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四集 丁 海闊悲歌
第九章 魔裔
阿牛怔怔瞧著眾人，心頭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成為了這些人隨意宰割的魚肉，是生是死，是廢是留，自己只有站在那裡，等人發落的份兒。
他更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突然就變成了羽翼濃的兒子？
村婦道：「可不就是他嘛！他要我替他給懷裡的孩子做奶娘，我本來也不肯答應。可他又說願意出一個月十兩銀子請我，我這才動了心。一個月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哪，教誰不動心啊？」
村婦一搖頭道：「遠，怎麼不遠？」
阿牛見大家都用一樣的奇怪目光盯著自己，心裏有些犯嘀咕，可也絕沒有意識到，一場滅頂之災已然降臨到他的頭上。
阿牛連大氣也不敢出，睜大眼睛望著老道士，惟恐他改變了主意。
姬別天怒然起身，手指曲南辛低喝道：「你說什麼？」
淡怒真人點頭道：「阿牛，讓這位大嫂瞧一瞧你的頭頂。」
誰都曉得，私通魔教的罪名已非等閑，而淡言真人居然膽大妄為到將羽翼濃的親生之子收到門下，撫養成人。
他正想出聲抗議，猛然想到，假如自己不服這些正道耆宿們的公決，勢必又要為難和連累師父。
阿牛如遭五雷轟頂，難以置信的叫道：「什麼，我爹爹？魔教教主？師父你別逗我玩了！」
天陸數百年來，雲林禪寺與翠霞劍派並駕齊驅，同領風騷，但這事一出，無論是淡言真人私下所為，還是翠霞一門的授意，本門的聲望清譽都將受到沉重打擊，一石二鳥，不可謂不厲害。
姬別天沒心思聽她喋喋不休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追問道：「後來呢？」
姬別天臉色鐵青，只是搖頭，狠狠盯著淡言真人。
一轉眼，他領著尚在雲里霧裡的阿牛重新回到廳中。
一執大師含笑道：「女施主，請問您原先住在什麼地方？」
淡怒真人徐徐說道：「屈掌門的提議很妥當，貧道與翠霞派沒有意見。一慟大師，不知你與在座諸位仙友，還有沒有更好的法子？」
淡怒真人拂塵一擺，沉聲道：「大嫂，貧道想知道，假如你現在再見到那孩子，能認出他來么？」
淡怒真人心頭暗自惱怒，雲林禪寺毫無徵兆的將這樁公案當著各大門派抖落出來，也顯然別有居心。
村婦道：「可不咋的？我一養就是三年，每個月這位道長都會來一到兩回，送些銀子和小孩衣服什麼的。到了第三年頭上，他就把那孩子給抱走了，臨了還多送了老婆子二十兩，說是另給的什麼什麼……酬勞。」
所有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呆，連素來沉著的淡怒真人，袖口也禁不住微微顫抖。
一執大師冷笑道：「真人非但明白，而且明白的緊！」
淡怒真人依稀聽出一執大師話里，似乎另含玄機，絕不是普通的問候那麼簡單，當下沉聲道：「大師，你怎麼突然間問起這些？難道羅牛的父母與大師是舊識？」
一執大師點點頭，說道：「女施主，你還能不能記得，那孩子小名叫什麼？」
退思真人的話隱隱約約落進阿牛的
姬別天一楞，問道：「屈兄，為什麼阿牛要交給雲林禪寺看管，而不是翠霞？」
淡怒真人沒有直接回答，犀利的目光罩住老道士，問道：「三師弟，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何要陷本派于不義？」
而自始至終，一慟大師與一正大師，依然端坐不動，就彷彿這些事情跟他們毫無關係，但若說，這隻是一執大師一人的主張，任誰也不相信。
淡怒真人一抬頭，利劍似的目光直射過去，沉聲道：「三師弟！」
淡言真人從他的眼神里，體味到師兄的苦衷與對自己的關切，兩甲子相交，雖然情淡如水，可彼此之間早已相惜如一。
一執大師提醒道：「女施主，你再好好回憶，大約二十四年前……」
姬別天等人則沒想這麼多，只覺得大庭廣眾之下本門出了這樣一樁醜聞，實在難堪。至於旁邊幾桌，早停止了閑聊，悄然注視著這邊的動靜。
事情說到這個地步，基本已經明朗。
一慟大師一點頭，屈痕不禁鬆了一口氣，雖然說旁邊還有百餘人，但云林禪寺與翠霞劍派的當家人物都已點頭，別人也不會再輕易駁回。
