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御風記》第一卷

第二十章 十年情愫兩彷徨

第一卷

第二十章 十年情愫兩彷徨

「阿韶姐她,她說不願意?」祖菁顫聲地問道,心底被可能聽到的答案所震顫,渾身瑟瑟抖個不停。
「他是因為這件事而變成今天這樣?」祖菁問道。
「首先,顧天涯是天山派的。」唐斗從后領緩緩摘下摺扇,在身前慢慢打開,「其次,你們就是衝著我和老風當日綠水橋頭做的事,才投奔於我的?」
「大少何出此言?」柯岩抬起頭來,急切地說,「綠水橋一戰,風大俠和大少為了兩幫子弟的性命,毅然坐守橋頭,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代價,阻止了這場人間慘禍。這幾日,不但江湖豪傑對你交相稱讚,而且乘風會的大當家魚韶也對你青眼有加,甚至起了以身相許的心思。但是大少你當初行俠綠水橋的目的乃是為了兩幫好漢的性命,而不是為了贏得美人青睞,所以昨夜你毅然拒絕了魚韶,如此大義凜然的豪舉,讓我們這些江湖子弟無不傾慕。說到行俠仗義,大少,你已經在身體力行。」
「菁兒,很多事你還不明白。」風洛陽苦嘆一聲,低聲道。
聽到唐斗的話,唐冰和唐毒互望了一眼,同時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唐冰急忙開口道:「大少,我們來是想問你,什麼時候去見人?」
一陣響動從門外傳來,聽起來彷彿有人要進房間。唐斗下意識地一把抓住蓋在身上的被褥,想要遮到臉上,隨即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唐斗,怎的變得這麼沒出息!」他一把推開被子,從床上咕咚一聲滾落在地,雙腿一挺,再次把身子站得筆直。他雙手一揮用力撣了撣衣袍,喃喃地說:「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十三年前……」風洛陽閉上眼,任憑神思不受拘束地飛揚,遠遠飛過歲月的崇山峻岭,回到自己人生之路的最初時光,「唐斗十五歲,魚韶十三歲,于饒州道左、鄱陽湖畔相逢。一個是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江湖俠少,一個是亭亭玉立、冰肌玉骨的多情少女,二人一見如故,兩心相許,結為至交好友,共游鄱陽湖……」
「幸會幸會!」唐斗雙手一抱拳,笑著揚聲道,「不知我唐斗有何德何能,能夠讓兩位少年英傑誠心投靠?」
「前龍門潁水分舵香主庄少清攜本部弟子特來投奔大少!」龍門領頭的青年漢子雙手一抱拳,朗聲道。
室中瀰漫著刺鼻的酒氣,唐斗衣衫凌亂地癱卧在床上,輕輕地打著鼾。他的眼睛緊緊閉著,嘴巴微微張開,一條亮晶晶的淚線從他細小的眼中淌落,又滑入了嘴中。可以想象,在他混亂的迷夢之中,他也一定感到了滿嘴苦澀。
「唐斗和你說的故事,你不必當真。」風洛陽默然望著唐斗,半晌之後,忽然說道。
說到這裏,風洛陽一陣氣息不順,氣血上涌,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他抬手抹掉濺到嘴角的血沫子,無力地扶住門框,沉聲道:「阿韶,十年來,我竭盡全力忘掉當年的事,無論你怎麼對我們,我都可以忍耐,我希望我們都忘掉對方的過錯,回到十三年前,重新做回好朋友。我一直有一個痴想,我希望我們能夠像十三年前一樣,乘舟共游鄱陽湖,連夜歡歌。那是我風洛陽最懷念的歲月。但是,你為何要步步相逼,事事做絕,一點不留餘地。難道你和唐斗當年的情誼,連一分一毫都留不下嗎?」
望著魚韶飄然遠去的身影,風洛陽只感到眼前金星亂冒,視線一片模糊,身子一軟,整個人軟軟地靠在門框之上,心頭一陣亂跳。
「正是!」庄少清和柯岩齊聲道。
「不得不北上天山?小師叔,你當時很不捨得離開他們?」祖菁咯咯一笑。
「你們想要和我做大事,想要和我一起做大俠,好,就來我唐門!」唐斗昂起頭,振奮地說。
「見人?見什麼人?」唐斗一愣,脫口問道。
「他一生好強,自命不凡,悲愴過往,他絕對不肯說與他人。」風洛陽臉上浮起一絲苦澀,「他又怎會和你講起當年的事。」
