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外傳 小夜

第三節

外傳 小夜

第三節

等她回過神來,他們已經在院中了。母親惶恐地請他們進來坐,喝杯茶。李應龍才要抬腳,李應玄拉住了他,微笑道:「我不過來看看令愛可好,是否要請郎中看一看。」
這是寧宗皇帝的親筆題辭。
那頭兒喟然嘆道:「不錯。我本是臨安浮浪子弟,學書學劍兩不成,於是浪蕩四方,雖然成了個天不管地不收的孤魂野鬼,倒也逍遙自在。」
那頭兒嘆口氣:「我沒料到你們居然是太乙觀華陽真人的親傳弟子。早知道我絕不會接這趟差。太乙觀的三百道士雖然難纏得緊,惹上了一世也不得安寧,我倒還不至於怕他們。只是華陽真人多多少少和我有些淵源,更有些恩惠,這就不好辦了。」
李應玄停住推拿的手。是他加了一點兒暗勁,讓小夜入睡的。否則,面對著小夜滿溢幸福光亮的臉,他不知道自己可有足夠的決心離她而去。
李應玄驀地驚醒,急忙移開目光,對小夜的母親道:「我看令愛需要推拿一下受傷的骨節。家母身邊有個慣會推拿的婆子,明天我叫她過來看看。」
小夜的窗前還亮著燈。她要趕在今晚綉完第二件披風,明天李府會派人來拿。後頸仍在痛。她反過手去輕輕揉捏,不知不覺中又走了神。
血氣方剛的李家兄弟都鬧著要隨李應玄一同去投軍,被李老夫人阻止了。唯一不能阻止的是李應玄。這個她最鍾愛的孫兒,向來就不是肯輕易放棄自己決定的人。何況她也想讓孫兒出去避一避。賈太師一向不會輕輕放過與他作對的人。而恐怕只有在襄陽,才能讓李應玄躲過賈太師的報復;畢竟呂文煥祖上世代為將,長江一帶的水師將領,大半都是呂家的舊部或是子弟,即便是賈太師,也不敢輕易去惹翻呂文煥。
李應玄:「你先去看看你七哥。」
他們這種人,無論外表如何謙遜,內心裡都有著近於驕傲的自信。
夜晚的春風輕柔地吹過庭院。小夜在院中站立了許久,直到夜露濕衣,才怏怏地回到房中。她害怕這一切,又懷著驚喜的顫慄渴求這一切。她不無羞愧地發覺自己並不是一無所求,至少,她希望李應玄能再出現在她身邊。
小夜剛剛綉完那幅觀音,正準備將它從綉架上取下來。明天李應玄便要動身,李府約好下午來取,而現在日已西斜。她總算綉好了。老是作痛的後頸使她不能不放慢速度,否則她昨夜便可完工。
他們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同時將手一松,十八枝勁箭激射而出。李應玄揮劍護身,足尖在牆上一點,凌空躍起,飛掠出去;沿著兩戶人家之間的院牆向房頂逃竄的蒙面人剛踏上屋頂的時候,他已經翩然落在他們的上方,左足點地,拿一個劍式,逼住了兩人,整個人在風中輕輕地搖擺,如展開雙翅翩翩欲飛的大鷹。
前代人的文采武功,心志風骨,早已溶入他們的血脈之中。
李應玄心神一震,什麼時候自己變得這樣患得患失、瞻前顧後了?他一笑,道:「好,我們一起去。」
小夜準備吹燈上床睡覺。她已經很累了。但是她心中陡然一驚,經過昨日,她已如驚弓之鳥,警覺地感到某個暗處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她不敢出聲,怕嚇著睡熟的妹妹,只驚惶地用目光四處搜尋。
臨行前他慫恿李應玄去看望葉家那個小姑娘。李應玄啞然失笑:「她不是小姑娘,我們也不方便去看她。」
