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正文

第一章 不肖賢愚

正文

第一章 不肖賢愚

雨越下越大,毫無小下來的跡象。茶水換過兩遍,耗去個把時辰,雅倫雖已盡量找話題套話,到底也沒探出什麼口風。他又不是閑龍,最終只得怏怏而去。
進得門來,席波也不理會旁龍,目光一掃,徑自走到雅倫身前,略略欠身做個行禮的樣子,口裡說道:「大人,不久前有兩個怪怪的翼龍從南方飛進城來,分往東西去了。他們讓我來稟報大人一聲。」
不過,他本就喜茶,自己閑來煮茶品茶多了,倒也很有些自信的。而無論這「茶道高手」的名頭是怎麼安到他頭上的,既有那麼個名聲,則他親自烹茶待客,雅倫是怎也挑不出理了。最妙的是,品茶這回事,講究得一個「雅」字,總要安安穩穩、平心靜氣地才是,那東拉西扯、高談闊論的行徑,就為龍所不齒了。正好可以省下沒話找話說的精神。
「既然累了,我帶著你飛或傳送過去不好嗎?」梅菲斯特腳下不停,回以與之前相類似的言語。
與夏維雅王者相對而坐者有著剛成年小龍的纖細身材,身著黑底銀紋家常袍服,略顯蒼白的皮膚、普通端正的五官。只有那細瘦有力的手指間把玩著的面具,揭示出他翼龍的身份。「可我無論怎麼也想象不出,什麼樣的血脈可以讓翼龍生出羽翼來。」翼龍輕聲回言,皺攏眉頭的動作,令蒼白的臉上產生細密的紋路。
雅倫俯首忖思,席波緊接著的一句話,卻令他直跳起來。席波道:「那兩個翼龍,都生著灰白色的羽毛翅膀呢。」
龍居住在陸地上,也可在水中存活(當然千劍之池那樣的水例外)。天空卻不是龍的領域。即使是夏維雅特戰軍這樣的精銳部隊,有御氣飛行能力的戰士也不超過半數。正因為此龍大量馴養瓴蛾,兼具飛行和戰鬥能力的翼龍也才能以絕對少的數量,在龍族社會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靄京目送梁國龍一行的背影出巷口轉入大街,臉上禮貌的笑容斂去,無聲地一嘆,轉身回去伊甸分園。一腳剛才跨進園門,忽有所覺地舉目望去——紛紛洒洒的雨絲中,鉛灰色的雲層看來還是那麼沉重,靄京的心卻忽地釋放,輕鬆跳躍起來。
※※※
佔地廣闊的風雕岩區,千姿百態的巨岩,大多已被雨水浸潤得濕漉漉的——說「大多」,是因為岩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一塊七、八米高、呈不規則球形、毫無奇處的岩石,通體上下乾爽無比,彷彿下了整個時辰的春雨,根本不存在一般。
「真的不能弄輛車嗎?你既然可以變出傀儡和雨傘,為什麼就不能變出車子和獨角呢?」亞當扒在大天使背上,一手撐著巨大卻輕如無物的雨傘,再一次舊話重提。
因為下雨天氣陰沉的緣故,感覺彷彿很晚了,其實還只是申時不到。把雅倫送到大門,看著他在侍役撐持的大傘護翼下進入車廂,雪葉岩返身回府,慢慢走入后宅去。
想必雅倫對此也是很有疑問。
雪葉岩不會想不到此時離開雅達克的不利之處——否則色絲戰後也不會急著回來;更不會不知申邑琛插手特戰軍事務——即使是暫時的——的後果,可他居然絲毫不當回事地接了旨,各樣交接也沒有任何推託遲疑……
夏維雅王聞言皺起眉頭,問:「要不要我把剛來的這兩個也召來讓你看看?說不定能多了解些東西。」
