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七集 踏碎冥海
第六章 選擇
「小白？好名字。」
小白道：「但您似乎不太開心。」
王座上的男子道：「我只是不想他過早得知真相而已，否則再提出第三個令我難以滿足的願望，豈不是很棘手？」
「只為這樣一個理由？」
「賭你的命運，」王座上的男子一字一頓道：「看看你的運氣會如何。」
林熠的眼睛里泛起光，胸膛劇烈地起伏，神色中有掙扎，也有不可掩飾的興奮。
人生本就是一夢到頭，誰會有醒來的時候？很可能，自己尚在夢中。
王座上的男子說道：「或者這對你而言，更像一種解脫；因為你再也不必每天生活在峰口浪尖上。我若是你，就會充分考慮這項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建議。」
王座上的男子道：「也許我是在用這種方式懲罰你的無禮。」
林熠的眉宇微微一揚，旋即鬆弛開來，搖頭笑道：「你不會。」
小白彷彿聽出林熠話語背後隱藏的另一層意思，頷首道：「的確，你被選中了。」
「代價就是留在這裏，不再理會塵世的一切。」
林熠道：「但我還是很好奇，你打算怎麼和我賭？」
王座上的男子笑道：「當然，你不是傻瓜。」
那男子好奇地問道：「那會是什麼？」
「我不是，」林熠長吁一口氣，神色恢復了平靜回答道：「但還是有一個問題。」
林熠也笑了起來，卻帶著倔強，道：「雖然你尊貴至尊，主宰萬靈眾生的生死，榮衰億萬年，不死不滅，然而你是否能告訴我，你存在的理由是什麼？
他還年輕，他是巫霸雲怒塵最賞識的關門弟子，在不遠的未來，有著可以預見的大好前程。
林熠笑了，問道：「你認為這可能么？」
「如果自己的存在並不是一種快樂，那麼存在還有什麼必要？如果只能置身在黑暗中獨自品味哀傷，這難道不是很無奈的一件事情嗎？」
「這才有趣，」王座上的男子道：「生活總要多姿多彩一點才好，尤其像我這樣一個活了億萬年、想死都不能的老傢伙，更是如此。」
林熠含笑道：「我明白了，謝謝。」
林熠笑道：「那你索性也把我的這段記憶抹去，豈不是最牢靠？」
林熠微一錯愕，忍笑點頭道：「相信不管是誰，聽過一次后就絕不會再忘記。」
林熠微吐口氣，洒然笑道：「其實當我看到出口的一刻，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不論我選擇哪扇門，最後一定都會來到這裏——因為我拒絕了他兩次，這樣的討厭鬼，換作任何人都不會願意再留在身邊，也不想就這麼輕易讓他完蛋。因此還會送我回去好多受些活罪，對么？」
可是他的心中無由地湧起一個荒謬可笑的問題——剛才的那個我，是自己嗎？
「剛剛這混小子不但拒絕我，還提出了兩個我無法滿足的願望，連我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無所不能？」
他忽然停下腳步，道：「我差點忘了，同樣有六成以上的可能我不會再回來。因此我希望抓緊最後的機會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何要見我？」
小白微笑
「管那麼多作甚，反正他又不能來找我算帳。」
「何必一定要還呢？」
嘆了一口氣，林熠伸手推開當中的那扇門。
王座上的男子道：「況且，你還不清楚應該怎樣摘下它，又如何歸還？」
仇厲蔑然一笑，說道：「誰說我不怕死？只不過，你比我更怕死！」
小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喃喃道：「看出來了，您是夠痛快的，可有人要受罪了。」
「不給任何提示么？」
他看到覓恨血鈴在眼帘里漸漸放大，他也看到了仇厲那雙閃爍著視死如歸的灰色眸子，恐懼終於從最深處爆發。
林熠端詳著三扇一模一樣的門問道。
這遺憾，害了他的一生。
小白道：「進入奈何橋之後的遭遇，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不行。」
「是的，我不會。」
毋需介紹，林熠已清楚地明白面對著的這個人是誰。
王座上的男子道：「當然，如果你願意可以放棄選擇，直接留下。我剛才對你所做的承諾依舊有效。」
「會有辦法的，」林熠道：「我不能失信於人。」
他摘下面具，臉龐暴露在殿中無處不在的綺麗光暈下。
白衣青年冷峻的唇角勾勒起一彎小小的弧度，點著頭道：「對，所以你可以問我。」