「算淡言真人倒楣，無為大師死的太過突然，以至來不及交代後事，這封密函就不明不白的落到了一執大師的手裡。這一下，卻看翠霞劍派怎麼收場？」
一執大師微微一笑，在這村婦看來，一百八十里地的確不算近，可對於他們這些身懷絕學的人物來說，不過是彈指即到。
他二十余年來，在翠霞山上與淡言真人相依為命，過著平淡快樂的日子，從來也沒有擔心憂愁過什麼。
村婦尋思著道：「好像還有印象。大概二十多年前，一天夜裡我剛和老伴睡下，天已經很黑了。大師，您要曉得，那時我剛生完六小子，每天還得下地幹活，累的我呀，一躺在床上就能打呼。」
不敢怠慢，急忙說道：「我正睡的迷糊，外面突然有人敲門。大冷天的我老伴披了件衣服出去應門，卻請進來一位道長，懷裡還抱著個娃娃。這位道長看見我還睡在床上，立馬背過身去。」
阿牛心中疑惑，也不明白自己的頭頂心有什麼好看的，可周圍那些個掌門、長老們無不瞪大眼睛，緊張的瞅著自己，好像這件事情對他們十分的重要。
一慟大師搖搖頭，道：「老衲也沒有意見。」
無數眼神不約而同注視到這個走進來的敦實少年身上，卻實在瞧不出他有哪點與羽翼濃相似。
阿牛傻呵呵的望著淡言真人，問道：「師父，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回事，為什麼諸位前輩要瞧我的頭頂？」
遠遠聽見曲南辛冷然道：「那可不一定，有誰曉得你們是不是在合起來演戲？」
曲南辛等人，早已恨透盛年、丁原，如今阿牛與淡言真人也出了大事，真是大解了一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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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執大師冷冷望著淡言真人，回答道：「姬施主，這封書信是前幾日在清理無為方丈遺物時發現的，看來在敝寺埋藏了有二十余年。不知什麼原因，無為方丈始終沒有公開，今日老衲不妨交與姬施主看一看。」
姬別天接過信函，風急火燎掃了幾眼，面色驟然大變，抬眼驚愕無比的望向淡言真人，道：「三師兄，這可是真的？」
淡怒真人低聲吩咐道：「姬師弟，將羅牛帶來！」
可是，突然一時之間，似乎所有一切都變了，自己莫名其妙成為了大魔頭羽翼濃的兒子，以往自己所尊敬的師長們，咬牙切齒的討論如何處置他。
淡言真人肯定的點點頭，道：「你的真實名字，該叫做羽羅仁。你的小名阿牛，就是將那仁字稍加拆解而出。」
村婦左右張望，赫然在人群里看見了淡言真人，嘴巴動了動，卻沒說話。回過頭來，回答道：「大師，您要問老婆子什麼？只要老婆子知道的，准老老實實告訴您。」
一執大師道：「女施主，你就這麼著收養了那孩子？」
有人心中暗道：「也難怪雲林禪寺這麼不給翠霞劍派的面子，人家前後兩代方丈都死於魔教之手，對羽翼濃自然恨之入骨。
一執大師繼續問道：「女施主，你可認識這位身穿褚色道袍的真人？」
眾人「啊」了一聲，壓根沒有料到，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竟然與魔教教主私下有書信往來，想的更深更嚴重一點，整個翠霞派也難逃干係。
淡怒真人道：「正因如此，屈掌門與我們才決定要留住阿牛的性命。三師弟，你難道到今日還參悟不透正魔之分，善惡之別么？」
淡怒真人右手一拍姬別天背脊，說道：「姬師弟，你先坐下。」看他手上也不見使力，姬別天的身軀卻是一震，不由自主的坐回原位。
淡嗔真人一頭霧水，問道：「姬師兄，這信上到底說了些什麼？」
僅僅是這麼一條罪狀，就足夠要他以死謝罪，而翠霞劍派也會同樣深受株連，難辭其咎。
淡言真人放下杯盞，靜靜道：「一執大師，貧道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信上還寫明了那農婦所住的地址，好讓日後羽翼濃暗中探望。嘿嘿，老衲今日也把那位農婦請了來，眾人若有疑問盡可問她！」
他忽然接不下去，遠處葛南詩的聲音道：「而是，他居然敢收養你這魔教餘孽二十多年，要不是雲林禪寺的諸位大師揭發，我們這些人全都被蒙在鼓裡。」
一執大師一怔，就聽村婦接下去說道：「足足有一百八十多里地，光坐毛驢就得趕上兩天多才能到山腳底下。」
