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曲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二章 玉筒
多日的尋覓之苦，風塵困頓，在不知不覺里一掃而空，彷彿進到了一片從未想象到的喜樂平和嶄新天地。
楊恆愣住了，瞅著對方的神情舉止，既不像開玩笑更不似懷有奸謀，不由困惑道：「難不成這枚鐵葉令竟有偌大威力，連身為天荒八怪之一的蓬萊劍派掌門人見著它，也要俯首自稱『賤妾』？」當下問道：「秦掌門，你在搞什麼鬼？」
空照大師不置可否，說道：「從前有個獵人，抓著了頭母鹿。他剛要將它殺死，那母鹿流淚懇求道：『我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不會尋草覓食。請允許我教會它們覓食之法再來領死。』獵人見其情可憫，便答應了母鹿的請求。」
楊恆的臉貼在冰涼的雪地里，遙望蒼穹如海群峰似濤，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感覺升上心頭，不由自主地脫口隨誦道：「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來也白來，去也白去——」
楊恆明白秦鶴仙是有意考校自己，便將那紫袍老者的相貌打扮描述了一遍，最後問道：「莫非你也認得他？」
秦鶴仙橫劍一擋，「叮叮」兩聲，青發老者的兩指點在劍刃上發出悅耳脆響，強勁的指力迫體而入，激得她嚶嚀低哼，唇角溢血，心中驚駭不已。
苦行老僧點點頭，又問道：「你在哪兒？」
青發老者愣了愣，屈指將正氣仙劍彈開，冷笑道：「這些人先前差點殺了你，老夫將他們除去，正是樂得其所！」
盤坐在他對面的苦行老僧也在幾乎同一時刻睜開了眼睛，向楊恆發出無憂無喜滌盪心塵的慈和一笑，說道：「小師父天賦慧根，莫要辜負了。」
楊恆聽出空照大師的話語里別有所指，奈何少年胸中一腔熱忱豈是用一兩句話就能澆滅的？他向空照大師合十一禮，低聲道：「弟子會找對回山路徑的。」
他心生靈性，立刻起身盤腿坐地，就在這雪峰之巔天廬之下，進入無我忘塵之境。
楊恆望著青天良消逝的方向，心想：「的確是我救了他，我到底是對是錯？可不管怎麼說，任由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死在眼前而無動於衷，終是不妥，日後他若果然作出十惡不赦之行，我拼得一死也要將其除去！」
楊恆據理力爭道：「不殺並非心軟！要是我剛才心黑，眼下橫倒在這山洞里的，又該是誰？」
苦行僧的形容枯槁，身材瘦小，穿了一件灰布僧袍，雙足赤裸手拄禪杖，像是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吃力。
楊恆跟在老僧身邊，回答道：「弟子正在找尋一個地方，卻連日來一無所獲。」
他抱劍朝青發老者一禮道：「閣下功德圓滿，楊某也該告辭了！」
楊恆定睛觀望，卻是一位年邁的托缽苦行僧。
「明燈大師？」楊恆詫異問道：「他怎會知道我來了東崑崙，大師
青天良翻著眼皮哼道：「小和尚，你可是後悔救了我？可惜現在已是晚了。」說罷身影一晃，直如鬼魅般倏然消失在洞穴里。
他忙運轉薩般若真氣在胸前遊走兩圈，滯澀稍解長吐口濁氣道：「你出手懲戒一番也就罷了，卻也不必傷人性命。今日在場之人，也未必個個該死！」
楊恆大吃一驚道：「您就是明燈大師的恩師空照神僧？」
楊恆暗道：「這妖婦說得好聽，偏就死活不肯告訴我那紫袍老頭兒是誰。」他想了想問道：「那你現在是不會殺我了？」
楊恆靜靜聽著沒有打斷，卻曉得這則典故出自佛經之中，以前明月神尼也曾講過。
苦行老僧道：「我不勸你，更無意於你是否回返峨眉。天地之間，由你來去。」
楊恆知道，老僧此時所說的「山」實是指自己胸中的仇恨與心魔，經此一悟業已海空天空，禪心大進，再不會因一時無明妄動而失去方向。
