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拂雲錄》外傳 小夜

第九節

外傳 小夜

第九節

那時她曾想,為了這一夜的幸福美滿,她甘願忍耐、等待整整一生。
他低下頭,拉開母親的手,轉身出門,沒入了黑暗中。
當天夜裡,李應龍便悄然離開了池州。
李應龍在母親對面坐下來,疑惑地看著母親。
五嬸娘一拍掌道:「是啊,所以我想來想來去,要長久留她在我們李家,只有一個法子。可巧,十一郎不是回來了嗎?」
李母嘆息道:「去年初有人將小夜送回來,說是沒有運往大都的宮女都發送回原籍了。小夜家裡已經沒有人了,所以她情願投身到我們家中服侍我。依我看吶,當初池州人說的笑話只怕是真的,這孩子繡的六郎的畫像,就像真人一樣,不是有心人,怎麼繡得出來。所以我沒拿她當丫頭看。她在樓上為六郎設了一個靈位,每天上香上祭,倒比我還經心。」
小夜關上窗,從小竹筒中倒出一卷薄薄的紙,在燭光下展開,看過之後便在燭火上點燃燒掉了,向李應龍微笑道:「不礙事,蒙古駐軍出發去丁家洲方向追捕越獄的一群犯人了。」
一旁的大伯母嘆了口氣,說道:「說起來這一年來還多虧了小夜。」
她彷彿是代替李應玄在這世間活下去,擔負起李應玄生前未能對家人盡的責任。
第二天天已放晴。他是被滿城的鴿哨聲吵醒的。從窗帘後向樓外窺視,一碧如洗的天空中,無數鴿群正在盤旋飛舞。
話一說出來,他便覺得不妥,在伯母嬸娘們看來,小夜怎麼會和李應玄一樣?然而他心中的確有這樣的感覺。小夜的身上,有著李應玄的影子,甚至也有他只見過一次卻印象深刻的江才人的影子;她已不再是他從前所記得的那個羞怯的少女。小夜看他的目光,也不再是從前那種想在他身上追尋李應玄的身影的目光,而是像李應玄看他時一樣溫和、關切但從容淡定。
李應龍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轉過話題道:「你竟然會養信鴿來監視蒙古駐軍,還有——」
小樓下的正房已改成佛堂,供了白衣觀音像,李母正在佛前誦經。
李應龍悄然而入,從後面伸出手來,輕輕拿走了木魚,閉目誦經的李母一下敲空,驚醒過來,睜開眼見到李應龍,不敢置信,呆了許久才抱著他的頭含淚帶笑地道:「當真是十一郎啊,我還當是老眼昏花看錯人了。」
小夜先讓李應龍換下沾著濕泥的靴子,才引著他上樓,樓上正房中供著李應玄的靈位,靈位后掛著他的繡像,靈前香爐中燃著一枝香。
李應龍訝異地道:「小夜,你居然還學會了觀天象?」
李應玄的那些朋友,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所以才儘力幫助她擔負起這份責任?