梅菲斯特聳聳肩,好脾氣地說:「好,回去伊甸后我帶你去見父神,請他老人家教訓我這隻『螞蟻』。現在也不早了,你中飯還沒吃,雨又越下越大,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出來時都沒顧得與雪葉岩閣下打個招呼,可是不大禮貌。」
他又想起與雪葉岩對坐品茶的那一個多時辰。那麼長的時間,他可不會一聲不出。沏好的茶送到手裡,適當地稱許客套之後,就開始旁敲側擊打探口風。孰料個把時辰下來,竟沒套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夏維雅王派雪葉岩去米蘭、盧茵塔、彩虹郡諸國出使,「聯絡感情、促進邦交」。這幾國(郡)一圈兒走下來,再加上停留的時間,至少半年回不來,因此還要他將特戰軍的一些事務,與雅倫商量做下安排——據說他在不期間,特戰軍職責範圍內,有關政務的事,諸如按時開關城、入城稅、王都治安之類,會由雅倫負責;另外特戰軍的整備訓練,則將移交給申邑琛代管。
看著幻化出來的傀儡飛走,亞當提出要大天使再變出傀儡車騎代步。梅菲斯特告訴他說,駕車的獨角乃是有靈性生命的造物,不能幻化出來。(傀儡由梅菲斯特的神念控制,等於是大天使的身外化身,並不具有獨立靈魂。也因此其只能是天使當前的形態——人形、羽翼,就連面貌亦差不多。)
待得見了申邑琛,把事情一說,申邑琛立即露出歡喜興奮的樣子,顯然根本沒動腦子往深處想,只看見眼前的好處。看他這樣,雅倫少不得出言提醒。說了兩句,申邑琛只是哼哈做答,不很重視。雅倫不免奇怪,這孩子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怎麼年紀越大,越變得幼稚起來了呢?不覺有些心淡。申邑琛正在興頭兒上,也沒理會。
〖說明:本章上接第七十七章「刻舟求劍」。〗
雪葉岩原不是青輿圖候那樣八面玲瓏、言詞便給的龍,實在是想不出什麼話題可以和雅倫說。出言挽留是禮儀所迫,既然留下了,兩個龍對坐著乾瞪眼當然也不行。更何況言多必失,雪葉岩也不想和雅倫多說,被他套出口風就不好了。乾脆令僕役準備茶具,洗手烹茶。
於是,雪葉岩將雅倫讓至茶室,在蒲團上分賓主落座。雪葉岩默不出聲地洗壺盛水、點火分茶,中規中矩地煮起茶來。雪葉岩自己很快就沉浸在那平靜恬和的一舉一動,明知雅倫在旁,也當他不存在。雅倫也一直安靜地看他烹茶,至於是暗下里轉心思,還是真的看得心曠神怡,忘記了說話,那就誰都不知道了。
申邑琛面色微變。他確實不知道。但這話的言外之意,卻明白得很。若沒有親密關係,雪葉岩又不是凈心宗徒,怎麼會管別龍信不信智如?則前邪教徒偶爾在雪葉岩府過夜,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申邑琛雖然向來對雪葉岩不屑一顧,聽到這消息,也不免胸中一悶。之後雅倫再和手下談些什麼,就沒有聽清。直到急如迅雷的步履聲夾雜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自外傳來,這才猛然驚醒。
※※※
雨下了個多時辰,亞當折騰巨岩折騰了到現在,終於是累了,一屁股坐在岩旁的泥地上,一顆頭沮喪地垂在兩膝之間,喘著粗氣。大天使無聲地嘆息,手指一伸,淡淡的金芒射入人的身體,助他調理過度運動后的疲累。