「魚韶,這一次真是好事多為。」風洛陽忍不住用力將後腦往牆上輕輕一靠,喃喃道。
「每個人背後都有他不願談起的往事,唐斗雖然神武,畢竟亦是凡人。」風洛陽嘆息一聲,放眼朝窗外望去,一片夜色之中,僅有繁星數點。
風洛陽輕輕點了點頭:「三年後,我藝成下山,回到中原,唐斗要我以大哥的身份主持他和魚韶的婚禮。你一定奇怪,為什麼唐斗不要家中長輩來主持……」
「小師叔!」祖菁做夢也想不到風洛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在她腦海中,唐斗為她講述的那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那個她幾乎拿來當作珍藏的江湖傳奇,此刻恍如一支即將熄滅的蠟燭,在風中飄揚不定。
「噢?她是這麼說……」唐斗聽到柯岩的話,心中又驚又喜,「這麼說……呃,我是說,不錯,是我拒絕了她……」
「魚韶雖然自始至終對他都若即若離,但是到了最後,唐斗為她獻上情詩一首,終於還是獲得了她的芳心。」風洛陽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依稀難辨的得色。
「阿韶姐……真的有那麼冷酷嗎?那樣熱烈動人的戀情,她會忍心拒絕嗎?」祖菁喃喃低語,「如果換了我,我真的無法拒絕。那種不顧一切的相戀,哪怕只得一晚的纏綿,我也甘心……」
上樓的時候,她看到唐斗望向自己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的計劃成功了。那清純的愛戀,痴痴的深情,讓她看到了十年前的唐斗。不錯,在那一刻,他的心回到了十年前的歲月。
「他們當時確實是一對?」祖菁好奇地問道。
「咯咯,阿斗當年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人?和他現在完全不一樣!」祖菁忍不住失聲笑道,「難怪他和我說,他當年是青蔥無瑕的少年,愚蠢而多情,幼稚地信奉著梁山伯與祝英台一樣的凄美戀情。」
坐在唐斗的床前,風洛陽一臉的悲愴,似乎對自己好兄弟的此番遭遇感同身受。祖菁坐到唐斗的身邊,從懷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為唐斗擦去臉上嘴角橫淌的淚痕。
「當日我向你們保證過,我要帶你們做風頭最勁的江湖豪傑,行最令人注目的武林大事,讓你們生有俠名,死有傳說,不負爾等江湖之夢。我唐斗說過的話,從來算數。但是行俠仗義……行俠仗義……這似乎離我要做的事,有點遠了。」唐斗說到這裏,陷入一陣緘默。
「小師叔,你的傷還要很久才能夠痊癒,你剛才那麼用力地施展輕功,我怕你出事,於是一路跟來了。」祖菁衝到他的身邊,輕柔地扶住他的肩頭,幫他挺直了身子,低聲說道。
「梁山伯與祝英台嗎?」風洛陽微微一笑,「他倒挺像馬公子,幸好當時並沒有梁山伯,魚韶又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對他的一番情意並不忍拒絕。」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阿斗給我講過當年的事,當年的一切都是他的不對。他將阿韶姐的愛戀如此輕易拋棄,是該受些懲罰的。」祖菁抗聲道。
「魚韶!十年前,你傷得他還不夠深嗎?十年後,你——你還要在傷口上撒一把鹽,太過分了!」風洛陽氣得渾身顫抖,用手顫巍巍地指著魚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錯,阿斗十年來變了很多,但這是誰造成的?還不是你!」
柯岩和庄少清互望了一眼,臉膛同時紅了紅,低頭默認。
「我剛才看到阿斗被唐門的朋友架到上房去了,聽人說他飲酒過度傷了腸胃,吐到苦水流盡,情形似乎十分糟糕。」祖菁嘆息了一聲,輕聲道。
「找什麼麻煩?」唐毒奇怪地問道。
