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御風記》第一卷

第十九章 一壺濁酒憶前塵

第一卷

第十九章 一壺濁酒憶前塵

「老薑——」風洛陽心中一陣感動,暗暗思忖,「這個姜楠竟然一直守在病患身邊不忍寸離,實在是醫德高尚。」
「大少不要手下留情,把你縱橫江湖的風流手段都使出來!」
「嗯,後來我想清楚了,雖然很害怕。」祖菁顫巍巍地說。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我都快急瘋了。」祖菁緊緊握住風洛陽的手,一臉惶恐,「這三天里,我一直在想,如果你醒不來怎麼辦?如果你殘廢了怎麼辦?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慌。」
風洛陽從昏迷中恍恍惚惚地醒轉過來,只感到五臟六腑都洋溢著一股溫熱的暖流,渾身舒泰異常。他艱難地睜開眼,朝周圍看了看。屋子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姜楠病房,十年來他已經在這裏躺過無數次。他扭過頭去,習慣性地朝著南窗望去,清晨的陽光此刻正透過窗紙,斜斜打在西牆之上,勾勒出一道道彷彿光劍一般的簡潔影像。
「當然啦!」唐斗用手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膛,洪聲道,「今夜的雲雨,那是通宵不停!」
但是往昔的甜蜜,宛如一杯浸滿毒液的美酒,雖然洋溢著慘烈的青碧色,但是那刻骨銘心的香甜卻讓他無法抗拒。
「我為你守一輩子靈!」祖菁想也不想,衝口而出。
「叫什麼叫?」這個時候,病房的大門忽然被打開,吊命神醫姜楠睡眼惺忪地披著外氅,磨磨蹭蹭推門進來,「又夢到我啦?」
「帶上人,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都收起來。」唐鬥口齒不清地說著。
「……」風洛陽心裏一陣感觸,「這三天對於菁兒來說,恐怕有三生三世那般漫長。」想到這裏,他不禁暗恨自己不爭氣,沒有早一點醒來。
「大少,讓魚韶嘗嘗你的厲害!」
「是!」唐毒一聲得令,親自帶著幾個手下沖入廚房,捧著幾個熱氣騰騰的托盤沖了出來。
「我們唐門豈是好惹的,讓乘風會的頭子見識見識。」唐門眾人紛紛起鬨道。
「怕什麼!今夜不讓魚韶嘗嘗我的厲害,這麼多年來我唐門受乘風會的氣,就這麼算了?」唐鬥狠狠一拍桌子,厲聲說,「兄弟們,十年來,我們唐門吃的虧,受的氣,今夜我唐斗替你們都討回來。」
「大少!上啊!」
「讓她嘗嘗大少的厲害!」
「呃——啊!老薑,你別這樣!」風洛陽渾身發麻,汗毛直立,嚇得失聲道。
「來人——」唐斗大喝一聲。
「大少,知道我最懷念的是什麼嗎?……我最懷念的是一起蕩舟鄱陽湖的日子。也是這樣的月華之夜,我們比此刻的菁兒還年輕……」
「姜神醫,你胡說什麼,什麼老婆,我……我……」祖菁聽到他的話,嚇得連忙從風洛陽懷中抬起身來,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他沒說得很詳細,就是隱約說他要把十年前自己想做但是沒做到的事,和阿韶姐做完。」祖菁用一根食指抵著下巴,努力地回憶道。
「大少!鹿茸酒、牛鞭煲、老參湯、壯陽茶,應有盡有。」唐毒諂媚地躬身道。
「魚當家!」背著魚韶,這群唐門弟子個個無法無天,天不怕地不怕,此刻見到魚韶的面,人人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彷彿一群馴服的羔羊。