青發老者陰冷一笑，身形從沖在最前頭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面前一閃而過，「砰砰啪啪」連聲響動，四大蓬萊劍派的高手魔兵脫手飛出，齊齊中招往後飛跌。
空照大師早從楊恆的神色里看破了他的心思，但並不明言，只是一語雙關道：「等到天亮再走吧，那時候你便能看清腳下的路。」
苦行老僧道：「你未能找見它，只因眼為心蒙，心為恨蔽，再尋萬年也是枉然。」
秦鶴仙藉著石壁卸去劍上勁力，振腕祭起天網恢恢，可那青發老者一晃身就欺至秦鶴仙身前，雙指插向她兩眼。
兩人相偕緩行，足足用了三個多時辰才登到峰頂。
楊恆哂然道：「要挾你？我不過是在奉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否則說不定哪天，報應又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青發老者面上殺氣湧現，寒聲道：「你這是施恩圖報，想要挾老夫？」
楊恆向苦行老僧由衷地一拜到地道：「多謝大師點化！」
秦鶴仙道：「請聖使見諒，未得令主准允前，賤妾不敢擅自泄露他的來歷。不過，您既持有這枚鐵葉，聖使的身分卻是絕計錯不了。」
他掐指一算，距離六月初六整整還有兩個來月，與其冒著行蹤暴露的風險留在昆崙山里，還不如順水推舟先回峨眉，於是答應道：「好，我回峨眉去！」
秦鶴仙只當楊恆意欲獨吞，心中暗恨卻沒有表露在臉上，微笑道：「聖使有命，賤妾自當遵從，不知您是否還有其它吩咐？」
這時蓬萊劍派的九大高手中拋開修為最弱的孤魂野鬼外，秦鶴仙等人皆被青發老者打成重傷，本以為今晚必死無疑，卻做夢也想不到楊恆會仗義出頭，與這老妖狐唇槍舌劍爭鋒相對，意欲保全眾人。
苦
楊恆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老僧道：「我們一起爬上去！」
楊恆心頭一動，察覺這苦行老僧話中似有深意，問道：「大師何以知曉弟子滿懷仇恨？」
空照大師繼續道：「於是母鹿帶了兩頭小鹿，向它們指點美好水草之處，又說明分離緣由，便告別而去。小鹿嗚啼，不顧母親的勸阻，在後緊緊追隨。獵人見母鹿篤守信義，志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母子難分難捨，惻然憫傷，終於大受感動放下屠刀，任它們離去。」
楊恆一愣，眼前一蓬風雪呼嘯卷過，對面雪地里空蕩蕩已不見空照大師的身影。
青發老者赤身裸體叉腰立在楊恆近前，目光掃過被自己打得狼狽不堪的蓬萊劍派九大高手，輕蔑哼道：「他們貪圖老夫內丹，險些將我害得魂飛魄散，難道還不是死有餘辜么？小和尚，你心太軟，將來成不了大事！」
老僧走得雖慢，可氣息細緩毫無缺氧疲憊之色，站在峰頂笑問道：「小師父，你還能看見這山巔么？」
楊恆不禁朝腳下望去，先前那萬仞破空的險峻峰頂，此刻已化作腳下一方平坦開闊的銀白雪地，他身軀劇震，心靈福至地向老僧躬身說道：「請大師點化！」
一眾蓬萊劍派高手如獲大赦，忙不迭往洞外奔去，連向楊恆出言示謝的工夫都沒有，唯恐青狐改變主意又要將自己留下。
楊恆精神一振，喜道：「這麼說，您認為我該來？」
楊恆犯了難，又絕不甘心就此回頭，正想到此處，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正頂著寒風緩緩上行。
那青發老者的面色越發陰沉可怖，惡狠狠盯著楊恆須臾，卻不知想到了什麼，猛然朝秦鶴仙等人一擺手道：「都滾！」
不料楊恆橫身掠到，一劍封住他的去路，口中喝道：「住手！」
在空曠無人的大雪山上兜兜轉轉，偶有遇見當地的山民，楊恆向他們問起滅照魔宮，這些人卻均都毫不知情，甚而從未聽過魔宮之名。
待楊恆重新睜開雙目時，天色已然大黑，山頂上飄起漫天風雪，落下的雪片積在衣發上，已將自己包成一個雪人。
楊恆御風啟程，往南而去，這天傍晚來到昆崙山下，舉目四望但見雄峰迭起，冰天雪地，蒼穹藍得令人心醉，宛若一汪剔透的潭水，不含絲毫雜質。
這時候牛愚者等人察覺洞中異常，急忙沖了進來，眼看秦鶴仙命懸一線，或祭魔寶或亮魔兵，一擁而上向他圍攻過去。