他們越來越近,驀地自小巷兩側的院落中,交叉射出四蓬亂箭,將李應玄和離他最近的李應龍困在箭網之中,不及飛起的獵鷹紛紛中箭落地。李應玄大喝一聲:「下馬!」他和李應龍反應最快,同時翻身藏在馬腹下,左手扣住鞍穩住身形,右手揮鞭擊落暗箭。其他七人也紛紛下馬,動作稍慢的七郎被箭枝擦破左手手背,見了一點兒血,登時腫起老高,顏色發青。箭上有毒!李應玄大怒,喝道:「應龍你往那邊,一個也不能放走!」
是個年輕的、像李應龍一樣還帶著些頑童氣息的嗓音。聲音如在耳邊,人卻不知道藏在哪兒。轉眼間小夜感到那人已消失在夜色里。
良久,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翻身下床,推開窗,讓夜風蕩滌自己混亂的心緒。
與李應玄一同被黜落的有好幾個。他們相約要投筆從戎。其時蕭五常在襄陽大帥呂文煥帳下甚得重用,因了蕭五常的推崇,呂帥對李應玄大有好感。因此他們決定去襄陽。約定各自回家準備,再到池州會合,一起動身。
李應龍嗤之以鼻:「禮豈為我輩設!你不去我去。我好奇得很,那天沒看清楚她的模樣,這回非要看個仔細!六哥,你向來不是這等扭扭捏捏的,是不是這一場拼殺把你的膽子嚇小了?」
他沉吟一會才答道:「足下說得不錯。」
那頭兒道:「犯不著。」一揚手劈在小夜頸后。小夜不躲不閃,眼看著那手掌劈下來,昏倒前只記得那頭兒彷彿對她呆若木雞的樣子感到十分有趣的輕笑聲,還有自己心中的感激,感激他們不屑於殺她。
他本欲再說下去的,但十里亭已在望。他立刻收住了話頭。李應玄感到雙方之間本已緩緩拉近的距離瞬時間又變得遙遠了。
小夜固執地看著他。她不想回去。明天他們就再也不能相見,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後一次相聚的機會。她別無所求,只願他好好地陪伴她這一個月明如水的春夜。
但是當她轉過身來時,整個人呆在那兒,完全動彈不得。
小夜輕輕地道:「我會一直等下去。」
小夜咬著線頭獃獃地出神。她近來很容易陷入這種恍惚的、怔忡不安的狀態中去。許久,她才驚醒過來,慢慢地將披風綳上綉架。
她獃獃地看著這兩個人,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其中一個問另外那個兒較高的:「怎麼辦,頭兒?」
李應玄的身體僵滯了一下。他太忘形了。他猶豫著要離去。但小夜淚眼盈盈,懇求地看著他。他心中在掙扎。明天他們便要各自天涯,再回來時人事全非。楊柳青青,那時還在否?他不能毀了小夜的一生,可他也無法在此時轉身便走。
李應玄沒有聽到這些傳聞。他手頭只有六枚玉清丸,昨晚用去三枚,今天中午又用去三枚。今晚子時以前應龍是否能趕回來?他憂心忡忡。
她跌坐在床上,怔了許久,伸手捂住發燙的臉。
他們像來時一樣靜悄悄地走了。
相約去襄陽的人,只有李應玄幸免於難,其他幾人都因種種「意外」而身死。凶訊就在那兩天里相繼送到池州。李應玄不知道如果自己和應龍不曾師從華陽真人習武的話,李家兄弟是不是會因自己一人而全部葬身在那條小巷中。他不寒而慄;然而心中更升起不可抿滅的怒意。
李應玄避而不答,道:「箭上的毒是不是無解的?或者是你們沒帶解藥?所以你們寧可冒險抓一個人質,也不接受我的條件。說吧,你們想要怎樣?」
江上漁火點點,清越的笛聲遠遠地傳來。他們相擁著坐在老樟樹上,李應玄慢慢地為小夜推拿受傷的頸骨與腕骨。小夜柔美的臉孔在透過葉縫射下來的點點月光中閃閃發亮。這是她最幸福的一個夜晚。這了這一夜的幸福美滿,她可以忍耐、等待整整一生。李應玄凝視著她臉上的光輝,一種模糊的感動慢慢升上來,哽住了他的呼吸。他低聲道:「小夜,等我三年。」