李應龍心中那怪異的感覺更甚,眼前的小夜,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說話行事,令他感到說不出的熟悉。他不由得道:「小夜,你怎麼會是這樣?你一點也不像六哥同我說的樣子。」
小夜打開窗,一隻鴿子飛了進來,落在小夜手上。小夜取下鴿子爪上綁著的小竹筒,一揚手,那鴿子又展翅飛走了。
小夜望著繡像,說道:「養信鴿其實是六郎教我的。」她回過頭看著李應龍錯愕的臉,又是一笑,說道:「三太太每天都會同我說六郎在家時的情形。其他幾位太太,還有府中的僕婦也都愛同我說這些事情。每次出去,遇到的池州人都會同我聊一聊六郎和你們在的時候如何如何。還有六郎的朋友,經過時也會特意繞路到池州來祭一祭六郎。所以,我知道很多六郎的事。我養信鴿,是因為有一次六郎的一個朋友來時被蒙古人發現了,圍住了李府要搜捕他。雖然那一次僥倖躲了過去,我心裏還是一直害怕的,所以從那以後就學著六郎養了信鴿。有了信鴿,蒙古人一出動,我們就知道了,自然不會讓來府中的客人再受累。」
她的目光中已不再有那時的執著與熾熱,卻揉合著一種帶著淡淡憐惜的愛戀。
但是在望見李府的樓頂時,他卻猶豫了一下,隨即轉向了小夜家的那條小巷。
那個月明如水的春夜,李應玄曾經擁抱著她坐在江邊的大樟樹上,為她輕輕地揉去頸骨中的淤血。
怪異之處,實在太多。
最是心直口快的五嬸娘搶過話頭說道:「十一郎啊,你幾年沒回來,還真不知道家裡的情形。城外的田地都被徵收了,城裡的店鋪也只剩下一家茶葉店,一年所得還不夠家裡三個月開銷。老太太的喪事又將桃花巷的老宅頂了出去。所以有一段時間全憑著變賣東西過活,連七小姐的嫁妝都快保不住了。小夜這丫頭,別看不聲不響,心思兒倒多,來府里后,就將宮裡帶出來的幾件宮樣首飾作價頂了一間小絲綉店,選了二十個池州姑娘,按她說的宮中式樣綉些時新花樣兒,叫府里老成可靠的家人租船運往杭州,那邊說是有六郎的一個朋友接手送到海船上去,帶往南洋或是高麗售賣,再收了南洋和高麗貨物帶回杭州售賣,前天杭州來信說這一趟一來一回,獲利何止百倍。在池州買的尋常花樣兒,運往江北,也有十倍之利。到底是在宮中呆過的人,說話行事,看著就不同一般。我昨天還在說,要收她做義女呢。」
李應龍看著小夜眼中慢慢湧起的淚光。然而她的嘴角依然帶著淡淡的微笑。
李家的男丁大多已在戰亂中喪生,或者是漂泊未歸,李應龍在府中悄悄地查看了一遍,竟只見到一個打更的老家人,別無男子。夜色已深,三位嬸娘與兩位伯母卻仍然帶著家中女眷與僕婦在做針線。
左廂房內一個年輕女子一邊揭開帘子出來一邊說道:「三太太,床已鋪好了,你該睡了。」
他沒有驚動其他人,徑直去找母親。
他會心地一笑,知道了小夜是如何隱藏她精心伺養的信鴿。還有什麼辦法比將信鴿隱藏在鴿群中更安全呢。想必整個池州城都知道小夜的用意,都在心照不宣地配合著她的安排。他記得以前池州城並沒有這麼多鴿子的。究竟有多少人家為了小夜而養了鴿子呢?