「收衣服?今天晚上會下雨嗎?」唐冰吃驚地問道。
「有!」唐毒彷彿一顆番薯一般從旁邊嗖地蹦了出來。
「大少英明神武!」聽到唐斗的話,唐門弟子一陣激動,紛紛興沖沖地喝彩。
「大少,給我們唐門出口惡氣啊!」
魚韶在唐門子弟眾目睽睽之下,鎮定自若地緩步走過庭院,走進餐堂,抬眼看了看此時目瞪口呆望著自己的唐斗,淡然道:「我在房裡等你,準備好了,就上來吧。」說罷,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唐斗今夜的打扮,挑了挑眉毛,不置一詞,轉頭走向樓梯,緩步上樓。
「做什麼的。」風洛陽拿起令牌,小心翼翼地檢查著真偽。
「是啊。畢竟,你現身綠水橋,也是她的主意,她特意來看你的傷勢是否嚴重。」祖菁笑道。
「小師叔,你感覺怎麼樣?氣息順不順暢,肋骨還疼不疼。」祖菁將身上披著的姜楠外袍摘下來,平鋪到床上,關心地問道。
「哈哈哈哈!」聽到唐斗奇思連篇,語出荒誕,唐門弟子無不捧腹而笑,「這才是咱們大少。」
「把準備好的東西都給我擺上來。」唐斗用力敲著桌子。
「嗯?」看到姜楠出現在門口,風洛陽頓時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兩眼一花,腦子一片空白。隨即他隱隱約約聽到一陣啜泣的聲音,自己胸前冰涼一片。
「如果我死了呢?」
唐斗記得當年的自己,抓著一路默默背誦劍譜的風洛陽,站在鄱陽湖畔,放眼遠眺,夢想著效仿古人,臨湖長嘯,抒發志向。一葉輕舟從湖心倏然而至,舟上俏立一位手握長篙的妙齡少女。一片矇矓色的雨幕之中,少女青絲如瀑,紅衣如火,肩披煙霞,腰束錦緞,宛若一朵雨中盛放的鮮花,令人傾倒。
唐斗一生對於青春的回憶,被永遠定格在這一刻:饒州道畔鄱陽湖,矇矓雨色水中花。還有身邊風洛陽一刻不停對劍譜的吟誦:「……大浪淘盡夢中身,月華千里照一人,江流百轉空逝水,雲雨巫山枉斷腸……」
「不過,現在好啦,你醒啦,也沒事啦,我可真是鬆口氣,菁兒對你的照顧,到今天為止。」祖菁抬手用力揉了揉紅腫的眼睛,臉上浮現出一絲春花般的笑意。
唐斗的耳邊迴響著唐門弟子熱烈而狂野的吼聲,平時他由衷享受手下們荒唐的鼓噪和無緣無故的熱情,但是此刻他只感到一陣天昏地暗,翻腸倒肺。一股熟悉的惡臭重新湧入他的口鼻之中,他只感到自己的胃腸一陣攪動,眼前金星亂冒,忍不住一張嘴,一股黏稠的嘔吐物,噴涌而出。
「菁兒,你在這裏已經照顧我三天了?」風洛陽聽在耳中,心中一動,失聲道。
「三日三夜,衣不解帶,你就算娶個老婆都不會這麼盡心。」姜楠笑呵呵地說。
「讓她生,她就生,讓她死,她就死。以為我唐斗不敢嗎?我今天一拳一腳做給她看。」唐斗用袖子抹了抹嘴上的酒沫子,惡狠狠地說。
「都挺好。」風洛陽扶了扶胸口,沉聲道。
「我照顧你一輩子。」祖菁堅定地說。
「古靈精怪,拿你沒法。」風洛陽笑著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感到氣氛有些不對,唐門弟子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此刻的形勢。
「唐斗說,阿韶姐已經在江湖上宣布,她願意為你和唐斗各做一件事,任何事情都行。我問過阿韶姐,她說是為了補償你們在綠水橋上所受的辛苦。」祖菁一邊歪著頭整理自己凌亂的髮髻,一邊好整以暇地說。
