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曲 第五集 春水天池
第八章 驚悉
大魔尊不由疑惑道：「莫非這小子路上出了差錯，否則斷無此時不至的道理。」
凌紅頤問道：「可要多派些宮中高手隨行？」
大魔尊微一猶豫，說道：「我要見楊南泰。」
頓了一頓，他轉開話題道：「方才天心池的王霸澹代表四大名門前來送信，要老夫將明曇交出來，這多半又是盛霸禪的鬼主意。」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大魔尊悠悠蘇醒，立刻感到頭部一陣陣地奇怪裂痛。
突然，他聽到石室中傳來楊南泰鬱悶憤怒的吼聲，步履不自禁地頓了一頓，繼而臉上逸出一抹難以名狀的奇怪神色，走得卻是更快了。
金袍人道：「厲問鼎不是給老夫送了請柬么？六月初六，我便去一趟樓蘭，連帶袁長月的事一併了結，也省得有人啰嗦。」
凌紅頤點頭道：「老宮主分析的極是，如今魔教又和樓蘭劍派結盟，仙林四柱忌憚之下，更不會輕舉妄動。但畢竟死的是位長老，面子上他們總會有所反應。」
金袍人不答，依舊望著楊南泰道：「你想通了么？」
楊南泰對父親的性情瞭若指掌，聽到他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並不感到意外。可那一字字，一句句，依舊椎心刺痛，令他憤懣痛楚，道：「你這麼做，是為了聚元珠，還是為了你那可笑的臉面？」
數日之後她功力盡復，想著桐柏雙怪出賣自己的這筆帳，往後有的是機會補報，亦不急於一時，便再次前往白頭峰打探楊恆行蹤。
大魔尊冷哼道：「你怕什麼，出了事一切由我擔當。」
金袍人點點頭，石室里忽然陷入一片壓抑的死寂之中。
「我這是在懷疑老宮主么？」她驚然一驚，立即凝定心神思忖道：「老宮主對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因為這小鬼莫名其妙的一通鬼話便動搖了心念？他是老宮主的親生孫兒，我若是他的母親，豈不成了楊南泰的妻子？這哪有可能，我早該曉得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
中年男子眸中精光一閃而逝，沉聲道：「你也是來做說客的？」
大魔尊看過紙箋上寫著的地點，微一運勁將它化作齏粉。燭光中細小的碎屑飄灑在她的床邊，仿似下了一場雪。
她不為所動，心裏只想著楊恆的話語，不一刻來到一座被改建過的石室前。
楊南泰緩緩搖頭，說道：「不會，因為這釵是我特地請鎮上的金匠另行打制而成，世上絕不會有第二支！」
「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凌紅頤幽幽一嘆，起身離去，將大魔尊醒后的情形向金袍人做了稟報。
凌紅頤忍不住輕聲勸道：「老宮主，真得這麼做嗎？二公子這些年受的苦，著實不少。況且，
凌紅頤取出一頁短箋，遞給大魔尊道：「這是聯絡地點，你在門邊放下骷髏令，自會有人將楊恆帶來交到你手中。」
大魔尊雙眉皺得更緊，說道：「你們都瘋了么？我怎麼可能是明曇？」
大魔尊搖頭道：「我來，是想問你幾句話——尊夫人是誰？」
然後她看見凌紅頤就坐在床前，默不作聲地望著自己，神情也頗是奇異。
一名中年男子席地而坐，渾身赤裸只穿了一件短褲衩，露出了古銅色的遒勁肌肉，上頭滿是斑斑駁駁被灼傷的紅痕和赤痂，雙手在小腹前捏做法印，正全力抵擋這駭人的熱流侵襲。
金袍人默默聽過，一言不發地站在窗前，望著遠方的青山白雪，如一尊塑像。
大魔尊頷首道：「你領我去見他！」那頭目無可奈何地應了，領著她走進山洞。
她驚疑不定地說道：「你說我記憶盡失，倒也是個替自己圓謊的最好借口。」