王座上的男子終於縱聲大笑道：「那不是更有趣么？其實，我已多少年沒像今天這麼痛快了——」
「我不能一直戴著它，」林熠說道：「因為它是別人借我暫用的，很快就要交還。」
仇厲不顧咽喉的血痕，冷冷凝視隆雅安慘淡若金的面容道：「然而你卻輸了，而且輸的很慘。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林熠慢慢低下頭看著容若蝶的面龐，目光溫柔，靜靜地道：「我的一切已在懷中。」
也許摘下了明王面具，不過是從一場夢過渡到另一場。
王座上的男子一笑，擺擺手道：「我是否也可以拒絕你一次？」
當他走出門后的那條通道時，卻發現自己已站在了奈何橋的前方。
林熠微微一笑，走向那三扇未可預知的門。
林熠想了想，道：「或者可以讓我臨行前再見先師玄乾真人一面，在下感激不盡。」
林熠點頭回答道：「當然，既然有機會回去，無論如何我總要試一試。畢竟門后只有三分之一的機率會通向毀滅，我至少還有六成以上的把握能夠活著。」
王座上的男子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就一直戴上它罷，只要你願意，沒人可以強迫你將明王面具摘下來。」
隆雅安不想死，更不想用自己的死去換仇厲的一命。
那男子首次頷首贊同道：「不錯，只要有希望就值得一搏。換作我，會和你有相同的選擇。」
「您當然能，」小白道：「不過也許您忽略了他身上存在的一種力量。」
王座上的男子忽然笑了起來，笑容十分好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說道：「你並非不知道該如何摘下面具，也不用找其它理由，只不
王座上的男子原本想繃緊臉，可隨後又泛起一絲笑意道：「我相信，有一種固執深入神識，甚至連生生滅滅，也無法令它消磨或者改變。
他將選的，會是哪一條路？
王座上的男子拍拍王座的扶手，笑道：「回頭去把鍾無咎放出來罷，這傢伙實在很有演戲的天分。」
隆雅安呵呵笑起來，凹陷的胸膛爆裂出血漿，生命漸漸消逝，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卻充滿譏嘲地道：「原來我是賭輸了，真是好笑，好笑極了——」
王座上的男子道：「看來你又要再次拒絕我的建議了。同樣的，我仍希望知道這次的理由。」
林熠沒有立刻回答，呼吸有些急促。
林熠微笑道：「小時候，師父教誨我，天底下不會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會付出相應的代價，有得就必有失。」
王座上的男子道：「看見我身後的三扇門了么？它們之中只有一扇通往奈何橋，剩下的兩扇門后，有一條指向毀滅，還有一條則是帶你回到這裏。」
「為什麼不可能？」
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林熠居然思索了良久，才搖搖頭回答道：「暫時，我還不知道該如何摘下它，我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王座上的男子啞然失笑，搖著頭道：「多少年了，我居然還能聽到這麼天真的回答。」
王座上的男子顯然是怡然自得地輕笑道：「和他開個玩笑，無傷大雅。時間差不多，你也該去了。」
惟一可以確認的，就是懷中躺著的心愛的人。
王座上的男子笑容收斂，俯身逼視林熠道：「我的存在？我難道需要去考慮我的存在是否有必要麼……那只是浪費更多的時間！
林熠泰然自若道：「我說過，我這人的運氣一向不錯，總能中頭彩。」
白衣青年淡淡道。
他應該已存在了億萬年，卻年輕得只像林熠的兄長；他曾經歷無數的滄海桑田，可眼神依舊空渺得如一汪清澈透底的池水，似乎一瞥之下就能看到他的內心；他就這麼端坐著，如同生來如此並且從未離開過。
話音落下，笑聲中他已站到了三扇門前。
王座上的男子笑道：「那是因為他比他們都幸運，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小白一點也沒吃驚的樣子，說道：「難怪他敢色膽包天，難怪四大魔將會突然走開，原來這一切又是您的安排。」
那男子輕輕頷首，神情愉悅輕鬆地笑道：「我確實輸了。也難怪，戴上明王面具后，能夠親手摘下它的，世上能有幾人？」