苦行老僧搖頭道：「你不必謝我，老衲此來是受了明燈所請，接你回峨眉。」
楊恆正要答話，忽然背後青色光華暴漲如潮，耳聽轟然一聲巨響，整座山洞發齣劇
空照大師徐徐起身，含笑道：「路就在你的腳下，可你未必看得明白。」
苦行老僧道：「狗屎空照，牛屎神僧。譬如朝露，轉瞬虛幻。」
想明白了這點，楊恆心中大定，問道：「還有誰知道鐵葉令的事？」
青發老者臉上青氣一閃，嘿嘿低笑道：「好，好，但願今後你不會有求于老夫。雖說那位聖僧替我起了個『青天良』的名字，可天良於我實不過是最無用的東西，這一千三百多年來，得罪過老夫的人，我要他們全都不得好死！」
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這『聖使』是幹什麼用的？那紫袍老先生究竟是什麼人？你在跟我打什麼啞謎！」
苦行老僧的臉龐上似露出一絲笑容，和聲問道：「山在哪兒？」
楊恆急道：「我也不想濫殺無辜，將滅照宮打得血流成河。但不如此，怎救爹爹？」
楊恆再答道：「諸法無我，無處不在，無處可見。」
楊恆被青發老者的手指在仙劍上輕描淡寫地一彈，竟是胸口如遭錘擊般，一陣氣悶難當半晌說不出話來。
楊恆心頭起寒，搖頭低聲道：「那你應該叫做喪天良才對！」
他們雖是魔道中人，平日行事也多有陰毒兇狠，可仍禁不住心下生出一絲感動。
秦鶴仙搖頭道：「賤妾知道的也不多，聖使若有疑惑，他日不妨徑自詢問令主。」說罷又媽然一笑道：「也請聖使守口如瓶，莫將此事泄露，否則對你我恐怕都不利。」
楊恆耳聽老僧如梵音天籟般地誦道：「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你若不能放下自我，這山終究是山，這恨依舊是恨，東崑崙來也白來，去也白去，便似閉目夜行，枉在世上走過一遭。」
「慢著！」青發老者攔阻道：「小和尚，你是雲岩宗的弟子吧？有件東西送你！」狐狸尾巴往手上一掃，掌心裏已多了支細長的金色玉筒，又道：「一千三百年前，老夫蒙一位聖僧點化，得窺天道。他離去時留下這支玉筒，言道異日若有人救得老夫一命，可以此物相贈，你且收好了，也算我補報了那位聖僧的點化之恩。」
苦行老僧猛然舉起禪杖「砰」地打中楊恆后膝。以楊恆今日足以誇傲仙林的卓絕修為，竟也躲不過對方這輕描淡寫的禪杖一掃，腿上發軟撲倒在地。
他收起那支不知何用的金色玉筒，舉步走出洞穴，外頭星光熠熠已到了後半夜。
秦鶴仙在懊惱之餘，不自禁地也有些幸災樂禍道：「這下你可獨吞不成啦！」
苦行老僧笑而不答，用禪杖遙指高聳入雲的峰頂道：「你看得見這山巔么？」
空照大師頷首道：「當然該，身為人子
楊恆接過玉筒凝目打量，只見晶瑩如玉的筒身上隱隱泛起一縷縷銀色光澤，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如同實心，也不見打開玉筒的機關禁制。
楊恆聞言暗喜道：「楊老魔若去樓蘭，勢必要有大批宮中高手相隨，正是我出手救父的大好良機！明燈大師說得不錯，老虎總也有打盹的時候！」
青天良獰笑道：「就算他們本人死了，但他們總有子嗣門人生衍不息，開花散葉。老夫難道不能將這些後人一一挖出，誅滅乾淨？」
楊恆像是受了催眠，輕囈著答道：「見山不是山！」
雖時近四月，但山上仍是極冷，好在楊恆身負上乘修為，也不懼這寒意。但昆崙山連綿萬里，山巒起伏渺無人煙，真要找到滅照宮的所卻殊為不易。
楊恆笑著道：「敢情明燈大師呵佛罵祖的本事是和您學來的。」他頓了頓，思緒回到現實，問道：「大師，您是要勸我回山？」
空照大師也不再勸，說道：「六月初六楊老施主要前往樓蘭，或許你可以藉機見他一面。希望到那時，你再來作出決定。」
苦行老僧拄杖繼續前行，蒼老的嗓音道：「小師父為何在此流連不去？」
有此一悟，他心血來潮飛奔下坡，來到苦行老僧近前，恭敬有禮地合十唱喏道：「大師，山高路險積雪難行，莫如讓弟子助您一臂之力。」