幾年不見,小夜似乎長高了一些,神情間也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溫順羞怯、動輒低頭不語的少女。她雖然因李應龍的出現而十分意外,卻仍是鎮靜自如,先去將大門關緊,才回過身來說道:「十一郎,三太太念了你好久了。」
那是當初楊之慎擊昏她時劈傷的地方。她一直沒有機會好好治療。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他可以信賴小夜,就像信賴六哥一樣。
李應龍大感意外,過了一會才道:「的確很像六哥。」
小夜輕輕一笑:「六郎如果回來,他一定認不出我了,是不是?」
那一夜是他幾年來睡得最安適的一夜。
李應龍當然知道小夜做的一定不止這些,她是如何在蒙古軍營外安排晝夜監視的人手的?又是如何不讓蒙古人注意到這些信鴿的?可是小夜只輕描淡寫的說了這麼幾句。
大伯母笑道:「女兒終須要出嫁,哪能留得久遠。」
李應龍先給六哥上香。仔細看那繡像,果然宛若生人。
她說話的口吻,好像是李家人一樣。
李應龍注意到小夜不在。他忍不住低聲問母親。李母道:「小夜在她家院里收留了一群孤兒,每天都要去照看幾個時辰,下午才會回來。」
所以多年未歸的李應龍,首先感到陌生的便是池州城郊增添的無數墳塋。
李母絮絮叨叨地問他這幾年的情形,直到小夜來請李應龍上樓安歇,李母才不舍地放開他的手,說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可要多住幾日,缺什麼儘管和小夜說。」
小夜將厚重的窗帘一一放下,說道:「時辰不早了,十一郎還是先安歇吧。」
李應龍心中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一直不知如何向小夜說出李應玄的死訊。
李應龍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小夜以前從來不會以這樣的口氣談起李應玄。她從前總是像仰視神祗一樣仰視李應玄,絕不會有這樣平等相待的、親昵自然的口吻。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母親已搬到了李應玄和他在家時住的後園小樓。他找遍了府中才找到,以至於以為母親已去世而心中驚惶。
小巷中夜色沉沉,他循著海棠花開的淡淡清香,找到了舊時的小院。
小夜站在一旁,帶著微笑望著繡像,說道:「這是我回來之後繡的。每個人都說很像六郎。」
小夜出神地道:「我在宮中時也綉過一幅,可是和這幅一比,就只有形似而無神似了。唉,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六郎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才能綉出真正的他來。」她隨即抬起眼說道:「請十一郎先安歇吧,枕邊有乾淨衣服,是你原來在家時穿的。」
小夜輕輕搖一搖頭:「不是這麼一回事。每到陰雨將來時,我的頸骨都會酸痛。」
待到她抬起頭來,李應龍嚇了一跳:「小夜?」
李應龍只一怔便明白過來,臉上立時通紅,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李母笑吟吟地看著他,李應龍更是尷尬,只得站起身來道:「五嬸娘這是說哪裡話,我對小夜,就像對六哥一樣,這怎麼行。」
李應龍本想躍下院牆尋找小夜,心中忽然一陣緊張,又猶豫了一下,還是悄然退出,徑直奔向自己的家。他想還是先向府中僕婦打聽一下小夜現在的情形比較穩妥一些。
臨走之前,李母淚眼婆娑,緊拉著他的手不放,倒是小夜催著他儘快離開,說道:「再晚一會,也許要下雨了,濕泥地上容易留下腳印。」
春夜輕柔的煦暖的微風拂過他的臉,他飛掠過長街短巷,越過殘破的城牆,好幾次他都想再看一看那小樓中的燈光,可是胸中滿脹的酸楚令他無法回頭。
小夜答應一聲,上樓去了。
說話間他們聽到了城北蒙古駐軍出發時的號角聲,在寂靜的暗夜中份外令人驚心。李應龍神色一緊,正待出去看看,窗外傳來鳥兒輕啄的聲音。
李應龍回到池州時,正當清明時節,暮色蒼茫,細雨紛紛。
李應龍看看母親,李母道:「小夜,你先到樓上去為十一郎準備鋪蓋,我同十一郎說說話。」
當年襄陽失陷之後,蒙古大軍沿長江順流而下,賈似道迫於無奈,率十三萬水師迎戰,雙方相遇于池州下游丁家洲,池州駐軍與壯丁盡被徵發。丁家洲一戰,十三萬宋軍水師一觸即潰,死傷無數,連帶池州駐軍與壯丁也大半喪生。
看著小夜慢慢下樓,李應龍忽然明白,他為什麼會對小夜如今的說話行事感到如此熟悉。李應玄一向也就是這樣說話行事的。
池州城的城牆在當年的攻城戰中毀壞殆盡,蒙古人長於馬上作戰,最忌城牆阻擋,是以一直沒有修復。這倒方便了李應龍,等到天黑之後,順利地越牆而入,沿著熟悉的街道,奔向李府。
幾位伯母嬸娘已得到消息,悄悄聚集到小樓下,李應龍一下樓,便被她們圍住了,吁寒問暖,嚷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