「你小孩子家,別聽這些東西。」風洛陽的臉色一窘,撓了撓頭,接著說,「後來我遠赴天山,不再和他們終日相聚,唐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託人到沙州天山外哨送信,告訴我他和魚韶的近況。從他的信中,我知道,魚韶後來到黟山學劍,而唐斗也不得不回唐門受訓。但是他心中對魚韶甚是牽挂,每年都會找出數月逃出唐門,潛入黟山,和魚韶相見。越女宮的各個關卡,他已經熟極而流。整個江湖,只有唐斗能夠將黟山越女宮當成自家後院,隨出隨入。而唐斗到中原做生意,魚韶也會主動去約他相見。二人三年來情投意合,無話不談,如膠似漆。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定然是大少的英名已經在江湖上傳揚開來,人往高處走,武林英傑自然唯大少馬首是瞻。」唐冰笑盈盈地說。
「不錯。他從黟山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回歸唐門,重掌大權。而我也不得不和他分道揚鑣,去迎接自己的第一個決戰。當我再見到他,他已經執掌唐門令牌,號令上千唐門子弟,成了在劍南道呼風喚雨的江湖大豪,日日風流無忌,絕口不提當年之事。昔日的唐斗,自此一去不返。」說到這裏,風洛陽看了此刻熟睡的唐斗一眼,「令人嘆息的是,唐斗的心中還有昔年舊人的影子,所以魚韶才能讓他如此狼狽。」
「好啦!」唐斗一咬牙,怒道,「怎麼啦?沒見人吐過?沒見人哭過?我唐斗喝多了幾杯,怎麼了?不行啊?我唐斗的事,你們也敢管了嗎?」
門打開的時候,魚韶一把打開髮辮,一頭青絲宛如瀑布般傾瀉在她的香肩之上。當她抬起頭來,卻吃驚地發現,門口站立的竟是風洛陽。
「嘿嘿……」唐斗輕輕搖了搖摺扇,腦子飛快地轉動著,抿了抿嘴唇,再次開口道,「我當初為了兩幫兄弟性命,連命都肯不要,她魚韶來這一手幹什麼?想讓人以為我是為了她才出手的?我唐斗的志向,豈能被一個女人牽絆。我有太多的大事要做,太多的美夢要圓,這個世上沒有哪個女人能夠束縛住我的雙手。早點想通這一點,就可以早點放手,再痴纏不休,對她對我,都沒好處,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投奔我?」唐斗一聽,又驚又喜,衝口問道,「怎會這樣?」
鳳凰客棧一樓餐堂的東西兩面,此刻赫然坐著兩彪衣著各異的人馬。一路人馬,錦衣錦袍,人人身材魁梧,氣宇軒昂;一路人馬,身披青色春夏秋冬服,人人眼神犀利,英氣勃勃。當唐斗從二樓走下來,這兩路人馬齊刷刷轟然站起身,衣袂生風之聲,嘩啦啦響成一片,宛若平地響起一陣雷霆。
「這數月時間,唐斗和魚韶兩情相悅,朝夕相對,日升日落,不願寸離。我們三人日日相聚,終日乘舟游湖,清晨採摘菱角,黃昏共賞落日,夜晚對月長嘯,抒發江湖志向,好不逍遙自在。唐斗對魚韶愛若痴狂,情熱如火,患得患失,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只要魚韶對他好言好語,贊他幾句,他必找一無人角落,發足狂奔,大聲狂呼,發泄心中喜悅。他愛魚韶愛得太深太切,當著她的面,口拙嘴笨,進退失據,唯命是從,成日傻笑。當年我雖是一個成日背誦劍譜的獃子,卻也知道他的一番表現,和白痴無甚差別。」風洛陽說到這裏,雙手抱在胸前,將背靠在椅背上,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他還是來了。」魚韶自嘲地苦笑了一聲,「這樣也好,十年了,是時候和當年的一切說再見了。」她霍然轉過身,緩步走到門前,一隻手抬起來扶住自己的髮辮,一隻手打開房門。
「小師叔,」祖菁轉過頭朝魚韶遠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柔聲道,「雖然我和阿韶姐這一次設局整蠱阿斗和你實在不對,但是你剛才那樣打了阿韶姐一個巴掌,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是否太過分了些?我看,你應該向阿韶姐道歉。」
「菁兒,你怎麼來了?」
「阿斗去找阿韶姐?他……他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祖菁聽得熱血沸騰。