「阿斗來過好幾次了。」祖菁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一枚乘風會令牌,遞到風洛陽的手中,「他說這是魚韶給你的令牌。」
「她來看我?」風洛陽難以置信地問道。
魚韶進屋良久之後,唐斗仍然痴痴看著她轉身消失的方向,宛若中魔。
「大少,慢點吃!」看到唐斗的樣子近似瘋狂,離他最近的幾個唐門頭,生怕他吃得太急,傷了身體。
伏在床前的姜楠乍一聽到風洛陽的呼喚,欣喜地發出一聲嚶嚀,一頭栽入風洛陽的懷裡,緊緊抱著他不放。
看到他走出門,風洛陽和祖菁同時鬆了一口氣。
「老薑,你真是老沒正經,難怪沒人當你是武林前輩。」風洛陽埋怨道,「菁兒是我師侄女,莫要亂講。」
「我真是……受寵若驚。」風洛陽遲疑不定地說,心裏暗暗思量魚韶此行是否又有什麼整蠱作怪的伎倆。
「如果我殘廢了怎麼辦?」風洛陽逗她。
「她大方?你真見過她嗎?」風洛陽瞠目道,「對了,唐斗說過自己想讓她做什麼事嗎?」
一直將頭埋在他懷裡的祖菁猛然抬起頭來,一張俏臉梨花帶雨:「小師叔,菁兒對不起你,是我害你不得不力戰綠水橋頭,弄得傷重不起,你身上的黃魚膠是我拍上去的。」
「翻雲覆雨,狂風暴雨,山洪暴發,一瀉千里!」唐斗縱身跳上眾人環繞的大酒桌,雙手一舉,「今夜尚在南山腰,明朝躺在南山腳。」
忽然而至的患得患失,無緣無故的詩意盎然,通宵達旦的輾轉反側,乍然相見的張口結舌……所有青春的記憶,猶如一道又一道不可阻擋的浪潮,勢不可當地將他推入了流嚮往昔的長河之中,引領他飄搖不定的靈魂,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鄱陽湖,細雨朦朧的饒州道。
「菁兒?」這個時候,他才醒悟此刻懷中的是誰,頓時鬆了一口氣,心中一柔,「菁兒,別擔心,我身子沒事。」
「噢,你想清楚了嗎?」風洛陽看到祖菁一副后怕的樣子,心裏升起些微的幸災樂禍,不禁笑道。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些?」唐鬥狠狠地按住頭,拼盡全力想要阻止自己再次回想起當年的一切。這十年來,他花了這麼多心血,付出了這麼大代價,終於擺脫了那時的記憶,為什麼還要再回去重受一番折磨。
唐斗充耳不聞,用力將嘴裏烏七八糟的東西狠狠嚼了嚼,一口咽了下去,接著抓起一旁的壯陽茶,張口一吸,飲得一乾二淨。
「大少,你喝得太多了,悠著點兒!」見到唐斗如此硬朗,唐門弟子暗暗心驚。
「唐——冰!」唐斗搖搖晃晃地扶住身旁的桌案,長聲道。
今夜的鳳凰客棧洋溢著衝天的喜氣。十六盞鮮艷醒目的大紅燈籠掛滿了客棧的庭院。里三重外三重的大門統統被貼上了碩大的喜字。如火如荼的大紅綢緞里裡外外掛滿了客棧的每一處房檐屋角。整座鳳凰客棧看起來就彷彿一隻被包裹得異常拙劣的紅色禮盒。成群結隊的唐門弟子歡天喜地地扛著一壇壇美酒,堆積在客棧一層餐堂之內。所有唐門到達潤州的大小頭目人人盛裝打扮,圍坐在十數個大酒桌前,眾星捧月一般圍著一身新郎紅衣的唐斗,發了瘋一般起鬨。而唐斗則酒到杯乾,大呼暢飲,好不快活。
「沒事……」風洛陽剛要出言安慰,姜楠已經開口搶過話頭,「他的傷死不了,殘廢都落不上。你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照顧他,什麼債也還清了,別跟還欠他什麼似的。」
「對了,小師叔,阿韶姐來看過你了。」祖菁忽然想起一事。
眾人領悟了唐斗的意思,無不哄堂大笑,大聲歡呼。
