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集 菊中秘
第九章 巫蠱
這位名滿四海的大漢御用陰陽天師樣貌清瘦，道骨仙風，身背一柄桃木劍，氣度悠閑不慌不忙地走到近前，看了看榻上的衛子夫，並未對她的康愈流露出絲毫詫異之色，欠身向劉徹施禮道：「微臣來遲，請陛下恕罪。」
果然不出所料，在長門宮內查找出了施蠱用的人偶等一干贓物。
說著他轉頭問衛子夫道：「他就是平陽公主兩次向咱們提起過的霍去病。一次是數月前這年輕人初到長安，另一次是上個月他在淮南被拘捕后，你記起來了么？」
骷髏頭在天子面前顯露了一手，頗是得意，鼓起腮幫子將一口鬼元渡入皇后的櫻桃小嘴中，而後胸有成竹地鑽回霍去病袖袂里。
「呼——」骷髏頭口中射出一束黑光，從皇后緊蹙的眉心滲入，轉瞬不見。
「霍去病，你欺騙朕！」劉徹突然重重將几案一拍，喝問道：「明明是強行脫逃，為何編造說辭妄圖蒙蔽朕？」
公孫敖暗鬆了口氣，說道：「那是陛下仁厚大度，有意保全霍去病。」
「公孫，你也會跟朕打埋伏了。」劉徹把臉一沉：「你賭定了我會見他？」
宦官一個骨碌翻身爬起，忍疼叫道：「陛下，娘娘在未央宮！」一溜小跑趕到前頭為劉徹引路。
正說著話，李少君來了。
「從壽春傳來的各種消息不少——有人說他和劉陵有染，甚至在向李敢自首前，懷裡還抱著她的屍首；又有人說他飛揚跋扈，隨意殺傷屯騎軍……」
劉徹有些訝異，問道：「霍去病，你怎麼不詭辯了？」
侍中這個官不大，卻是天子近臣。而御書房往往是劉徹與心腹重臣謀划天下大事的至要重地，讓霍去病在那裡陪讀，無疑是默許他旁聽參与。這份榮光和提拔，連大將軍衛青當年都不曾有過。
劉徹擺擺手道：「朕是想知道，誰會對皇後下此毒手？」
「他說陛下是富家翁，匈奴是餓漢……」衛子夫微笑著道：「當時陛下還說，朝廷幾百文武臣公，想不到居然是一個來自定襄邊城的草莽少年，猜透了我的心思。這話賤妾印象至深，哪會忘了？」
李少君合上眼靜默片刻，回答道：「臣已感應到殘留在屋內尚未散去的巫氣，正沿痕迹向外追查——咦？」
劉徹思考了半晌，緩緩說道：「調遣一批可靠的年老宦官和宮女服侍這賤人，告訴她朕並非忘恩負義之徒，念及舊情，此事到此為止。公孫，讓衛尉蘇建撥三隊精幹宿衛日夜守衛長門宮，嚴禁任何人與她接觸。」
「接下來，朕會頒布旨意替你恢復身分。」劉徹沉吟道：「這些事咱們一步步慢慢來，別給那些言官留下話柄，找朕的不自在。」
「
誰曾料想她依舊滿腹怨毒，暗中指使巫師企圖用巫蠱置衛子夫于死地。
「啵」地輕響，小蟲驟然爆裂冒起一股紅煙，只在床榻上散落下幾片宛如血痂的物事。
劉徹心下一沉，從几案后騰地起身喝問道：「皇后怎麼了？」
這時鬼頭已飄飛到皇后的頭頂，幸虧衛子夫此刻已深度昏迷氣息奄奄，不然面對面看到這麼一隻白骨森森的骷髏頭，正對著自己齜牙咧嘴，多半驚駕之罪是跑不了的。
「宮內？」劉徹的眼裡閃過一縷寒光，道：「替朕查出來！」
「霍去病是個人才，短短几個月里，他就取得劉安信任，掌握了王府禁衛軍。同時又挑起淮南王父子相煎，迫使劉建為救父親投奔長安狀告祖父，從而揭露出劉安謀逆的真相。
劉徹臉頰上的肌肉輕輕顫動了一下，語氣平靜道：「公孫，你帶人搜查長門宮，找出巫師和施蠱贓物。嗯，此事讓張湯會同你一起辦理，務必查明實情！」
等他領旨而去，李少君也施禮告退，說道：「陛下，皇后已無大礙。但畢竟禁受了巫蠱作祟，元氣大傷，需要靜養滋補。這些事，陛下的御醫比臣更在行。」
但人家有擎天保駕之功，背後又有平陽公主這麼紮實的後台撐腰，自己又能說什麼？公孫敖一躬身道：「陛下賞拔是霍侍中的福分，臣由衷贊成。」
劉徹心情極爽，笑道：「對了，還有那個鬼奴，朕也封他個侍衛銜，仍歸霍去病調派。公孫，這事你也安排一下。」
等這一通昏天黑地忙完，已經是下午。公孫敖偕同張湯入御書房向劉徹稟報案情查處的情況。