他已經注意到小夜清瘦了不少,老是微微偏著頭,彷彿脖子轉動不方便似的。他突然極想用手掌覆住小夜那柔美白皙的頸脖。小夜那兒似乎受了傷。那蒙面人打昏她時一定是擊在後頸上。而她這幾天又一直低著頭在刺繡,傷勢也許還加重了。郎中非得要在頸上拿捏按摩才能見效。也許這也是小夜不願說自己後頸疼痛需要醫治的原因。
她定定神,坐下來仔細挑選絲線,心中卻縈繞著清晨時輕輕踏過的馬蹄聲。李家兄弟們總是喜歡很早便出城。等到馬蹄聲消失,她才記起李應玄已經回來了,就在那群人之中。可是她卻沒能趕上再看他一眼。她平時都是很早便起身的,開門洒掃,剪下花枝插在窗台上的白瓷瓶中。她原本可以趕得上李應玄的經過。可是昨夜大半夜的無眠讓她在清晨時睡著了,迷濛中錯過了機會。而現在院門又已上鎖。明天她還有機會嗎?她多想好好地再看一眼久別的李應玄,感受到他溫和憐惜的目光與微笑。
小夜已經蘇醒,一動也不敢動。後頸還在痛,她擔心今後低頭刺繡時會不會有什麼不妥。一旁的李應玄讓她感到莫名的心安,不再害怕這兩個蒙面人。
春陽和煦得叫人想就此睡去。小夜養的那隻小黃貓懶洋洋地在陽光底下仰天卧著,連蝴蝶從它鼻尖上飛過也懶得理會。
小夜慢慢地站起身來,羞得臉通紅,只希望夜色能掩蓋住她臉上的紅暈。李應玄一時不知該怎麼辦。他策馬過來。小夜頭也不敢抬起。李應玄不自覺地伸手撫了一下她的鬢髮。小夜已經長大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失望還是高興。那一刻他非常感激那個幾乎要了他命的蒙面人,他們輕輕放過了小夜,不曾傷害他。
只是,不是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那些太美好的願望尤其如此。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戰袍,心裏莫名的煩躁。
小夜聽著他們的對話,似懂非懂。然而她不能不感受到李應玄心中那堅如磐石、不可動搖的信念。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信念,可是她卻為之驕傲。
李應龍帶著幾個家丁出城來接應。李應玄勒住馬,將微微發抖的小夜扶下來,道:「你們幾個叫一乘小轎,送她回去,對她家裡人說有什麼事明天再問,今天先讓她好好休息。應龍,你騎馬去九華山問師父要十二枚玉清丸,限定你明晚子時以前趕回,我的馬也給你,兩匹換騎,一路當心。」
他住的小院緊挨著后牆,牆外便是小巷。清涼的月光灑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巷口那戶人家的房檐下,若隱若現地藏著一個小小的人影。開窗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倉惶地將全身都縮入黑暗之中。但李應玄還是認出了她是誰。他的心神激蕩,猛然間身不由己地躍下了小樓。
奈何作賊。
那頭兒將兀自昏迷未醒的小夜抓在身前,右手中一柄短刀壓住小夜的咽喉,隔了面紗,笑嘻嘻地看著李應玄,道:「這姑娘叫小夜?你們怎麼會認識?」
無論前程如何,他都將堅持下去。讓臨安城中的那個人看到他的堅持;看到一種無論什麼樣的權勢都不能阻擋的力量。
他竟然識得李應玄的劍式。李應玄大感意外。
小夜伏在鞍上,緊緊抱住馬的脖子。李應玄一拍馬背,小夜便感到馬兒放開四蹄飛奔起來。她閉著眼睛,耳邊風聲呼呼。李應玄提氣隨著馬兒疾奔,她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