對此巨岩來講,雨也確實等於不存在。岩石側旁,隨意盤坐在一塊平整青石之上,神情淡然的絕色美「龍」,守護結界放出去,不要說雨,就是冰雹也沾不上岩石的邊兒。
聽到雪葉岩的名字,亞當本已有所緩和的臉色重又陰沉下來,嘟著嘴道:「我不要!啊,這見鬼的天氣,真是糟糕透了!」
「以各樣受造物的智慧而論,若說我是這個,你就是這個。」梅菲斯特指一指最大的光球,又彈一彈另一個小了好幾倍的光球,說道:「龍和翼龍的水準和你差不多,獨角、土獾和鳥雀什麼的是這個,瓴蛾就是這個。」——最後拈在指尖的光球只比代表鳥雀的略微大一小圈。
因此,兩翼龍飛越城牆之際,三個信使同時出發。兩個騎士分別往城北的特戰軍總部和王宮方向急馳,另一個龍飛步奔入城門近旁當值軍官所在的塔樓。
在這陰暗沉鬱、凄風冷雨的天氣,羅清走出伊甸分園,眉梢眼底陽光燦爛——似他這等專業間諜,靄京一句失言,說出不知亞當去了哪裡的話,立即引起他的注意。又籍著談生意談合作,東拉西扯了個把時辰,多多少少套出點消息。
靄京自己也意識到失言,說話加倍謹慎起來。羅清要顧及貴族禮儀,掩藏自己的興趣,也不能問得太明顯,故此他並沒有得到什麼特別確定的消息。但是,他至少已經知道今天亞當與雪葉岩因某事產生矛盾,帶著梅菲斯特不告而別,離開雪葉岩府,不知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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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答發生的時候,人和天使——確切地說,是大天使背著人——正走在雅達克城外、西南向的官道上。
一路走來,亞當心有不甘,三番五次重提要坐車子。梅菲斯特都回以類似的答話,言辭態度沒有絲毫不耐煩,弄得亞當沒脾氣。
亞當噘起嘴,捏著拳頭抗議道:「不要把我和那些殘暴冷酷的龍相提並論!還有,梅菲斯特你敢看不起我,把我比做螞蟻,我生氣了喔!」
只這一點就已經值得任何一個對雪葉岩懷有野心的龍大肆慶祝了。更何況經此一事,雪葉岩心情自然不會好。雪葉岩的心情惡劣,他管理下的各項事務多多少少就會受影響,至少手底下辦事的特戰軍騎士們擔心觸怒上司,就會情緒緊張,就容易出錯。只要設計得宜,說不定可以找到機會,救出關在警備署、由雪葉岩侍衛隊諸騎士協助看管的菲斯和小五。若再把這事通過梁思的渠道透露給那位申邑琛殿下,那效果恐怕也很值得期待吧。
王宮的反應更是直接,消息報進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三、四十個翼龍衝天而起,四散開花,往各個不同方位飛去,正是翼龍團訓練有素的雅達克空中防禦陣型的一種。雖然只是較小規模、相對鬆散的一種,也足夠知情龍心下懍然了。
不過,追著翼龍的兩個小隊戒慎戒懼地追了一陣,都漸漸放下心來。被派到這任務的龍,對雅達克的街道布局都極熟悉,心思也靈,幾個彎轉下來,就約略猜到了這兩個翼龍的來歷,以及目的所在——東面雅東區有伊甸分園,雪葉岩閣下的私邸正是在城西南角兒,再與那罕見的羽翼相印證,看來不是敵對國家派來的恐怖分子或刺客了。
「真的!」申邑琛驚問,眼裡露出不加掩飾的興奮。終於等到一這天了!特戰軍……他終有機會成為那王國精銳的長官!