李少君坦然道：「巫蠱實際上是一種歹毒的『咒術』，施術者不僅需要知道皇后的生辰八字，更必須清楚她日常的起居行蹤，才能作法。下咒時，通常是在一個加持了巫術的小人偶上寫下皇后的名諱和生辰，而後念動咒語，以這人偶為媒介，引發娘娘體內積鬱的污穢之氣，形成蠱蟲。」
劉徹出門走了幾步，似乎想起了房裡還站著的公孫敖和霍去病，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們兩個隨朕來！」
「就這點出息！」劉徹的話脫口而出，才醒悟到這樣的口吻絕不應該出現在天子和臣民之間，於是又冷哼道：「你該先謝過公孫將軍，是他出力保全你的。還有，李敢那裡，厲虹如他們幾個，也需仰仗他去周旋。」
公孫敖明白天
當然，有了曾經被霍去病一拳揍飛的經驗，這回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將自己的嘴巴湊到皇后的唇上。
「傳李少君！」聽公孫敖也這樣說，劉徹回頭向宦官下旨。
漫長的一夜在東方微露的晨曦照耀下，悄悄地收拾起黑色的行裝緩緩離去。冬日的陽光姍姍來遲，溫煦地輕撫著晨風吹拂中的大漢皇宮。
「稟陛下，他是臣的鬼奴。」霍去病代答道。
公孫敖眨眨眼，接著道：「稟陛下，現在他回來了，正在宮外候見。」
霍去病回答道：「稟陛下，腦袋保住了，罪臣已經心滿意足。」
果然，劉徹大笑著向御書房外吩咐道：「傳霍去病！」
公孫敖並沒有直接回答天子的提問，但劉徹已經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問道：「你是說，這兩個人在壽春已結下仇怨，李敢根本不可能如此照顧霍去病？」
「有趣，他的故事你相信幾成？」劉徹擺弄著几案上的青銅駿馬，問公孫敖。
「陛下果然英明，令罪臣欽佩得五體投地。」霍去病嘖嘖驚嘆道：「罪臣愚笨，明知道騙不過陛下卻依然說了慌，結果不出所料，被您輕鬆看破。」
劉徹哈哈一笑，隨手將那青銅駿馬遞給公孫敖，道：「答得妙，這個賞你了。」
「陛下。」公孫敖開口道：「孟御醫說的只怕不假，娘娘是被人下了巫蠱。」
「你？」劉徹一愣，問道：「有把握么？」見霍去病肯定地點頭，當下退開些道：「那就快點！」
很快，霍去病步入御書房，向劉徹跪拜施禮。
劉徹緩緩道：「我把霍去病當作欽犯關起來，就是想看看他心裏是否有鬼。敢不敢，又能不能忍受屈辱，坐在囚車裡回長安面君？」
沒一會兒，衛子夫一聲痛楚的呻吟，身軀一陣顫抖扭動。一條粗細長短有如小手指般的毛茸茸蟲子，渾身長滿毛足，遍體發著妖異紅光，從皇后右手的掌心徐徐蠕動而出，「嗡嗡」哀鳴。
劉徹默坐在几案后像一尊泥塑，許久后輕輕說道：「阿嬌，是你負朕！」
正在他尋思之際，身邊的霍去病忽然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或能救治皇后。」
「查到了？」劉徹慢吞吞道：「施咒的人藏在何處？說吧！」
公孫敖含糊其詞道：「陛下聖心獨運，豈是臣等能夠猜度？」
張湯和公孫敖躬身領旨退出御書房，自去按令實施。
他是仙道大家，心知只需自己將手掌按在皇后鳳體上略作檢查，就能尋找到巫蠱的藏身之處，屆時掌心的純陽真氣一吐，頃刻便
霍去病一笑，喝令道：「鬼頭！」
霍去病微笑道：「既然陛下也認為，罪臣是在自知不可能騙到您的情況下進此謊言，那就不能算作欺君之罪了。」
公孫敖謝恩接過，就聽劉徹道：「因為我要試他，試他的人，更試他的心！」
公孫敖無聲地瞟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更是心裏迷惑，低下頭默默揣測這裏面的關節。
宦官喘著粗氣，一邊叩首一邊稟報道：「娘娘剛才在宮中散步時，突然大叫一聲昏了過去，臉色發黑、神智不清，嘴裏說著些讓人聽不懂的夢話……」