終究,李應玄在心中長嘆一聲,輕輕地擁過小夜。下一刻小夜覺得自己已騰空而起,她急忙閉上眼睛。李應玄帶著她飛掠過長街與城牆。夜深人靜,老眼昏花的更夫以為自己看到的只不過是巨鳥投下的陰影。
前後兩架一控九發的機弩對準著他,李應龍想必也不會比他幸運。他鎮定自如,倒是那兩個蒙面人有些躊躇不定。他們沒想到李應玄兄弟有這麼好的身手。他們曾做過試驗,這種迅速、準確而有力的機弩,不是尋常習武者所能躲得開的,更不要說用馬鞭擊落它了。
小夜咬著唇輕輕地揉著自己的手腕。母親憂慮地看著她迷離恍惚的神情。
他們已經將她和李應玄連在一起來看。她渴望著又害怕著這種事情。黑暗中來去倏忽的少年,讓她不可自抑地又想起李應玄。她的生命已在無聲無息中依附於他。
越往野外行人越少。暮色蒼茫,身後池州城的輪廓已經模糊。
李應玄最終還是伸出手來輕輕地撫了撫她低垂的頸脖。勇敢的小夜畢竟只是個柔弱的姑娘,那個蒙面人到底還是傷害了她。小夜抬起頭來時,頸部的疼痛讓她不自禁地皺了皺眉。李應玄不由得想去撫平她緊結的眉。
七郎的傷勢穩住后,他們決定過兩天就動身。李應龍借口六哥孤身一人不安全,吵著要與他們同行,老夫人只好答應。他樂得天天催促家人趕快準備行裝。他只受了一點輕傷,已經痊癒,又成天生龍活虎的。
小夜握緊了拳。她會一直等下去的。因為技藝出眾,而被父母留在家中、老大不嫁的綉女不止一個。她知道只要自己提出來,父母會答應的。她要在這個小院中等著那熟悉的馬蹄聲再次響起。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帶來的包裹。包裹里除了綉觀音圖的素絹,兩件白綢披風,還有一件已經半舊的、絹色都有些發黃的戰袍,上面綉著飛鷹,英姿勃發如欲振翅飛去。僕婦道:「老夫人交待,照這上面綉。可千萬保管好,這是老太爺的遺物。兩天後我先來拿披風和戰袍。」
是個少年,人已去遠,聲音卻細如一線直送入耳中,字字清晰。錦盒中是十二枚玉清丸。他悚然心驚,師父幾時收了一個這樣年輕有為的弟子?他不及多想,急忙奔入七郎的卧房。
李應玄擔心的是她的名聲。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不幸又生得嬌艷如花,遇上那樣的事情,很容易就會被流言毀了一生。經過昨日,他發覺自己已經很難再將小夜看成一個孩子。她是一朵已經綻放的花兒。雖然她很勇敢,但遠遠不夠抵擋種種無意或惡意的流言。
笛聲越來越嘹亮,那吹笛人的船從他們坐著的老樟樹前的江面駛過,笛聲隨著船遠去。小夜在李應玄的懷抱中昏昏欲睡。她太激動也太疲倦了。她竭力不讓自己睡著。她要好好珍惜這一個夜晚。可是她還是在那溫暖的氣息中沉睡了,嘴角兀自含著笑意。她從來沒有這樣滿足而幸福地入睡。
李應玄根本就沒有辦法分身,即使他一直都很想到小巷去看看。
他轉向這兩個蒙面人:「交出解藥,我就放你們走。」
那頭兒頗為讚許地道:「好,不愧是久享大名的李家六郎。我們身上的確沒有帶解藥。不過,等李兄送我們出城后,我自會告訴你解毒的辦法。」
第二天池州府已傳遍了這個故事。李應玄被說成是霹靂手段、菩薩心腸,殺得刺客屍橫遍地,又為救一個素陌平生的綉女而仁慈地放走了為首的人;小夜被說成是國色天香的佳人,以致於刺客也不忍心下手加害,到頭來還是靠她才得以逃走。其中的過程更是被渲染得離奇曲折。