唐斗的野心揚帆于梧桐嶺,風洛陽的盛名始於斷頭崖,這兩個令她糾結一生的人,將梧桐嶺、斷頭崖這個地方,深深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她知道自己無論逃得多遠,無論避到幾時,總有一天,她不得不回來,重新面對這一切。
「龍門和年幫的人啊。」唐毒愣愣地說,「他們已經在廳里等了快一個時辰了。」
「唐斗渾身濕漉漉地站在魚韶的面前,雙眼凄楚地望著她,焦急地等待著她的回應。這樣一位前途遠大的少年,在這樣一個黯然神傷的雨夜,不顧生死存亡,將他的命運雙手送到魚韶的面前。但是……魚韶並沒有答應,她簡單地搖了搖頭,接著抬手關上了窗戶。」
風洛陽彷彿根本沒有聽到祖菁的話,他整個人都沉浸在當時的回憶中:「黟山夜雨生雲煙,四海雲煙出黟山。那一日,黟山的夜雨正是最銷魂的時候。唐斗直挺挺地站在魚韶緊緊關閉的窗前,任憑凄風苦雨無情地澆灑在他的身上。越女宮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劍痕,唐門暗器射到他身上的傷口,在雨水澆灌之下刺骨生疼。他在冷風中搖搖欲墜,但是他痴痴站在魚韶寢室的門外,任憑越女宮的人如何驅趕,他就是不走。他知道,從魚韶緊閉的窗戶中,她仍然能夠看到他,仍然知道他在等待她回心轉意。但是,奇迹並未出現,魚韶下定了決心,就在黟山和唐斗一刀兩斷,和昔日的情誼揮手作別。從黟山回來,唐斗便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唐斗。」
「阿斗似乎在夢中哭得很傷心。」看到平時耀武揚威,橫行無忌的唐門大少此刻淚落如雨,祖菁感到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連聲音都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
她應該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興,但是此刻的她卻充滿了感傷。當唐斗炙熱的眼神照在身上的時候,她的神思忽然間揚帆遠航,不可抑制地漂泊到十三年前的那一刻。鄱陽湖畔,細雨迷濛,青蔥少年,道左相逢。她的咽喉間忽然泛起了一股清澀的鮮香,一如當年細雨之中的香甜湖風和湖中菱角的清新鮮味。這些記憶中失落已久的味道,令她忽然感到了當年初見風唐二人時那小鹿亂撞的感覺。
「你怎麼來了?你的傷勢……」魚韶剛要開口詢問,風洛陽已經手一抬,狠狠一掌打在她的臉上。
「當我們從葬劍池一路衝到天女殿女弟子寢室前的時候,魚韶正在臨窗閱讀乘風會的卷宗。看到我們到來,她放下手裡的卷宗,緩緩站起,來到窗前。唐斗沖了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她跟自己一起離開黟山,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去,開始只羡鴛鴦不羡仙的生活。」風洛陽說到這裏,嗓音已經嘶啞。
「魚唐兩家族長紛紛趕到鄱陽,想要打消唐斗的瘋狂念頭,阻止這一場聯姻。但是世俗的成見如何能阻止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唐斗。他大展神威在魚唐兩家人的包圍中奪路而逃,來到潤州找我求助。我感他孤零零一個人,竟然能夠頂住如此的壓力,為了一腔真情,頂風冒雨,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在唐家人的圍追堵截、魚家人百般阻撓之中脫身而出,於是不顧幾日後的決戰,和他攜手一處,連夜殺入黟山。」說到這裏,風洛陽的眼中露出凄惻之色,彷彿一想到當年的情景,他就不由得一陣感傷。
「真可惜……」祖菁由衷地嘆息一聲。
「正是,正是。」庄少清和柯岩連連應是,臉上同時露出由衷敬佩的神色。
「什麼?」唐斗大驚,暗暗思忖,「龍門年幫的當家這麼快就收到風聲,親自登門來瞧我笑話?」想到這裏,他連忙朝衣領后摸去,找到自己一直插在那裡的摺扇,「啪」的一聲用力打開:「怎麼,他們想要來找麻煩,我就讓他嘗嘗厲害。」