「當然不同，」小白道：「還記得聶天么？當年的他遠比今天的林熠強大，可是他仍舊失敗，因為他恰恰缺乏林熠所擁有的一種力量——對明天的信心，因信心而獲得的快樂。所以其它的人失敗，但他也許可以做到！」
王座上的男子篤定地回答說：「如果你留下，便能和她永遠在一起，成為冥府一人之下、萬眾之上的王者；你想讓誰生，他想
摧枯拉朽的力量破入體內，隆雅安依稀能聽見經脈響起的喀喇喇斷裂聲，身後厚重的殿牆隨之震開數道散射狀的龜紋，卻無法卸去仇厲威猛無倫的全力一擊。
白衣青年望著林熠的側臉，就似看到一個疲憊不堪、卻將海市蜃樓當作綠洲、而一步步走向毀滅的孤獨旅人，微微皺皺冷厲的劍眉，什麼也沒有說。
「力量？」
他氣血盡散，眼鼻口耳同時滲出淤黑的血絲，俊秀的臉上滿是驚駭與不甘，軟軟靠牆喘息道：「其實——我並不比你差，對么？」
他眼中的黑色焰火隨即退淡，鼓盪的魔意亦從靈台退潮，身上隱隱生出一抹暖意，原先被冰雪封凍的情感，如有春風吹拂溫柔復甦。
仇厲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如同一位鼓瑟悲歌的壯士，挾著一去不返的絕強勇氣，將全部功力灌注在覓恨血鈴中，不躲不閃也不招架！
那男子道：「但你真沒有其它要求么？」
三扇黑色的門忽地一齊憑空消失，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
他這麼做，只是要逼迫仇厲抽身變招，他相信，仇厲同樣也不願意死！
「沒有。」
「不必，」王座上的男子道：「但我確實可以幫你另外一個大忙。」
「不必了，」王座上的男子穩悠悠道：「其實，不管他選擇進哪一扇門，結果都是一樣，願賭服輸，我怎可再為難他呢？」
小白的眉宇籠起一層憂色，道：「我不明白，您為什麼一定要讓我等她走過奈何橋后才出手？」
然而他的腦海里卻有某種東西被瞬息抽空，劇痛幾令神經麻木，久久之後意識才逐漸清醒，只是感覺自己彷彿剛從一場冗長的夢中睡醒，從戴上明王面具的一刻起，夢便開始，所有的回憶都變得朦朧遙遠，難以觸摸。
他向白衣青年微微點頭致意道：「我沒拒絕過你，對么？」
小白道：「但他遲早會知道真相，我無法預測屆時他會是怎樣的反應？」
小白頷首起來，道：「至少我現在明白了另外一件事，那個賭——您是故意輸給我的，事實上您可能更希望他不會留下。」
「等一等，」王座上的男子擺手道：「或許，他願意留下來呢？」
林熠接過鑰匙摸摸鼻子，道：「這個……我希望打開的是一座寶藏，而不會是讓人倒霉的東西。」
彷彿在作夢一樣的聲音，憧憬般說道：「想一想罷，它能吸納天地間所有有形無形的力量，源源不絕地傳輸到你的體內；當你戴著它回到塵世，又有誰能夠阻擋住你的步履？你的夢想，你的仇恨，都可以藉助它輕而易舉地辦到，縱然是想長生天地，與日月同輝也絕非再是痴人說夢——」
一扇通向生，一扇走向毀滅，還有一扇回到這裏。
「您輸了。」
「幸好，我也不是你。」
王座上那男子的話音停止，饒有深意地觀察著林熠的表情，在沉默中等待回答。
林熠沉靜地回答說：「雖然不清楚你為何要用如此豐厚的條件挽留我，可是有一點我卻很明
「是否開心純屬個人隱私，我可以拒絕透露。」
林熠，面對面地對視著一個人，近在咫尺。
扶著王座的右手稍稍抬起，容若蝶從林熠的懷裡穩穩平升，繼而消失在一片黑光中。
「可惜你不是我。」
王座上的男子道：「有時候，勇敢與莽撞其實是同一個意思。你決定了么？」
笑聲中王座消失，緊接著整座宮殿也在小白的眼前幻滅。
林熠也笑了，道：「這麼說來，我還欠你一次？但願會有機會結清，欠帳的滋味可不好受。」
王座上的男子用目光指向白衣青年道：「早先我和他打過賭，結果我輸了，因此必須遵守承諾放你離去。但我們並沒有約定你離去之後的問題，所以現在輪到你和我再賭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高踞王座之上的男子緩緩問道。
「什麼也沒有，只是一條路，」王座上的男子道：「通向奈何橋的路。」
白衣青年忽然道，但說話的對象顯然不是林熠，而是坐在王座上的人。
可惜他不但錯了，而且錯的厲害。
「什麼問題？」
他的玉扇從手中垂落，留下壯志未酬的遺憾。
林熠道：「與你相比，我等若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除了她。」
小白嘆道：「您這是欺騙他，還是戲弄他？」