小夜也沒有聽到這些傳聞。李府禁止閑雜人等到這條小巷來窺伺、打探消息。小巷寧靜一如往昔。小夜坐在綉架前,因為昨晚沒有睡好,眼圈有些發黑。李府派了兩個僕婦,帶著禮物來安慰昨天受到驚擾的兩戶人家。到小夜家時,都格外地注意小夜,掩蓋不住她們的好奇。小夜慌亂地轉過頭避開她們的目光。她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綉女,不幸捲入了傳奇人物的傳奇故事之中。她害怕流言會損害李應玄無瑕的名聲。
那頭兒默然片刻才漫不經心道:「我曾經認識一個朋友,原來也是李兄這樣雄心萬丈的人,但如今已銷磨掉他的雄心了。李兄將來是否也會這樣?」
可是遠遠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小夜低著頭一一答應。她不是第一次接李府的活計,可是這一次似乎有點不大一樣。李應玄才剛回來,就趕著要這些東西。
李應玄話題一轉,說道:「聽足下的口音,似乎是臨安人氏吧?」
夕陽里李家兄弟又揚鞭歸來。小夜家的庭院遙遙在望。李應玄心中漾起一片柔情,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小夜此時一定在趕著綉他的披風。這可憐的小姑娘,她的整個人都是綁在綉架上的。這許多年來,直到昨天,聽到太夫人嘮叨只有葉家的小夜才能綉出讓她滿意的披風,他才知道小夜的名字。一念及此,李應玄又暗自對自己搖頭而笑。
李應玄橫劍胸前,揮手示意其他幾人安靜。
無論他在別時別地有著怎樣堅定不移的心志,面對著小夜,面對著小夜那如春水一般溫柔無求的堅定,他無言以對。
他們面對面站著,一個在月下,一個在陰影里。小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瑩瑩淚光。她不明白最幸福的時候為什麼反而想流淚。她低下頭去,不願讓李應玄看見她眼中的淚光。
有人在她耳邊輕輕地笑道:「別害怕,我是李應玄的師弟,只是想看看你長得什麼樣子。不要告訴我師兄,免得他生氣。」
不但是他,甚至於整個李家,都會被他牽連。
李應玄心中不覺有些驚異。那頭兒說這番話的口氣,倒好像是站在中立者的立場一般。
那頭兒又道:「李兄原本不是那樣孟浪的人吧,為什麼要倉促出頭,以至於成為別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倘若李兄出師未捷身先死,又如何再大展鴻圖?」
那僕婦道:「老夫人說了,也就在這幾天要的。價錢不惜。小夜姑娘,這是訂金,絲線讓你自個兒配,要最好的。」
可是他無能為力。此時此境他甚至不能再踏入那小巷,以免引起嫌疑。他很想知道小夜現在可好,渴望見到她羞怯、溫柔的面容。
就彷彿李家那棟青瓦粉牆、莊重樸素而令人自然敬畏的宅第。李家大門上掛著的那道匾額,原本是鎦金的,金色陸續剝落,字跡已甚是模糊,木匾也黑沉沉地毫不起眼;但是每一個池州人都認得出木匾上的字:國之棟樑。
他們勒住了馬。李應玄後退數丈。那頭兒將小夜放到地上,道:「小姑娘,好好坐在這兒,否則可不要怪我手中的刀不長眼睛。」一邊說一邊還對她調侃地眨眨眼睛,慢慢地退開。
身後不知何時站著兩個蒙面人!
李府的僕婦到小夜家中時,小夜的父親和弟弟都出去了,母親和妹妹在院中晾曬剛洗的被褥和衣服。小夜在窗前支好綉架。春陽斜斜地、柔柔地抹在綉架上。小夜聽見陌生的說話聲,抬起頭,看見院中那個僕婦。母親惶恐地在答應著什麼。小夜心中一緊。是為自己來的嗎?母親真的打算給她說個人家?