「噢……」風洛陽苦笑了一聲,「想不到他竟然沒有忘了提到我。當時我已準備去天山學劍,唐斗和魚韶的相戀,我只能成為一個旁觀者。事實上,我和他們只相聚了數月,就不得不北上天山。」
風洛陽的頭上滿是汗水,一張臉漲得通紅,似乎是因為一路疾行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憤怒,這一點魚韶無法猜出來,她此刻也無暇多做思考,她的心都被他的突然出現攪得一片混亂。
她說完這番話,一把推開風洛陽,將披散在肩上的頭髮隨手紮起,穿門而出,揚長而去。
「你們入我唐門,是想要我帶著你們去……」唐斗說到這裏,舌頭一陣打突,他咳嗽了一聲,艱難地說,「帶你們去……咳……行俠仗義?」
「嗯,什麼?」祖菁聽到這句話,渾身一震,猛然轉過頭,失聲道。
唐冰聰明一些,頓時明白了過來,連忙說:「大少,你誤會了,龍門年幫的一部分人馬今日是來投奔大少的。」
「情詩?阿斗會寫情詩嗎?我看他艷詩倒是寫得很多,當初他欺負水瑤姐之後,天天都在做艷詩,聽起來都讓人臉紅。」祖菁撅了撅嘴,低聲道。
「當年前輩英俠行俠仗義,濟困扶危,揚名天下。崑崙顧天涯一人一劍,夜挑太行,何等威風得意。身為江湖人,學得驚人藝,本當如此,才不負今生。如今看看我們,成了幫派爭雄的走狗,平民百姓戟指痛罵的奴才,正如大少當日在綠水橋所說,為了甘潑膽和宣殿章,值得嗎?」看到庄少清沒有膽量繼續說下去,更加年輕的柯岩挺身而出,大聲把他未講完的話一口氣說完。
「阿斗原來這麼可憐,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風流荒唐的壞男人。」祖菁憐惜地輕輕撫順唐鬥頭上的亂髮,柔聲道。
「懷念當年什麼?」唐斗好奇地問道。
與此同時,年幫一部人馬的首腦,一位相貌清朗的壯實少年也朗聲道:「前年幫穀雨堂堂主柯岩率部特來投奔唐門。」
「當年?」魚韶用手撫摸著自己的面頰,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風洛陽,誰都可以和我提當年。只有你不行!不錯,這十多年來,你一直忍耐我,一直和我提到當年我們做過的事。你喋喋不休,說著當年種種的好。你的記性超群,當年做過的每一件小事,你都記得清清楚楚。但你知不知道,你就是個小處清醒,大處糊塗的蠢人!當年最應該記住的一切你都忘得一乾二淨。從十三年前開始,一直到現在,你一直渾渾噩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到的只是如何去爭天下第一,當年的事情,你連皮毛都搞不清,還想要在我們中間做和事佬,笑話!」
「大少的情況怎樣?」風洛陽用力甩了甩頭,關切地問道。
「呃,這他也說了?」風洛陽撓了撓頭,「不錯,唐門不滿意這樁親事。而魚家也感到唐門野心勃勃,唐斗背景複雜,不是理想的金龜婿。你也知道,魚家沒有男丁,希望有一個上門女婿,但是唐斗乃是唐門長子,勢必繼承唐門大業。因為這個緣故,兩家人都竭力阻撓二人結合。唐斗為了魚韶,毅然和族中長輩決裂,憤然出走唐門,回到鄱陽,一番思量之下,竟然決定潛入黟山,找到魚韶,連夜私奔。」
風洛陽愣了一下,揚了揚眉頭,遲滯地眨了一下眼睛:「好友相聚,共游鄱陽,同賞明月,這是仙人都未必有的幸福,我當然捨不得。但是,我肩負風家代代相傳的重任,要不畏千難萬險,奪得天下第一的稱號,所以盤桓數月,終於揮別二人,負劍北上。」
「大少,我庄少清當年投奔龍門,乃是感於龍門甘門主當年一人一舟橫行天下,白手而創龍門,效法三國甘寧,以錦帆為號,嘯傲江湖,縱橫四海,何等逍遙自在。我庄少清自少嚮往這種生活,遂帶領家族親友,結伴而入龍門,只為大展宏圖,抒發心中志向。但是甘門主自從一統三江以來,劫持漕運,威霸渡口,強買硬賣,與民爭利。與年幫對上之後,威風更盛,我日日所見,盡皆爾虞我詐、陰損難當之事。門中兄弟日益消沉,各壇各舵多有怨言,人人都懷念當年……」庄少清說到這裏,欲言又止,臉色一紅,朝著身旁的柯岩看了一眼,終於閉口不言。
「小師叔,你當時也在場,唐斗說,你在他們身邊,成天到晚默默背誦劍譜上的口訣。」祖菁聽到這裏,忽然會心地一笑,輕聲道。