長門宮是廢后陳阿嬌的住所，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她早年失寵被廢，郁居長門宮，後來以黃金百斤求得大漢第一才子司馬相如作得《長門賦》進獻天子。劉徹讀後深受觸動，阿嬌由此又得寵信。
霍去病也正在注視衛子夫，胸膛里湧起一股奇怪的心緒。
公孫敖一凜，知道廢后陳阿嬌這回是徹底完了。
不等他說完，劉徹已往御書房外衝去。倒霉的宦官正好擋在門前，被他心急火燎地一腳踹翻在地。
須臾之後，李少君輕輕一聲嘆息道：「啟稟陛下，在長門宮！」
張湯施展雷霆手段，很快拷問出下咒的是一個名叫楚服的宮女，至於幕後主使不用他說劉徹也明白，只能是廢后陳阿嬌。
劉徹感慨道：「開春後衛青就要準備統兵北伐——千軍易求，一將難得，朝廷正在用人之際啊。
「是什麼？」劉徹不耐煩地追問道：「快說，皇后的病要不要緊？」
「你明白就好。」劉徹鼻子里哼了聲道：「說說看，朕該如何處置你？」
劉徹猛然回頭，猶如一頭暴怒的雄獅，猙獰道：「酒囊飯袋，朕養著你們有何用，統統滾出去聽候發落！」
「黑鬼頭？」劉徹乍見骷髏頭也是一驚，但聽他自報家門又忍不住好笑道：「誰給你取的名字？」
「母后！」年幼的皇子劉據嚇得大聲哭喊。
公孫敖領命稱諾，鬼頭躲在霍去病袖兜里聽得真切，不由一陣狂喜，暗道：「從今往後，咱也是有身分有名位的鬼了！」
「怎麼回事？」他恢復鎮定，問御醫首領孟回春。
劉徹長長出了口氣，用極為滿意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霍去病，又看了看皇后的氣色，說道：「極好，霍去病昨晚才到長安，今早便施展手段驅除了皇后所中的巫蠱，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庇護。」
公孫敖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霍去病，將懸了半天的心悄悄放下了一些。
李少君的大名，霍去病遠在定襄時就曾經聽說，他是位頂尖級的陰陽天師，深受天子寵信，召此人來自然是為了給皇
霍去病和公孫敖俱都一怔，沒有想到在劉徹賞識的背後，居然是平陽公主的舉薦。
問題是，這麼做就必須直接接觸皇后的身體，即使救駕成功，可有誰能保證天子過幾年又或者幾十年後回過味來，不大翻舊帳？
「子夫，子夫！」劉徹握起皇后的另一隻手，手心涼得幾乎不像人間所有。他倒抽一口冷氣，偏偏一名御醫又在耳邊不識趣地說道：「陛下，娘娘她快不行了！」
「胡說！」劉徹怒道：「皇后深居宮中，與人無爭，誰會向她施蠱？」
「不要，不要！」驀然昏迷中的衛子夫面露驚恐，用力搖頭，耳鼻中冒出淡淡的黑氣，呼吸急促，彷彿隨時都會綳斷。
這口鬼元果然立竿見影，衛子夫的眼睫毛微微扇動幾下，迷茫地睜開雙眸，環顧四周后，她將目光投到霍去病的身上，氣息微弱地問道：「我這是怎麼了，你是誰？」
想那張湯乃是當朝第一酷吏，官居廷尉執掌律法多年，一向以用刑殘忍著稱。不管有罪無罪，落在此人手中從沒一個能活著出來。劉徹派張湯徹查此案，擺明不打算給陳阿嬌留下任何後路。
公孫敖趕緊道：「這是陛下愛護才俊，臣不敢居功。」
「陛下，陛下！」一名宦官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從御書房外奔入，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事不好，皇後娘娘她……」
周圍的宦官和宮女紛紛嚷道：「巫蠱，巫蠱出來了！」
她就是我的小姨了。
君臣三人由宦官引路，不一刻來到皇後衛子夫的寢宮。一群宦官宮女和御醫正圍在床榻前亂成一團，皇子劉據跪在地上緊抓著娘親的手拚命搖晃，哭的哭、喊的喊，人聲鼎沸，卻是誰都不敢擅做主張。