他已無法分辨真實與虛幻的差異，也無法判斷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一笑道：「我走了，再見。」
「在一起的快樂，」那個久違的林熠，彷彿又回來了，眼眸里閃耀著澄清靈動的光輝，平靜地回答道：「這個，你能夠給予么？」
玉扇與血鈴像一對陌路相逢的戀人，愛恨纏綿間交錯過彼此；陰冷爆裂的魔氣湧向隆雅安的身前，窒息與死亡的危險越來越清晰。
然後邁步走入門后。
「所謂的衝動，就是為了腦子裡一個看似美麗的想法，去犧牲自己本已掌握的一切；在我看來，所有的理由其實只要一個就夠了，那就是必須。」
誰也沒有首先開口，猶如心有默契，不約而同地保持著微妙的靜寂。
林熠注視容若蝶的身影隱沒，空空的懷抱，似乎還不能適應這種乍然失落的感覺，放下兀自虛托在胸前的雙手，說道：「看來我也可以回去了。」
白衣青年默然側身立在林熠左首，嘴唇閉得比午夜的城門還要嚴密。
小白怔了怔，道：「他……恨酒。現在，我送你過橋。」
「這就是你我之間最根本的區別，」林熠道：「所以我的選擇是，帶她回去。」
三扇門靜靜合起，將後面的世界阻隔在他的視線之外。
有一陣冷風，從伸手不見五指的裡頭迎面撲來，寒氣森森。
「你已找回了她，為什麼還不摘下明王面具？」
畢竟，不是誰都會有像他一樣的際遇。
王座上的男子道：「如果讓你什麼都明白了，還要我幹什麼？」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玩笑？林熠不曉得。
王座上的男子問道：「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阻止你的理由。」
「你怎知道我會放你離開？」
氣勢恢弘的殿宇內只坐著他一個，別人只能站立或者
「呼——」
「那我就問了，」林熠眨眨眼道：「他們叫你殿下，可你並非生來就叫這名字罷？」
小白的聲音在身側響起道：「恭喜你，走對了路。」
他的聲音渾厚悠揚，充盈著磁性的張力，讓人不知不覺里就為他的話音吸引，忘記其它的一切。
小白也笑了，問道：「您不需要留下一扇回到這裏的門么？」
那麼無論這是不是又一場夢境，都已變得無關緊要了。
林熠的腳似乎已踏到幻境的邊緣，突然想起了什麼，用力緊了緊懷抱中沉睡的容若蝶，徐徐道：「前景的確很美妙，我想除了傻瓜，誰都會怦然心動。」
「我的運氣一向不錯。」
林熠道：「就在不久前，有位朋友對我說：一個人可以選擇放棄，卻不能放棄選擇。恰巧，我還記得另外一句老話——命運總是掌握在勇者的手中。」
林熠沉思道：「或許你說的對，我已習慣這種奇妙的感覺，我不敢想象摘下它之後，我會變回什麼樣子？」
仇厲的覓恨血鈴，卻重重轟擊在了他的左胸口。
「所以，您應該履踐承諾，放他們兩人離開。」
林熠也笑了道：「能幫我轉告一句話給他么？就說下次想見我，一定要先準備上好酒。」
小白搖搖頭，道：「這個玩笑對您固然無傷大雅，對他可是開大了。」
王座上的男子搖頭道：「你認為他有什麼特別的不同么？別忘了，我們失望過太多次！」
他的臉上突然像燃起了一蓬光焰，灼熱的疼痛讓他感受到痛楚，卻又旋即消失；奇異的絢光從視線里崩散，一片銀色空白后，耳中聽到「叮——」地一響，冰冷的金屬面具重新顯露在他的臉上。
「你和她想要的，而我卻給予不了？」
王座上的男子搖搖頭道：「抱歉，我無法滿足你這個願望。」
林熠回過頭，掃視過酆都城巍峨的城廓。
王座上的男子搖頭道：「你卻要放棄唾手可得的一切？」
「當然不會，」白衣青年的眼睛彷彿也像峨嵋月般柔和起來，回答道：「小時候，別人都叫我『小白』。」
「很簡單，」林熠坦然道：「她絕不會希望留在這裏。我答應過她，有一天要帶她回返東海，漫步海灘點數星辰，縱然這裏的一切都比塵世要好，卻沒有我和她想要的東西。所以你給予我的，其實都不算什麼。」
於是他近乎本能地在最後一刻選擇了避讓，極力橫移身軀向右側飄挪，玉扇的邊鋒從仇厲的咽喉前一掠而過，留下了抹驚心的血線。
小白道：「原來如此。不過連我都有些好奇，這門后究竟會有什麼？」
小白眨眼道：「中頭彩就一定是好運氣么？」
「賭什麼？」
「看來除此之外，我的確不能再給你什麼。」
隆雅安氣若遊絲，勉力振作精神道：「因為我不想死，而你卻不怕死。」
伸手將一枚黑色的鑰匙遞向林熠道：「這是他托我轉交給你的東西，有人會告訴你它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