梅菲斯特撐著結界,淳厚如水的能量源源不絕地輸過去撫慰人的心靈,口裡計數說:「剛才這個多時辰功夫,你砍斷了攀附在岩石上的三株藤蘿、一棵小樹,崩濺的碎石砸死四隻蜘蛛、二十七隻百足蟲,火球燒熟了一窩螞蟻、玄靈閃劈焦了兩隻土獾、五隻麻雀……」
大天使微微而笑,不再多言。亞當瞪了他半晌,氣哼哼道:「我要去跟父神說,讓他幫我教訓你——在父神面前,你也只算是螞蟻吧。」其實亞當雖然于殺死螞蟻並無心理障礙,卻也不覺得被比做螞蟻是多麼大的侮辱和貶低。龍才認為智力、能力低就是低等生物,亞當可不贊同。只是看梅菲斯特那麼笑嘻嘻不當回事的樣子,心有不甘,只好虛言恫嚇一番。
而雪葉岩那傢伙,接到那樣怪異、各方面看來又都於自己十分不利的旨意,居然仍舊絲毫異狀也無,一慣地淡然平靜,還有心思烹茶——政務大臣乃是文職。雅倫在這位子上坐了這麼多年,參加過的茶聚可不少,對茶的賞鑒能力毋庸置疑。下午在雪葉岩府喝的那杯茶,茶葉用水均是極品不說,煮水的火候掌握、沖泡的方式手法,亦都不負「茶藝名家」的銜頭。雅倫當然明白,沒有寧和的心境,根本不可能泡出那樣的茶,雪葉岩絕對不是故做平靜。
「有智慧靈性的生物多了,高下之別、賢愚不肖的差別可大著呢。」大天使淡漠地說,彈彈手指,雨霧中出現大小不一的無數光球,最大的直徑數尺,小的只有指尖大小。
王居然說什麼——「雪葉岩獨立了快三百年,一直忙特戰軍的事,都不曾休過假。趁現在申邑琛卿在,軍務上可以幫把手,讓他走開一陣也沒什麼。何況那傢伙新收了小美龍,正是熱心的時候,又接連戀上伊甸園那兩個龍,反正也沒什麼心思做正事。」
這中間肯定有問題!雅倫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眉頭擰成一線。
亞當這時已把最初不快的原因放在一邊,理所當然道:「當然啦!照這個比例,我的智慧和你比起來,簡直就跟螞蟻和我的差別一樣大了!這要是哪時你生起氣來,亂扔玄靈閃把我劈掉,豈不也和我燒熟螞蟻一樣,根本可以不當一回事?還有,如果你是最大的這個光球,那你把父神放在哪裡?這明顯不對嘛!」
美好的嘴唇微微翹起成弧度,大天使笑吟吟地續道,「以能力而論,我用玄靈閃劈掉你本就和你用火球燒螞蟻同樣輕易。只不過我們天使是很有理性的,不象你和龍這樣的『感情』生物,會僅僅由於情緒的原因胡亂出手,我自也不會沒事亂扔玄靈閃了。」
亞當失望之下,耍賴說自己累了走不動路,要大天使背他。梅菲斯特提議帶他瞬移或飛行去千劍池,也被他以觀賞沿途景緻為名,予以拒絕。梅菲斯特雖然明知亞當是籍此報復(剛到雅達克時,梅菲斯特將亞當與幻化的傀儡一同,關進空間結界做禮儀訓練,頗令亞當吃了些苦頭。小心眼兒的人一直記恨),卻也不會與人一般見識,任勞任怨地背起亞當上路——擔心他淋雨,還變出雨傘給他舉著。
梅菲斯特笑道:「哎呀!對不起。你劈我幾個玄靈閃出氣好了。」
「嗯,我不是已經答應你接受雪葉岩與那翼龍的子嗣了。」翼龍回應。略微停頓后,又再續道:「你的這個孩子實在太彆扭!而且,那個叫梅菲斯特的也很奇怪——我現在還提不出證據,可是他的氣息……給我的感覺,實在不象是翼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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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另一方面,往特戰軍總部和王宮報信的龍抵達各自的目的地,頗引起一些騷動。