一條身影奇快無比從楊恆頭頂掠過，探手抓向秦鶴仙的咽喉，竟是一個赤身裸體的青發老者，臀部光影幻動，還拖著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楊恆譏誚道：「過了一千三百多年，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早死了，閣下既有通天徹地之能，難不成是要殺到陰曹地府去報仇雪恨？」
她將鐵葉令遞還楊恆，回答道：「見令如見人，適才賤妾多有冒犯，請聖使海涵。」
「沒用的。」青發老者不以為然道：「這東西老夫拿在手裡琢磨了一千多年，也沒發現其中有什麼奧秘。說不定，這不過就是件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兒。」
苦行老僧停下腳步，口中呼出茫茫白氣，望著楊恆微微笑道：「哪來的山，哪來的雪？老衲為何全沒看見？」
楊恆心道：「以這妖狐的為人，若是發現了玉筒之秘，又豈會捨得拿出來送我。」
又聽青發老者道：「剛才老夫給你面子，饒過了那些傢伙的性命，又送了你這支玉筒。從今往後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
不料秦鶴仙雙手捧令，向楊恆恭恭敬敬地欠身施禮道：「賤妾拜見聖使！」
楊恆也是暗鬆了一口氣，尋思道：「這妖狐性情殘忍，行事陰狠，絕非善類，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需及早脫身前往東崑崙才是。」
他御風雲霄，積鬱多日的心情亦為之稍稍一舒。眼見
楊恆師從雲岩宗，潛移默化中對出家僧人均抱有好感。見這苦行老僧不畏山高天寒翻越雪峰，不禁起了同情之心，更不由自主聯想到自己今日境遇道：「我不正也如這位大師一般，以單薄之力在挑戰世間險峰，雖生死難料卻終不肯放棄么？」
秦鶴仙急忙揮劍向青發老者的左臂劈落，那青發老者手腕一翻已精準無比地抓住奈何仙劍，將秦鶴仙連人帶劍生生撞向石壁。
空照大師搖頭道：「老衲相信，除了暴力，你還能找到更好的方法。」
楊恆沉思須臾，又問道：「那以大師之見，我該不該闖上東崑崙解救爹爹？」
楊恆搖搖頭，心下大不以為然說道：「大師太樂觀了，我可不指望他會有被感化的那一天。」
秦鶴仙一怔，醒悟道：「敢情這小和尚並不曉得令主的身分和此令的來歷。」
秦鶴仙應聲道：「是，無論聖使有何吩咐，賤妾無不遵從，定當照辦。」
楊恆察言觀色，對秦鶴仙的心思洞徹若明，卻有些詫異道：「即便她畏懼鐵葉令主，為何不索性將我殺了滅口？是了，多半在這妖婦帶來的門人里還藏有鐵葉令主的眼線。縱使將我殺死，異日她也難逃一劫。」
青發老者渾不理睬，擰身再次襲向還沒容得喘息過一口氣的秦鶴仙。
楊恆一怔道：「更好的方法——你不會是勸我去向楊惟儼下跪求饒吧？那老魔頭滅失親情簡直毫無人性，就算我把腦袋磕破了他也不會心軟！」
「老衲空照。」苦行老僧微笑道：「你那晚離開白頭峰，明鏡師侄即有書信飛抵峨眉，要明華師侄設法沿路攔截。明燈卻找上了老衲，請我前來東崑崙勸說小師父。這幾日老衲運用菩提心功演算你的行蹤，再以天眼通留心查尋，總算不負所托。」
空照大師道：「你不必問我該與不該，對與不對。每個人立場不同，想法不同，縱是看待同一事物也會產生不同評價。只不過以暴易暴，以殺止殺，有違天和，仁者不取。」
楊恆怔了怔，醒悟到這老僧正和自己打禪機，因也笑道：「是弟子愚昧。」
儘管楊恆本就不指望青發老者報答自己，但聽對方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等話來，亦不禁怒笑，說道：「那可好極了，要想結交你這樣的朋友，我還得先找把鏟子。」
「那好。」楊恆點點頭，說道：「你先放了這頭青狐。」
他清澈祥和的眼神注視著楊恆，說道：「萬物生靈皆有慕孺之情，舔犢之愛。你為救令尊不惜赴湯蹈火固然可欽可感，但令祖楊惟儼亦非草木，不過是被心魔一時蒙蔽而已，就如故事中的獵人，終會有深受感化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