命運對她青睞嗎?是的,她初入江湖見到的頭兩個少年,如今一個成為叱吒風雲的唐門大少,一個成為萬眾矚目的天下第一劍。命運對她殘忍嗎?是的,自從那永生難忘的湖畔初見,十三年來,再無一個男人能夠進入她的心中。她只能任憑青春的記憶十年間一點點蠶食著她的心房,讓她終宵獨立孤窗,默默品嘗當年的苦澀。
魚韶靜靜站在天字一號房的窗前,望著遠處隱沒在夜幕之中的斷頭崖。十余年的江湖闖蕩,令她到過很多地方,最遠處,她到過可以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能看到太陽的北方。站在空無一人的荒漠雪原,她以為自己的頭腦可以像眼前的景色一樣,陷入一片死寂。然而,梧桐嶺,斷頭崖,無論相距多遠,無論相隔多久,總會勢如破竹地穿越時空,出現在她心底最深處。
「也許,我這樣做對唐斗來說,實在太過殘忍。」魚韶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這一絲念頭,「但是這些年來,他做事越來越絕,總該有個人站出來讓他清醒。」
「我的地位,我的臉面,沒了,全沒了。」唐斗怔怔地盯著天花板,「如果讓龍門、年幫的當家聽說昨天的事,我唐門還有何資格和他們爭強鬥勝。我那幫屬下,看到我昨日的表現,還如何對我心服口服。」
「當年……」庄少清嘴唇一陣顫抖,想要說出口,但是卻又窘迫難堪,不敢言聲。
當唐斗終於從昏昏沉沉的宿醉中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他木獃獃地盯著天花板,默默回憶著自己的表現。很多事情他已經記不清了,誰扶他進的房,誰曾經在他酒醉之時勸解於他,誰為他蓋上被子、除掉鞋襪,他都一概不知。他只記得自己在看到魚韶之後,吐得癱倒在地上,彷彿沒人要的野狗。他甚至依稀記得,他還哭了出來,哭得如此傷心,就彷彿一個剛剛失戀的毛頭小子。
聽到這裏,祖菁已經目瞪口呆,只感到一陣口乾舌燥:「當初衝破重重阻力的,竟然是……是阿斗?」
他揉了揉眼睛,艱難地支起身子,抬眼一看,卻驚訝地發現祖菁正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當然知道!唐斗跟我說,唐門上下和魚家都反對這樁婚事,他和魚韶就彷彿當年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命中注定是一對倒霉冤家。」祖菁忙不迭地介面道。
「唉——」風洛陽再次嘆了口氣,用力搖了搖頭,一把拉起祖菁的手,道,「算了,我們去看看大少再說。」
「她當時在想什麼,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風洛陽說到這裏,只感到嘴中一陣苦澀,不由得微微頓了頓,「……她在想什麼。也許她對唐斗的愛還未深到可以為他拋棄一切。也許乘風會的使命和魅力比唐斗對她的愛更加吸引人。也許她只是一個戀家的女子,無法承受浪跡天涯的漂泊。也許不是所有人的愛情都像唐斗一樣烈如野火,足以燒盡一切。也許當時的魚韶已經看透了熱戀之後將會發生的平淡和枯燥,她決定在心碎之前,遠遠逃開。無論如何,那一個夜晚,魚韶用一種特有的冷酷和漫不經心,堅定地拒絕了唐斗,也徹底將他摧毀。」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忽然傳來。魚韶的心一沉,整個人彷彿墜入了深深的冰湖。
「聽起來,倒像是阿斗在不要命地追求阿韶姐!」祖菁下意識地用手掩住嘴,拚命忍著笑,輕聲道。
今天她刻意穿上了十余年前的舊衫,梳起了十年未曾再用的青魚辮,在銅鏡中驚鴻一瞥,她發現自己和十年前的那個魚韶,竟有十成十的相似。彷彿十年歲月,並未在她身上刻下任何光陰的痕迹。唯一已經改變的,只有她的心境。當年和風唐二人湖畔相見之時的心情,已經在她心中失落了很久。
「那還等什麼,瞧瞧去,瞧瞧去!」唐斗連忙把摺扇又插回后領,一手拉住唐冰,一手推了一把唐毒,三個人一齊衝出房間。
房門終於被人推開,唐冰和唐毒紅著兩張臉,迫不及待地衝進房門,看著唐斗,半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