這些人里，或許就屬平沙島的心情最為輕鬆了。
曲南辛冷冷道：「這還不明白么，
他剛想走過去，淡言真人忽然開口說道：「師兄，不必了，阿牛頭頂的確有三枚朱痣。」
曲南辛猶如好鬥的公雞，迎著姬別天冷笑道：「怎麼，你們翠霞派是想跟天陸正道幹上了不成？」
他這麼說，其實已在偏幫翠霞派，至少也保住了阿牛的一條性命，可謂面面俱到，煞費苦心。
淡言真人招手將阿牛喚到跟前，目光里露出慈和之色，輕聲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阿牛，你不是以前都在問我，你的爹娘是誰，如今還想不想知道？」
久未有語的一慟大師忽然睜開雙目，輕輕點頭道：「不錯，屈掌門之見，正合佛門慈悲本意。」
阿牛喜得連連點頭，道：「想，我當然想知道。師父，您老人家肯告訴我了？」
一念至此，阿牛的嘴唇只微微一動，立刻緊咬住牙關，強忍著沒有開口。
淡言真人站起身，深深向淡怒真人一躬，緩緩回答道：「師兄，貧道甘願領受本門一切責罰，只是求師兄與諸位高僧、仙友饒過這個孩子。他沒有絲毫的罪過，甚至從出生那一日起，就不曉得父親是誰。」
屈痕聽一慟大師出言支持，精神一振道：「所以，老夫覺得，不如將阿牛的修為廢去，再交由雲林禪寺看管，終生不得獲釋，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淡言真人一字一頓的應道：「貧道敢！我的弟子，我心裏最清楚！」
她越說越興奮，全把起初的驚惶扔到九霄雲外，卻教姬別天等人臉色越來越黑。
他凝望阿牛不住頷首道：「好，好！想當年敝寺無妄師兄為剿滅魔教，捨身衛道，不幸死於羽翼濃之手。沒有想到，翠霞派的淡言真人，居然已偷偷撫養了他的親生之子，還將他收入門牆，傳得一身上乘修為！
屈痕嘆息道：「阿牛，你就少說兩句吧。這件事情，不是我們要為難令師，更不是誰想存心陷害你，而是……而是……」
大廳里鴉雀無聲，只有村婦的聲音兀自喋喋不休。
「淡怒真人，貴派掌門淡一真人閉關多年，如今翠霞山的事便由你說了算。你可否告訴老衲，這件事情到底如何了斷？」
阿牛滿腦子迷迷糊糊，就彷彿受了誰的催眠，耳朵里嗡嗡亂成一團，根本不曉得旁人在爭論什麼。
姬別天聽得師兄這麼說，雖然憋了一肚子火，也惟有暫且氣呼呼的坐下。
雲林禪寺斷不會無恥到串通一個村婦來作偽證，而要真這樣，淡言真人又豈會任由她在這裏信口雌黃。
太清宮四真之一的退思真人贊同道：「不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難保將來，這個羅牛不會想著為替羽翼濃報仇而與正道為敵。淡言真人，貧道以為，連你只怕也不敢擔保這一點吧？」
淡言真人沒有說話，卻點點頭，顯然是承認了。
淡言真人眼眸中精光一閃，低聲道：「一執大師，一人做事一人擔，不要牽連那個孩子。」
一執大師緩緩道：「還是讓老衲
淡怒真人一指老道士，徐徐道：「大嫂，你說的這位道長，可就是他？」
誰知淡言真人平靜而堅定的聲音，斬釘截鐵的回應道：「不成！」
鬧哄哄里，兩名僧人攙扶著一個五十來歲的村婦，走進正廳。這婦人神色驚惶，衣著簡樸，一看就曉得，果真是個尋常農婦。
村婦聞言定睛打量淡言真人，自言自語道：「我剛才進來就覺得他眼熟，可怎麼一下子就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姬別天黑臉漲紅，拍桌而起，大喝道：「曲婆子，你敢再說一遍！」
一執大師向那村婦合十溫言道：「女施主，你別害怕，老衲只想問你幾句話。稍後，就送你回家。」
淡怒真人阻止道：「姬師弟，不要再生事端。」
淡言真人一擺拂塵，深吸一口氣道：「一執大師，淡怒師兄，諸位仙友，你們打算如何處置阿牛？」
可是，他仍然固執的搖頭道：「孩子沒有罪，不該這樣對他！」
屈痕等人都是一驚，連姬別天、淡嗔真人也從沒留意過阿牛的身世，卻不曉得一執大師怎會突出此言，目光無不聚集在了老道士身上。
村婦心裏一奇，心想我住在哪裡，你們不是早都知道了么，可還是照實回答道：「老婆子我家住水雲縣瞿家溝，十六歲上嫁到王家，給我老伴統共生下六個大胖小子，沒一個丫頭……」
廳中無人開口，卻蔓延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窒息感覺。
淡言真人面露微笑道：「我不僅要告訴你，也要告訴這裏所有的人，你的爹爹到底是誰。」