雖然羅清不知道兩個龍間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亞當不聲不響地走掉,無疑表明這事十分之嚴重。而且,按照夏維雅的標準,亞當的行為非常無禮,絕大多數夏維雅貴族都會將之視為一種輕辱。以雪葉岩的身份地位、聲名性情,更不可能容忍——可以說,亞當這麼不告而別,兩龍的親密情誼差不多就可以算是完蛋了。
雅倫從鼻子里「唔」了一聲。申邑琛向侍衛打個眼色,那騎士連忙大步走到門口,沖外面大聲喝斥道:「不得無理!這位閣下請進來,雅倫大人正在這邊與我家殿下說話。」
亞當驚訝地瞪著光球們隨著大天使的話音跳來跳去,「瓴蛾有那麼差嗎?還有,你真的比我聰明那麼多?」說到第二句,不免透出強烈的好奇和不服氣來。
翼龍只有翼龍、又或修為深厚足以御氣戰鬥的高手才可對付,一般點兒的武者面對翼龍,即使想要挑釁,通常也夠不著邊兒。故此一般戰士並不負有與翼龍對抗的責任。他們只要將消息儘快傳予負有責任的龍知道就可以了。
而且,亞當這樣一走,伊甸園的事都沒有交待一下,面前這個靄京表面從容,心裏只怕也不免有些忐忑吧?要打伊甸園的主意,目前也正是機會。
亞當心緒紛亂下,沒有明確目的的胡亂瞬移,很自然就選了前兩天才來過的風雕岩。移過來后,恰落在那塊岩石旁,當下對著岩石拳打腳踢,風刃火球玄靈閃紛紛招呼上去——總算他沒有天使的恐怖靈力,隨手用出來發泄情緒的魔法沒有太大威力,這塊倒霉的石頭才能留下殘軀。
若不是看過青輿圖候托靄京夾帶在禁書里送來的條子,聽到這樣的旨意,雪葉岩不免會大大緊張——這旨意表面看來,根本毫無道理。
就這樣,羅清帶著與天氣截然相反的心情,滿肚子畫著密圈,接過侍從(梁國在雅達克的使臣凜,臨時調派了幾個本國武士充當他的隨從)遞上來的韁繩,向送客的靄京揖手為禮,說「靄京先生請留步」,扳鞍翻上獨角,告辭去了。
羅清從伊甸分園出來的時候,天上浠浠瀝瀝地下起雨來。
雨仍舊不停地落下。沒有變得更大,也毫無小下來的趨勢。天地間一片蒼茫。夏維雅國力雄厚,道路之類基礎設施頗佳,王國境內官道四通八達。在這鄰近王都的所在,道路更是平整寬闊,路面也很堅實。持續了整個下午的雨,都未使之變成一片泥濘。
亞當呼吸漸漸緩和,從腿間抬起頭來,看向大天使所在的方位,額上掛著汗,眼睛是乾的,神情卻似泫然欲泣。深深地吸氣,亞當問:「怎麼可以?冰川龍怎麼可以就那麼無緣無故地殺掉那些瓴蛾!」
這話聽起來既象是王體貼憐惜雪葉岩管理特戰軍的辛苦;又象是責他貪戀美色,無心工作——伎團營地一案雪葉岩都是沒怎麼理會,任憑申邑琛大出風頭。奈何這位殿下對雪葉岩的忌恨非止一日,並不因此就感激承情,反而在事後上奏的本章中含沙射影,著實指摘了幾句。對申邑琛這種作法,雅倫本就相當不以為然。
兩個翼龍剛才在雅達克城南天際的無邊雨幕中出現,就已被城上輪值的特戰軍斥候發現。十數息后,兩個翼龍在大約百公尺的高度飛越城牆,進入雅達克。
這且不算,兩個小隊共計六個龍十二匹獨角,更從地上跟著翼龍飛行的方向追下去,以便掌握翼龍的行蹤——這本是困難而又危險的作法。在城中街渠縱橫的環境中追蹤飛在空中的翼龍固然不易,更幾乎沒有任何掩護。兩個翼龍若果來自敵對方面,主動出擊的話,居高臨下要滅掉追蹤者實在是太容易了。
雅倫是被王上派來向傳旨的。
得知夏維雅王派雪葉岩出使的旨意之後,雅倫就開始懷疑。籍著自己輔政大臣的身份,也曾謹慎地向王上詢問。夏維雅王的回答卻只令雅倫更增疑慮。