公孫敖欠身道：「陛下明鑒，臣以為是這樣。」
劉徹盛怒未消，瞪視門外跪作一排的御醫，喝道：「孟回春，滾進來！」
李少君婉轉回答說：「啟稟陛下，要施展這樣的咒術，非巫妖不能。但無論他法力有多麼高深，做法下咒的地方，必定是在皇宮之內。這是因為皇宮四周乃至天上地下，都設有結界保護，任何魑魅妖邪無法侵入。但如果在宮中施法，那些對外防禦的陣法禁制便形同虛設了。」
「將楚服五牛分屍，立刻執行。還有長門宮內所有的宦官宮女，竟敢知情不報險些害死皇后，一併腰斬。」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笑看著公孫敖問道：「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朕如此賞識霍去病，又為何將他划入欽定要犯的名單中，命李敢押解到長安？」
「啟稟陛下，根據娘娘表現出來的癥狀，十有八九是……」
劉徹道：「所以霍去病多半是在厲虹如等人的幫助下逃回
劉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榻前，就見皇後衛子夫雙目緊閉神情痛苦，臉上布滿詭異的黑氣，失色的櫻唇輕輕翕動，像是在說著什麼，不過聲音極低，劉徹也聽不清楚。
霍去病俯身叩禮，久久一言不發。
「臣霍去病，因為娘娘中了巫蠱，故而蒙陛下恩准斗膽出手救治。托娘娘洪福，現在已經沒事了。」
伴隨著宮女宦官們的驚聲尖叫，骷髏頭從霍去病袖口裡鑽出，像模象樣地朝劉徹咧嘴問安道：「黑鬼頭叩見陛下！」
孟回春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娘娘……她像是中了巫蠱。」
劉徹腦子裡轉了個彎，立刻明白了霍去病的意思，卻不肯這樣輕易地放這小子過關，緊繃臉道：「不算欺君？那朕總可以治你妄言之罪吧？」
「啊！」衛子夫一聲驚呼，臉色蒼白。
朝會結束后公孫敖被召見入宮，在御書房內向劉徹稟告了昨晚的事情。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睜開了眼睛，望著西方久久不語。
瞧著公孫敖茫然的表情，明知道這傢伙是故意裝出來的，劉徹卻並不想說破，而且他似乎還十分享受這樣的一種感覺。
公孫敖甚至比那名心直口快的御醫更早地看出，皇后恐怕撐不到李少君趕來。
孟回春如獲大赦，戰戰兢兢叩爬入屋，感激地瞧了李少君一眼，道：「陛下，小臣這就為皇后把脈開藥。」
「臣曾收到過一封發自淮南中尉的書信，函中提到李敢曾派遣心腹手下，藉峨郡主與世子妃出城遊獵的機會，在林中刺殺霍去病。結果反被霍去病將他們盡數斬殺。事後峨郡主因為這事，與李校尉大吵一場，憤然陪同世子妃提前回返長安。」
「再後來他出使閩越，說服駱余善與劉安斷交，斬去叛黨的一大外援……」
劉徹收斂笑容，問道：「李仙長，皇后何以中了巫蠱？」
「你偷看朕做什麼？看來公孫將軍對霍去病頗有好感啊，難得難得。」劉徹輕笑道：「也許，他這麼做，對大家都有好處。否則鬧將開來，連我也很難處斷呀。」
伴君如伴虎啊，公孫敖在心裏暗暗感慨，不知霍去病會如何應付這突如其來的天子盛怒？結果——
在當時儒學初興，程朱理學更要等到一千多年後的南宋時期才會出現，因此男女大防遠不像後世有那麼多呆板的條條框框講究。所以公孫敖站在劉徹身後，已將皇后的病狀瞧得一清二楚。
劉徹舒心一嘆道：「找個會溜須拍馬又或埋頭傻乾的人不難，難的是既能見事明白對朝廷赤膽忠心，又果敢幹練勇於擔當——霍去病，朕封你為侍中，專事在御書房陪讀。公孫，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