回到綉架前,小夜心中有微微的恐慌。她還從沒有一個人呆在家裡的經歷,小小的院落,此刻大得異樣,空洞洞的。
小夜回到家中,家人正忙亂成一團,四處亂撞,見她回來才算放心。小夜什麼問題也不願回答,只說累了,想睡。母親當她是嚇壞了,趕緊安排她睡下,轉身來向李府家丁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夜低聲道:「蓮花觀音已經綉好了。」
那天夜裡,為了讓李應玄他們養好精神明天上路,李府上下都睡得很早。李應玄躺在床上,雙手反墊在腦後,望著黑暗的帳頂出神。明天他們便要遠行。
李應玄轉過目光看著他答道:「倘若每個人都這樣等待時機,只怕大廈已傾而仍無人奮臂而起。總得有人先站出來,對不對?」
那天是住在東門外的舅父的生日,父親和弟弟先去置辦禮物了,本來她母女三人應當隨後趕去的,李府僕婦一來,小夜只好獨自留下趕活。母親和妹妹臨走時鎖上門,囑咐她自己安頓中飯和晚飯,記著收拾晾曬的被褥和衣服。
有人猛敲院門。父親和弟弟不在,母親和妹妹在灶下忙著,她跑出去開門,心想李府的人只怕等得有些急了。她一邊想著解釋和道歉的話,一邊打開門,抬起頭,立時張口結舌地呆在那兒。
太夫人吩咐家人為六郎置辦行裝,其中包括兩件披風。太夫人決定要綉上鷹,就像李應玄的祖父當年在淮揚軍中時穿過的戰袍一樣。
那人將頭一揚,似笑非笑地道:「賈似道算什麼東西,憑他也配支使我?我只不過愛與你們這些人作對而已!」
那年初夏,奉旨挑選秀女的內侍,到池州后,指名要小夜。她的那幅晨露牡丹被那池州籍的京官當作禮物送入宮中,給謝太后祝壽。太后隨口說了句「這幅牡丹倒還有些意思」,雖然荒淫但對太后一向奉養周到的度宗皇帝,便囑咐內侍記下了這句話,準備選個時機儘儘孝心。
小夜被扶上馬,李應玄輕聲道:「坐好了,抱住馬的脖子。」
檐上有人如飛鳥翩然落下,他驚起。應龍沒有這麼好的輕功,是誰?他來不及有所反應,一個錦盒飛擲進來,有人低聲道:「十一郎隨後到。他負了傷,師父派了一塵和出塵護送他。」
這兩件披風都交到小夜手中。只有她的綉藝能讓太夫人滿意。
李應玄這次回來,是因為太師賈似道黜落了他的考卷。他的兩位兄長平和沖淡不慣於顯露鋒芒,而他在試卷中公然指責權臣誤國。諸多的內憂外患,可是「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半閑堂里鬥蟋蟀的宰相賈似道,是太學生們幾次群起而攻之的對象。身處京都,種種消息都傳入耳中,令他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結果三兄弟中只有他落榜。
小夜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床上的。清晨時,急驟的馬蹄聲驚醒了她。她來不及起身,馬蹄聲已然遠去。李應玄有意走得匆匆。相見爭如不見。他不敢放任自己面對小夜。
李應玄看著那炷香。香已燃去三分之二,子時馬上就到。
然而,他怔在了那兒,就如今天傍晚小夜打開院門時一樣錯愕得無法移動也無法思考。
一如整個池州都為他們而感到驕傲。
小夜起身欠伸酸疼的腰背時,才發覺日已西斜,她居然忘記了吃飯。小貓自己鑽進灶間在覓食,她卻完全不覺得餓。她揉著發腫的眼睛,去收拾看起來已經晾乾的被褥和衣服。
夜已深,他等待著李應龍的歸來。
他們同時抽出鞍邊掛的佩劍,叱吒聲里衝天而起,銀光繞身,投向左右兩邊庭院。箭枝一觸到揮舞的長劍便被擊落。李應龍的身影沒入小夜家對面的庭院時,李應玄也落到了這邊的院牆上。兩個蒙面人伏在牆頭,將弩箭對準了他。那頭兒道:「叫你的兄弟們別動。那箭上有毒。」
那頭兒又笑了起來:「是極是極。」
三年後,事態當會平息,他就會回來——如果那時他還活著。