「翼龍飛進城來?」雅倫微微揚眉,看著面前的年輕龍。夏維雅的翼龍常駐雅達克,數量也就是那幾百個。他這政務大臣雖然管不到翼龍的調動,若真有翼龍離開王都,也絕不會絲毫風聲都不知道——據他知道目前夏維雅並沒有翼龍派在外面,這大雨天從外面飛來雅達克的翼龍,不知是何來歷。還怪怪的?不僅他的政務府,只怕王都各個部門,知道消息的,都不會予以輕忽。至少雅倫可以肯定,負責城防的特戰軍,此時也定有龍趕去報告雪葉岩了。
見他這樣子,梅菲斯特只得折衷兩種建議,提出第三方案:就此動身去千劍之池。對此,亞當終於肯點頭。考慮到不告而別的失禮,以及伊甸分園諸事,也需與靄京有所交待,大天使再次以兩片羽毛的能量幻化傀儡,派它們回雅達克送信。
「回雪葉岩府?什麼意思?」旁邊申邑琛突然插口,目中閃著異樣的光芒。
夏維雅王道:「不管是什麼血脈,那翼龍你已見過,翔還曾出手試探,實力毋庸置疑,對你們該是值得吸納的吧。」
「靄京。他拜訪青輿圖候君應該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這龍受邪教影響久了,多少有點兒死腦筋,應該不太懂得作偽的。他前幾天才決正皈依凈心宗。君上在雅達克凈心宗徒中的地位大人是知道的。據說今天那靄京與君上一見面,就拿出一大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問題紙,那位君上只看了一眼,就把他趕去書房啃書了。靄京先生離開時,還從青輿圖候府帶了一匣書出來——書匣上沒有標記,想是那位君上私藏的違禁書籍。回到雪葉岩府後,亦只打個轉身功夫,就回去伊甸分園。」
那龍看一眼主君。雅倫聲色不動,卻已於眼神中有所示意。那龍於是說道:「昨天亞當突然生病,雪葉岩閣下將他接去府中照料,靄京也一起。他皈依凈心宗一事,還是雪葉岩閣下親自向由欽宗主和青輿圖候君提出的。殿下難道不知道嗎?」
想那米蘭、盧茵塔國小民弱,對夏維雅這等強鄰,哪有可能不親善友好?彩虹郡地位特殊,超然于各國之上,更不會與任何一國有什麼恩怨親疏。派遣專使「促進邦交」根本就是毫無必要。而且,雪葉岩自獨立就擔任特戰軍副統領,主管軍務,政事外交上,即使有那份能力,經驗總也差些。便是真有必要遣使向這幾國示好,政務府職事清閑、身份適當的官員正多,哪裡就派到他了?
他到時,天就陰得可以。宣旨之後,又逐一交待過相關事項——雪葉岩不免寫幾封命令文書,雙方各自簽字授受一些公文檔案——雨已經下起來。雪葉岩禮貌地挽留雅倫多坐一會兒,雨小些再走。雅倫竟也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若非心懷疑問,想要探探口風,就憑雙方向來的關係,雅倫才不會在雪葉岩府里多留。
外面闖進來的龍叫嚷著什麼,然後是申邑琛信任的侍衛的聲音。雅倫的手下稍微靠近主君,輕聲道:「是少君閣下。」
雅倫暗暗嘆息。真是自我感覺良好的傢伙呢!雅倫可沒有那麼幼稚。雪葉岩的魅力不是假的,王若可以這麼輕易地放棄這個繼承者,早三百年就放棄了。沒道理拖到這冰山已經開始出現融化跡象的現在。這中間肯定有古怪。
「那個前邪教徒,靄……什麼來著?去找青輿圖候,當真是為了宗教疑問嗎?」雅倫問道。
梅菲斯特正色道:「你別要胡攪蠻纏!我都說了是『受造物』了。父神可不是受造物,而是創造者。整個清藍之境,連同其他無數的世界,無不是父神的創造。父神的智慧豈是我可以用光球表現出來的!至於前面一點——」