大魔尊聞言不由得心如亂麻，強自掩飾住內心的震駭道：「你信口開河編造謊話，是想求我將你救出百丈崖？」
在崖底十余丈高的地方，有一座幽深詭異的洞穴，歷代滅照宮的重犯便囚禁於此。洞外不僅有重兵鎮守，更有苦心經營了幾百年的各處禁制，莫說尋常囚徒，就是一等一的仙林高手也插翅難逃。
想到自己的妻子被親生父親一手締造成一個恐怖女魔，任是楊南泰性情沉穩木訥，少有將心思表現在臉上的時候，此刻也禁不住低吼道：「楊惟儼，有什麼你都衝著我來，明曇無辜，楊恆無辜！」
等了一盞茶時分，門外那頭目催促道：「咱們得快點離開。要是讓旁人知道我私放您進洞，可大事不妙。」
「峨眉？」大魔尊微覺訝異道：「老宮主這次交給我的是什麼差事？」
楊南泰目光望過明曇，自知無力從金袍人的手中奪回妻子，心中如有萬蟻咬噬痛楚難當，卻一揚臉道：「我拭目以待，爹爹！」
再想到與妻兒十年山野間的隱居歲月，心頭湧起一縷柔情與感傷，悲愴低笑道：「我背叛父兄，罪有應得。況且你也救不了我。明曇，你是被軒轅心煉化了元神，以至於從前的記憶盡失。」
楊南泰凝視著闊別六年的妻子，恍惚間，思緒又回到了那個令人神傷魂斷的黃昏。
大魔尊打量面前的這位中年男子，禁受了數年常人難以想象的酷刑摧殘，他的面容蒼老憔悴，但那沉默中深蘊的堅毅與鋒芒，還是能讓人依稀想見當年風采。
他的雙腕和雙腳上都被一條金色的細鏈鎖住，鏈條的另一端被釘死在佇
大魔尊腦海里一片混亂，完全沒有聽明白這父子兩人在說什麼？耳畔只不斷響起金袍人無情的語音道：「你們夫妻，你們夫妻……」終於忍不住驚恐地問道：「老宮主，我到底是誰，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大魔尊略感失望，心道：「既然這小子已經去東崑崙自尋死路，我也不必在峨眉耽誤工夫。說不定，此刻他已為滅照宮所擒。」
楊南泰神色複雜難言地對視著金袍人，澀聲道：「要不是明曇到來，恐怕這一生你都不會再見我吧？這麼多年，你一心想讓我認錯，我不怨你。只是我沒想到，你竟會使出這等卑鄙手段！
不提西門望夫婦如何煞費苦心地挽留厲青原，卻說大魔尊與九天金烏輪硬撼負傷，遁出百多里尋了處隱秘僻靜的幽谷潛心療傷。
父子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彼此漠然對視，四道無形的目光在空中激撞交織，就像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亂如麻，烈如火，即使用世上最鋒利的仙劍亦無從斬斷，無從化解。
她緩緩說道：「尊夫人是雲岩宗女尼明曇，對不對？六年前她曾闖上東崑崙救你，最終逃不過香消玉殞的下場。此事雖是滅照宮的隱秘，可知道的人其實也不少。偏偏，你的兒子楊恆信口雌黃，居然一張口就叫我媽媽！」
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是個記不起過去，失去了從前的人？
金袍人淡淡道：「你累了——」驀地出手將大魔尊點昏過去，攬住她的纖腰，說道：「南泰，你像老夫，的確夠種。但在這世上，還沒有我做不成的事情。你等著看吧！」
凌紅頤道：「大魔尊殺了神會宗長老袁長月，勢必會激怒到四大名門。老宮主須得早做防備才是。」
這時候熱浪漸退，雖仍然令人有置身火爐之感，卻已比方才好了許多。
大魔尊心下越發感覺驚詫道：「這釵子多的是，未必就是你送的那一支。」
凌紅頤道：「老宮主命你去將楊恆接來。」說話時，她暗自留神著大魔尊的反應。
大魔尊也不理他，走進石室。裏面出奇的大，剛一開門，就有一蓬灼烈難忍的火紅色熱風撲面襲來。若非大魔尊修為精深，只這一股熱氣就足以將她熔成青煙。