一執大師驀然發出一陣長笑，震得廳中火燭獵獵搖曳，透著一股刻骨銘心的憤恨與快慰。
如果就這麼認下來，那些人從自己身上能出了一口惡氣，也許師父就不會受到什麼嚴厲的處罰了。
姬別天瞥了眼沉默無語的淡言真人，起身走出正廳。
眾人相互環顧，淡怒真人木無表情的坐在原位，久久不出一言。一執大師搖了搖頭，也沒有說話。
他並不曉得羽翼濃有多壞，為什麼眼前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父親恨之入骨；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麼突然就成為了正道的公敵。
眾人聽她絮絮叨叨把話題扯遠，有心想笑，可誰也笑不出聲。
屈痕猶豫片刻，開口說道：「諸位，以老夫之見，阿牛儘管是羽翼濃的逆子無疑，可畢竟以往也未曾犯過什麼大錯，倘若就這麼殺了他，著實有傷天和，也不是我等正道人士所取。」
說著，從袖口裡取出一封泛黃的書信，在淡言真人面前微微一晃，道：「淡言真人，或許見到這封書函，可以幫你回憶起一點什麼。」
村婦悄悄瞅了眼姬別天，暗道：「這人模樣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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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婦一拍巴掌，旁若無人叫道：「大師，我想起來了，這位道長，老婆子還真的見過！」
淡言真人一字一頓，緩緩說道：「他就是百余年來叱吒風雲、睥睨天陸的魔教教主，羽翼濃！」
停雪真人厲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既然是羽翼濃，那便容他不得。養虎為患，貽害千年。淡言真人，你究竟安的是什麼心思？」
淡嗔真人勃然變色道：「三師兄，這二十多年，你欺瞞的我們好苦！」
淡言真人平和的眼神，掃過正廳中每個人憤怒可怕的面龐，面對著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老道士道：「羽翼濃已經死了二十三年，他的罪過，也早已用魔教無數教眾的鮮血抵償。況且，這個孩子何其無辜，大夥怎能將對魔教、對羽翼濃的仇恨，轉嫁到他的頭上？」
他隨著姬別天走到近前，躬身道：「師父、淡怒師伯，你們找我？」
一執大師繼續說道：「信上的內容是說，羽翼濃托座下七衛送與淡言真人的親生之子，真人已妥善安排。因孩子年紀太小，故此在翠霞山下的鄉村了尋了位農婦悉心收養，待到三歲后，再由淡言真人帶回紫竹林好生調教。
而師父他老人家，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裡，用他瘦小的身軀和鎮定的目光，維護著自己。
姬別天氣急敗壞道：「三師兄，你對得起翠霞，對得起我們？」
姬別天見這兩人猶如打啞謎一般的對話，瞅著一執大師手中的書信，忍不住問道：「兩位到底在說什麼，羅牛的爹娘究竟是什麼人？」
一執大師呵呵低笑，笑聲中竟暗藏悲愴之音，回答道：「何止與老衲有舊，他的父母與在座哪一位敢說不認識？」
這段話阿牛渾渾噩噩，也不曉得自己聽進了多少，心底里有一個可怕的聲音不斷的在吶喊道：「羽翼濃，我是魔教教主的兒子，我不是阿牛，我該叫羽羅仁——」
一執大師打斷她道：「那麼這地方離翠霞山可是不遠？」
一執大師道：「女施主，那麼你能否記起第一回見到他時的情形？」
退思真人面對淡言真人堅毅坦蕩的雙眼，轉開頭去，呵呵乾笑道：「真人的信譽，貧道原本是信的過的。可出了今天這麼一檔子事情，在座還有幾個人，還會相信真人所說的話？」
曲南辛面含冷笑，遠遠瞧著淡言真人，心道：「我原以為這老道士果真是個正人君子，沒料到背地裡竟然與羽翼濃這魔頭早有勾搭。哼，觀其徒知其師，能調教出丁原、盛年這般囂張狂妄的弟子，他又怎會真是個好人？」
村婦想也沒想，回答道：「叫阿牛啊，這是道長告訴我的名字，老婆子一直就跟著這麼叫。可你說，一位出家的道長，怎麼會有小孩，這年頭真有怪事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