氣氛正尷尬時,隨侍雅倫的一個龍在申邑琛的侍衛帶領下走進來。向主位的申邑琛行了個禮,那龍走到主君身邊,湊近了低語數聲。有申邑琛及其屬下在,出於對主龍的尊重,那侍衛並沒有用傳心術那類功夫,只是放輕了聲音。申邑琛的侍衛站在遠處,又不便運功傾聽,自聽不見他說些什麼。申邑琛功力比侍衛高,坐得又近,倒是聽個一字不漏。
「宮裡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事發生。硬要說的話,只有青輿圖候君今天居然挺早就起身,回府不到兩個時辰又再進宮,陪王上午膳后才再離開。另外可能有關係的,是伊甸分園那個前邪教掌柜曾去拜訪青輿圖候君,請教什麼宗教問題。只是那位君上沒跟他談太久就又進宮,午膳后回府也很快就把那他打發出來了。」那龍輕聲稟道。
雅倫眉頭微皺,默默思忖。難道說,是青輿圖候和雪葉岩互通消息?那兩方難道……青輿圖候這麼一時進宮一時回府,又是怎麼一回事?與王上下這道旨意有什麼關聯嗎?
梅菲斯特幾乎與亞當同時趕到,看見亞當那麼小孩子式的舉動,也不去做那勸說攔阻的蠢事,一徑在旁邊找個平坦點兒的地方坐下,等著亞當鬧累了自己安靜下來。後來下起雨來,大天使想人的身體到底不比天使的純能量體,受了濕寒生起病來未免麻煩,便張開結界,連同岩石一起罩住,防止他淋濕。
雪葉岩看著雅倫的車遠去,慢悠悠地回去內宅——雨雖下得不小,自有護衛亦步亦趨地撐著傘跟著,他盡可以閑庭信步——前腳邁入自己住處的房門時,忽有所覺,止步回頭,目光投向遠方天際。同一時間,纖細的身影自屋內急沖而出,直撞入雪葉岩懷裡。
天邊,幾乎與雲層融為一色的,豈不是蒼灰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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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戰軍的副統領雪葉岩、四位團長,正屬於有能力與翼龍對抗的那類龍。翼龍團常駐王宮,王宮禁衛中亦有高手,當然也要報告。至於城門當值的軍官,雖然能力不足,卻是現管,知會一聲也是理所當然。
與外面的緊張氣氛不很調和的,王宮深處,數日前上演過自然劇的宮殿內,夏維雅的王者傾斜著身體坐在王座上,右肘撐在座椅扶手上,手掌托著下巴,目光表情絲毫沒有緊張的味道。
雅達克南郊的風雕岩,晴朗的日子里雖然遊客頗多,在這綿密的雨中,卻只剩得一片寥落。雨看來不大,其實若真站在雨中,用不到幾分鐘就會全身透濕。
進來的龍一身亮麗的紫色華服,儀容俊美,邁進門的同時收劍入鞘,眉宇間那一股驕矜,也相當能吸引視線——卻是曾在青輿圖候府酒會上向亞當挑釁的席波。他再有十來年才滿三百歲,乃是雅倫最年幼的繼承者,獨立后一直跟在雅倫身邊,在政務府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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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亞當微微一愣,隨即恍然,失聲大叫道:「怎麼可以這樣比!瓴蛾和蜘蛛螞蟻土獾麻雀完全不是一回事嘛!瓴蛾就算比龍笨一點點,也畢竟是有智慧有靈性的,怎麼可以和蟲蟻鳥雀相提並論!」