她自不甘心就此作罷，自料楊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終究還是要隨明月神尼等人回返峨眉，當下御風南返。
大魔尊心中不禁駭異道：「他自從被囚禁在百丈崖，便再無機會見到楊恆。為何這兩父子說出的話居然一模一
金袍人輕蔑地低哼了聲，說道：「四大名門人心渙散由來已久，若非受到滅照宮和魔教的雙重威脅，早已煙消雲散了。即便今日，也都是各掃自家門前雪，誰會為了個袁長月大動干戈？宗神秀和盛霸禪倒是有這野心，可惜其它三家未必能和他們想到一塊兒去。」
大魔尊大吃一驚，難以置通道：「夫妻？」
她行到洞外，負責守值的一名滅照宮頭目迎上施禮道：「大魔尊駕臨百丈崖，不知有何差遣？」
金袍人不再言語，挾著大魔尊步出石室，微風一起石門緊緊合起。
大魔尊面色一寒道：「怎麼，我見他一面，還需老宮主點頭？」
而在她內心深處，雖不願念及，可楊恆的一席話語卻依舊像根針般深深刺入，令自己煩躁不安，甚而隱隱升起一縷恐懼。
「老宮主！」大魔尊脫口而出，莫名地心往下一沉。
「是誰？」大魔尊愣了愣，不知誰有此等神通，能將楊恆神不知鬼不覺綁架出來。
金袍人巋然不動，木無表情道：「你害怕了么，你後悔了么？」
「放屁！」金袍人眸中光焰一閃，又恢復幽邃深沉，冷冷道：「畢竟父子一場，你比北楚更了解我。應該明白，既然我能造就你，當然也能毀了你；而今我造就了你妻子，一樣也能毀了她！」
她默運真氣護持周身，舉目望去但見石室里山岩林立，閃爍著亮紅色的光芒，往外噴出著一團團熾烈難當的紅色焰火。
大魔尊又走近幾步，問道：「你就是楊南泰？」
「你是要我向自己的兒子低頭？」金袍人背對凌紅頤說道：「聚元珠算什麼？大魔尊又算什麼？老夫從不曾將這些事放在心上。至於楊恆，無所謂公不公平。他既然生在楊家，就該學會擔當。」
想通了這點，大魔尊如釋重負，耐心等到天色大黑，二次上了白頭峰。
一路走來岔道極多，幽暗的洞穴里處處有禁制埋伏，耳朵里聽到的是此起彼伏的呻吟之聲。而關在這裏的均非常人，想讓他們能痛苦出聲，遭受的刑罰必是異常殘忍！
這天回到了東崑崙，她當即入宮求見楊惟儼，卻被告知老宮主正在會客。又向人問起楊恆的事情，得到的答覆卻是：「這些天宮裡風平浪靜，根本就沒見過這麼一個小和尚。」
楊南泰漸漸平復激動的喘息聲，凝視著金袍人的臉龐道：「你休想！」
這麼想著，她便獨自迴轉滅照宮。一路無話。
大魔尊愕然回首，只見一位面容威武的中年男子正默然佇立在石室門前，地上倒著的卻是那頭目的屍體。
金袍人嘴角含著一絲自負地冷笑，拂視過楊南
中年男子木然道：「這麼多年了，除了楊北楚，閣下是第一個敢進來看我的人。」
她當然不信楊恆所言會是真的，然而這少年打從心底里流露出的孺慕之情和不顧生死前來報訊的反常舉動，又使得她莫名地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這還是大魔尊第一次步入此地，儘管一直聽說百丈懸崖乃人間地獄，看管著十數名滅照宮的重犯，可她仍未料到裡頭的情景竟是如此恐怖陰森。
中年男子睜眼打量大魔尊，目光里有些警覺和詫異，但什麼也沒有說。
她試圖回想昏迷前的情形，然而打從自己回到滅照宮后的記憶赫然一片空白，就好像被一隻無形的魔手生生地抹凈。
她等了許久，仍不見楊惟儼出來，便鬼使神差地往百丈懸崖行去。
「我這是怎麼了？」她的眼眸里飄過一抹茫然，不由自主地問道。
果然，前往天心池出席櫻花台劍會的明鏡大師等人早已悉數回山，卻唯獨不見楊恆的蹤影。她又設法打探了數日才弄明白，敢情楊恆這小子沒等櫻花台劍會結束就偷偷溜下白頭峰，只留了封短箋言道要去東崑崙解救楊南泰。雲岩宗眾僧察覺后多方追尋，畢竟沒能將他截住。
大魔尊卻是怔然良久，才頷首道：「好，我天亮就走。」
大魔尊坐起身，發現她正躺在自己的屋子裡。一燈如豆，喜歡在幽暗靜謐中獨處的她，此際不知為何心裏生出一絲不安的顫慄。