「我沒事!」唐斗用手推開眾人,身子一個踉蹌,強笑道,「這點雜碎,能把我怎樣?大少我,精神得很!」
「啊,哈哈哈哈!」唐斗一把將酒罈丟在地上,雙臂一展,一隻手伸入牛鞭煲,一隻手伸入老參湯,將裏面的底料統統抓在手中,左右開弓,發了瘋一般朝著嘴裏塞去。
壯陽茶撞入胃中,唐斗只感到一股燥熱不可抑制地從小腹湧起,一股惡臭從胃裡泛到口中,令他一陣噁心。他身子前傾,雙手快速扶住面前的桌子,張口乾嘔了幾聲,隨即緊緊閉住嘴唇。
唐斗痴痴望著魚韶一身的紅裝,口唇乾澀,頭腦昏沉,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心裏忽而愁苦,忽而甜蜜,忽而惆悵,忽而感傷。他閉上眼睛用力搖了搖頭,想要重新振作起精神,卻發現腳底輕浮,身子飄搖,彷彿乘坐在一葉隨波逐流的孤舟之上,離周圍的世界越來越遠。
「大少!」「大少,你怎麼樣?」「大少,你身子難受?」看到唐斗如此模樣,四周的唐門弟子紛紛圍過來,關切地問。
就在唐鬥氣勢洶洶地自吹自擂之時,鳳凰客棧一樓的正門無風自動,倏然洞開。喧嘩不休的唐門弟子同時朝門口看去。只見庭院之中,乘風會大當家魚韶身穿赤紅蠟染衫,肩披月白鑲金帛,腰系百鳥朝鳳裙,腳踏紫紅薄絲履,臨風俏立。
「是,大少,有何吩咐?」一直默不作聲的唐冰連忙來到唐斗身邊。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在這個時候,記起這句話?」唐斗搖搖晃晃地跳下酒桌,倉皇地抓住身邊的桌沿,想要通過這緊緊的抓握,阻止自己的神思滑向他不堪回首的過往。
魚韶此刻的頭髮梳成朝後的波紋,後腦的長發簡簡單單地紮成一束,朝天捲起,青絲如瀑,散在肩頭,整個頭型彷彿一條逆流而上的青魚。這是魚家少年特有的髮式,象徵著一股昂揚蓬勃的生氣。
「兄弟們,魚韶說了,我讓她生,她就生,我讓她死,她就死。」唐鬥狠狠灌下一整壺酒,燒紅的顴骨往上一擠,一雙小眼頓時成了一條看不見的細縫,乍看上去就彷彿被人迎面打了兩拳,將兩邊臉頰同時打腫了一般,「嘿嘿,今天我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願意做任何事?這不像是魚韶能說出來的話啊?這麼吃虧?」風洛陽喃喃地說。
「什麼!」風洛陽瞪大眼睛,失聲道。
「大少威武!」唐門弟子們興奮得扯開嗓子大叫,開心得就好像自己娶親一樣。
風洛陽不久之前對他說的話,此刻不由自主地在他耳邊響起。
「好,做得好!」唐斗甩開掌中的酒壺,雙手抱起面前的鹿茸酒罈,拍開泥封,仰起頭來咕咚咕咚直接將整整一壇烈酒灌入腹中。
「小師叔對阿韶姐太有成見啦。她的人可蠻大方的。」祖菁笑道。
但是今夜的魚韶,她那一身似曾相識的紅裝,那頭十五年前的髮式,卻瓦解了唐斗所有的努力。唐斗記得十三年前,當自己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魚韶,他就已經墜入了愛河之中。那種因為愛戀而起的憧憬和感傷不停地湧入他的腦海。
唐斗木然望著魚韶一步步走上客棧的二層,輕盈地轉頭,用明媚的雙眸看了他一眼。她腦後宛如魚尾的青絲,俏麗地一番搖轉,泛起滿目清波,令人魂斷神銷。
他收回目光,往身前一看,發現在床邊有一個人將半邊身子伏在床上,頭埋在高高堆起的被褥之中,身上披著姜楠的棕色外袍。
「我只是有感而發,好啦好啦,你們叔侄倆好好聊,我去給你煎藥。」姜楠嘿嘿一笑,轉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