在等待的日子里,小夜的針下慢慢地多了一些讓母親擔心的東西。母親默默地看著小夜長高,長大,出水的荷箭似地日日綻放出不同的美麗,眼裡清亮得如汪著水,綉出的花鳥暗藏著無限生機。她仍會為了馬蹄聲而放下針線跑出去,但已經不再那麼熱切。她將自己深深地藏在門后,悄悄地望著李家兄弟揚鞭而過。李府是一個大家族,十一個兄弟里只有李應龍與李應玄是親兄弟,其他都是堂兄弟,因此只有李應龍最像李應玄。小夜喜歡看李應龍的背影,背影能讓她在恍惚中當成是李應玄;但這是不可替代的,她也知道這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可是她只能從這幻覺中偷得一點兒快樂。
自那以後,小夜退到了門檻的後面。她懷著那混亂、灼痛又甜美如夢的秘密,半掩在門后,渴求地望著那飛馳而過的身影。李應玄在經過時會不由自主地用目光搜尋她纖巧的身影,在迎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間,小夜臉上煥發的光彩讓他感到一陣無名的快樂。他是照亮小夜生命的陽光。這可憐的孩子,她平時一定很不快樂吧?他想我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用一點兒時間和心情來照看一個生命,就像母親照看撲火的飛蛾一樣,到天亮時,就要將那小小的飛蛾放生到外面的天地去。
院門從外面鎖住了!她忘記了這是她自己的要求。父母和弟弟出去時,總是將她和初長成的妹妹反鎖在家裡,免得歹人窺伺。
李應玄只看到門縫裡那雙含淚的、絕望又熾熱的眼睛。為什麼要上鎖?踏入小巷,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見到小夜臉上為他而閃耀的光輝,見到那羞怯又勇敢的微笑,感受到那道緊緊追隨著他的目光。那是一種不希冀回報、無怨無悔的溫情,令他感動而想念。重門深鎖,海棠花開今在否?他渴望見到小夜無恙,仍是當年的模樣,仍然可以讓他自然而然地關懷和憐惜。
秋高草枯,李家兄弟幾乎每天都要出去騎馬打獵。李家兄弟的馬蹄聲一響起,小巷裡的孩子們便都扔下活計跑了出來。看這些天之驕子們躍馬揚鞭、談笑風生,是他們寶貴的歡娛。小夜痴痴倚門,望著李家兄弟們帶醉自夕陽中歸來,肩上棲著鷹,鞍邊掛著弓箭和獵物,秋陽亦如醉。最幼小的十一郎李應龍醉眼迷濛地從馬上摔了下來,而且正好摔在小夜的門前,小夜猝不及防地往後一退,絆著了門檻倒栽下去。但是一條馬鞭靈蛇似地揮出捲住了她的腰,將她拉住,免了她摔在門內青石板上、頭破血流的厄運。
小夜知道自己在作繭自縛。可是她怎能捨棄那一剎那令她死而無憾的幸福?他們現在每每會在心中相視一笑。李應玄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嗎?他滿足於那一剎那心中溫柔的快樂。這是他所未曾有過的一種快樂。而他又是這樣洒脫不拘小節,不吝於讓自己擁有這似乎不合乎常理的奇異心情。
可那是怎樣的一句話啊!
他只能策馬而過。
日復一日,心情如此沉澱,在他不自覺間積聚。
後來,小夜慢慢地發現,李應玄對每一個人都是親切又溫和的,他像他信佛的母親一樣憐弱惜小,總是不自覺地從眼神舉止中流露出他的憐惜與撫慰。
又一個殘冬過去,春暖花開,小夜已經十七歲了。母親笑著說她該為自己綉嫁妝了。小夜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挑選著絲線,心裏有微微的慌亂。她太專註于綉架和自己的心事,以至於完全沒有想到每個女兒都得面臨的命運。
當聽到李家年長的四郎、五郎和六郎赴京讀書的消息時,小夜明白了李應玄那異乎尋常的笑容和暗示。他是在向小夜告別。她暗暗地失望,同時又感到莫大的歡喜。李應玄會記得向她告別,是因為她已經在他的心上。小夜唯一的願望,也不過如此。只要李應玄總是能記得她,有時會想起她,小夜便已覺得滿足。
小夜日日坐在綉架前。無言的等待是讓她痛苦又歡樂的秘密。所有青春的熱情都綉進了那一幅幅絲帛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刺繡已成了池州府的一件奇迹。老一輩的綉匠說,葉家的那個大女兒是讓她家院里的海棠附了身,才繡得出花鳥的魂兒來。那是他們不了解也拒絕了解的謎。他們是用手、用嫻熟的技藝在刺繡,小夜用的卻是她在孤獨、沉默中凝聚起來的所有熱情與心血。弟弟從外面帶回來的一張張畫兒,成了她的摹本。她不只繡花鳥,也綉人物,綉亭台樓閣。唯一遺憾的是,她不能綉出自己模糊的夢境。
只有她還站在門邊,其他的孩子們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