楊南泰沉聲道：「不，你的記憶並非全無辦法恢復。在你……」他的話說到半截猛然住口，目光射向大魔尊身後。
那頭目將門打開，說道：「小人在外面等候，您和他的見面越短越好。」
楊南泰神情中的警惕與疑惑更甚，冷冷道：「不必拐彎抹角，有話直說。」
那頭目曉得面前這女子實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兒，要是開罪了她將來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遲疑道：「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否則小人委實吃罪不起。」
「別多問了，」凌紅頤道：「那人的身份只有老宮主清楚。你只管將楊恆帶回滅照宮，其它的事全都不用管。」
金袍人道：「原來你還知道我是你的父親！我還當你為了那雲岩宗的女尼，早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若非你是我兒子，早已死無葬身之地！至於你的妻兒——簡直是笑話，老夫從未承認過她是我的兒媳！」
「你修鍊時走火入魔，幸得老宮主解救才化險為夷。」凌紅頤輕聲回答說：「現在不礙事了。老宮主命你休息一夜，明天離宮前往峨眉。」
楊南泰情不自禁地虎軀劇震，雙目炯炯
可上了白頭峰她才曉得自己又撲了個空，雲岩宗的眾僧早在三天前便離山而去。
大魔尊皺皺眉，說道：「楊恆是你的兒子吧，我見過他幾面。」
大魔尊漠然道：「我只是想問他幾句話，你連這點擔待都沒有么？」
中年男子顯然已察覺有人進來，但他正心無旁騖地抵禦魔火酷刑，已無暇分神，甚至連眼睛都懶得張開望上一望。
那頭目問道：「楊二爺是重犯，請問大魔尊可有老宮主的手諭？」
楊南泰黯然一笑，澀聲道：「我沒瘋，瘋了的人不是我！明曇，除了你，還有誰會戴著我當年送的這支釵子？」
說著，他大步跨上，眼看就要衝到金袍人的身前，猛聽「鏗」地鳴響，身上的「盤龍鎖」被綳得筆直，無論他如何運勁怒掙，都無法再向前邁出半步。
那頭目忙道：「請大魔尊見諒，這是宮中的規矩，小人也不敢違背。」
大魔尊走了十餘步，便被石室里洶湧的熱浪逼得停下腳步，不敢再向前行。
金袍人哈哈一笑道：「有必要麼？自從始信峰一戰後，老夫已有多年未曾活動身手了。這回前往樓蘭，正要單槍匹馬一會昔日舊友！」
他的臉型方正，猶如刀削稜角分明，一雙眼眸深深下陷，掩藏在陰影里，讓人看不真切。穿了一襲金色大袍，腰系銀白絲絛，渾身上下透著出一股睥睨四海唯我獨尊的懾人氣勢，雖神情冷峻如古井無波，卻是不怒自威，教人莫測高深。
※※※
六年了，自己在這暗無天日的百丈懸崖里整整被幽禁了六載光陰。那些叱吒風雲笑傲仙林的往事，彷彿已是前世之事。然而妻子的突然出現，卻又赫然喚醒了心底里所有的記憶，只是相逢卻不相識——她已不認得他了。
她想回憶起從前的經歷，可每每心念稍一觸及，自己就像一腳踏入了黑暗的深淵，頭腦劇痛心緒狂躁，充滿了毫無來由的殺意。
楊南泰「嘿」了聲，無意里視線掃過大魔尊發上的那支銀釵，頓時面色大變，霍然起身道：「你……真的是明曇？」
這百丈懸崖位於東崑崙雄遠峰的後山，崖高百丈冰雪封蓋峭立如鏡如此得名。崖下有一條急流經過，蜿蜒奔騰數百里最後會入金沙江。若從山崖上俯瞰，便似一條銀白怒龍咆哮翻滾，撞開層層險峰阻隔，昂首東去。
「我是你的兒子——我的血肉，我的魂魄，都是你給的，你要收便收罷，可明曇……她是你的兒媳，楊恆更是你的嫡親孫兒！」
大魔尊道：「沒有必要。我可以告訴你，我絕不可能和尊夫人有任何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