只這樣簡單的一點消息,已經足夠羅清歡喜。
梅菲斯特眼角微斜,似笑非笑道:「你懷疑嗎?」
此外,雪葉岩出征色絲歸來未久,特戰軍積下的事務不少,這個時候立即又派他出去更是有違常理。再加上特戰軍副統領職位的特殊意義、申邑琛與雪葉岩的矛盾、雅倫也是擺明了支持申邑琛……幾方面綜合起來,實在無法不讓龍猜疑,夏維雅王是否已將雪葉岩從王位繼承者中淘汰出局。
雪葉岩地位高貴,性情又冷僻,向來很少參加貴族間的茶聚,更沒有為別龍煮過茶(請亞當那次是唯一的一次,還大受打擊),他的茶藝並沒有龍領教過。不過,象他這等聲名在外的美龍,茶餘閑語中總是話題,便是沒龍有機會了解實情,眾口流傳之下,竟也與青輿圖候並稱為當代茶藝名家。雪葉岩自己聽說時,都不免懷疑那其實還是龍的好色本性作祟。
「朕就說那梅菲斯特絕不是偶然出現的突變。世界這麼大,有不為龍知的翼龍家族存在,也很正常嘛。」左手手指輕輕敲打著膝蓋,夏維雅王盯著對面座位的瘦小身影,緩緩說道。
沒有龍嘗試攔阻兩個翼龍入城。
梅菲斯特自不會無聊到跑來給一塊岩石打傘。而身為無知頑石,勞動大天使擋風遮雨也實在承當不起。做為代價,千萬年來早已風化得相對平滑的岩石表面,重又變得坑坑窪窪不算,並且多出許多焦黑痕迹,一派剛才給天雷地火蹂躪過的德性。而那殘忍蹂躪無辜岩石的,除了耍小性子的亞當,也不會再有別人。
他也算得高手,心智一清后,很快了解到情勢——外面不知何龍未經通報就闖入來,和府中侍衛起了衝突。不過聽聲音只有一龍,也並無殺機敵意的感應,應該只是誤會。再看自己的侍衛和那來向雅倫報事的龍,分別擋在自己和雅倫身前,也沒有太多緊張之意。雅倫更是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仍自在那裡低頭想心思。當下也定下神來,鎮定地看著門口。
厚重的雨雲低低得壓在頭上,大下午的天氣,昏暗的程度竟似是傍晚了。街上的龍無不行色匆匆,希望儘快抵達某個足以遮雨避風的屋檐。
如今的夏維雅,正是冬季將逝,雨季漸近時候,雨水中帶著料峭寒氣,淋在身上絕對不會是什麼舒服的體驗。
亞當大為不滿地瞪著他,呢喃道:「什麼嘛,一點兒道歉的誠意都沒有。」——以梅菲斯特的能力,即使站著不動任他打殺,也根本不可能傷到一絲一毫。
雪葉岩妄殺瓴蛾一事對亞當的打擊實在不小。縱有大天使儘力解釋,又在無辜巨岩處發泄了至少整個時辰,當梅菲斯特提議返回雅達克(伊甸分園或者雪葉岩府)時,亞當仍舊拒絕給予正面回應。問他是否就此離開清藍之境,也沒有肯定的答覆——看那神情,是不願意的。
特戰軍總部,雪葉岩不在,橫天等三個團長聞報,先派出瓴蛾信使急稟副統領閣下,再各自下令召集手下修為夠高者,做好隨時出擊的準備。
因為天氣的關係,大多數平民都沒注意到空中飛過的來路不明的翼龍。不過,肩負著護衛王都安全重責的夏維雅精銳,可不會那麼沒有警惕性。而且,軍方的效率也比政務府這類文事單位來得迅捷。
雅倫惦著將消息通知申邑琛,不能再耗下去,只得告辭出來,心中暗自決定若申邑琛真有坐上王座的一日,定要讓他把雪葉岩調去做外務大臣——那麼緊的嘴巴和深沉城府,絕不可能泄露一絲一毫不該泄露的東西;而且他的美貌和風度,也很易使龍忘掉他偶爾的禮儀疏失。說雪葉岩不善交際的,都是些蠢材!雪葉岩這樣的龍,不用怎麼殷勤有禮,就可以把任何龍應付得妥妥貼貼。
翼龍想了一想,點頭同意道:「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