李應玄注視著他說道:「多謝。」停一停,李應玄又道:「以你這樣的身手,這樣的胸襟氣度,居然甘心為賈似道所用,真是讓我覺得奇怪。」
母親陪著那僕婦進來,很緊張地說道:「小夜,李府要綉兩件披風,一幅蓮花觀音。圖樣都帶來了。老夫人叫你用心綉,趕快一點,等著要呢。其他的活先放一放。」
出城時兩個蒙面人使守門的士兵很訝異,但既然是李應玄帶路,也就只能放行。三騎匆匆向東疾馳而去。暮色中小夜一家正要進城去,遠遠望見這幾個縱馬飛奔的人,趕緊避到路邊去,生怕多看一眼便會招來禍殃,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中一個蒙面人的鞍上坐著的是小夜。
那一句話讓小夜所有的期盼都成幻夢空花。
李應玄淡淡地道:「若是能夠銷磨掉,又算是什麼樣的雄心?」
那人哈哈大笑,一指小夜:「那才是你的佳人!」說完拍馬而去。
那頭兒微微笑了起來。一般人聽到這樣的推許,往往會惶恐不安,李應玄卻坦然受之。
李應龍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的臉瞧;李應玄微微笑著,隱約有幾分尷尬。小夜覺得自己的臉又燒起來了。他們沒有騎馬,怕驚動人。現在就站在她面前。
那頭兒「哈」地一笑:「你原也知道大廈將傾啊。你可知道,大廈將傾、天塌地陷之時,首先葬送的就是你們這樣的人?」
兩人不答,那頭兒忽地一扯同伴,兩人倒翻下屋檐鑽入房內。李應玄陡然想起房中的小夜,失聲叫了句「小夜」,馬上跟了下去。
李應玄無言地看著她嬌柔又堅決的臉,覺得自己一陣陣的心酸,而同時又有著溫熱的暖流緩緩注入心中。小夜不會改變她自己。為了小夜這一句話,他絕不能不回來。
那頭兒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鎮定自如的李應玄,說道:「像李兄這等人物,若肯稍斂鋒芒,青雲直上是指日可待啊。一旦大權在握,要翦除異己,不說易如反掌,要成功應當是不費什麼力氣的吧。」
一直退到他自認為安全的地方,那頭兒才道:「這種毒本來是沒有解藥的,不過你既然是太乙觀弟子,那又例外。回去熬一鍋熱水,在水中加入三枚太乙觀秘制的玉清丸,將你的兄弟放入水中泡一個時辰,每日子午各一次,三天後可保暫時無礙。你不是要去襄陽嗎?帶著他,經過廬山時送到那老不死的廬山醫聖手裡,才能夠除根。在這之前酒色財氣樣樣都要忌。」
李應玄靜靜地道:「我當然知道。」
老夫人想讓觀音陪著孫兒一起去襄陽,保佑他平安歸來。
李應玄盯著他看了一會,道:「好,你若騙我,我自有辦法抓你們回來。」
她欲哭無淚。這是冥冥之中上天對她的懲罰嗎?她不該接近上天的寵兒,更無權擁有李應玄的承諾。她是那樣卑微,卻妄想闖入一個不屬於她的神的世界。
小夜已經在他們的刀下了。
李應龍半途遭到襲擊,耽誤了行程,因此他們的師父、太乙觀住持華陽真人,不得不派尚未出師的弟子、他們從未見過面的師弟唐廷玉兼程趕到池州,送葯救人;又派兩個師侄一塵出塵護送受傷的李應龍回來。
李應玄也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可惜,卿本佳人,奈何——」
這時李應龍已提著劍趕來了,叫道:「六哥,那兩個小子叫我收拾掉了;乾脆全交給我吧。」
李應玄可否知道,昨天他對她說了第二句話?
她的聲音不可抑制地在顫抖。為了掩飾自己,她急忙回房去取觀音圖,連同畫一起捧出來。李應玄接過。小夜一直不敢抬頭。她髮絲的清香淡淡地飄在空中,纖細的手腕上有淡淡的一圈淤青,是那個擒住她的蒙面人留下的。她這幾天一直沒有注意,還以為是趕得太累了才會手腕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