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正文

第二章 雲階月地

正文

第二章 雲階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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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這一路波賽冬坐在車裡,車門車窗都關得嚴絲合縫,就算天氣還不熱,也十分氣悶。若不是王族的身份和禮儀所限,小龍才不可能這麼乖。停車休息時若還不讓他下車活動透透氣,雪葉岩就太不講道理,波賽冬也會心有怨言。為此每到停車,雪葉岩都要出面阻擋青輿圖候,邀他「喝茶」、「散步」,才得避免小龍被騷擾的命運。
不過,修也不會對不起亞當支付的那份高薪。自從正式轉到伊甸園工作,亞當帶小龍去夏維雅前又委他以財務主管之職,他便與彩虹郡伊甸園的掌柜安迪,以及忘憂酒場的總管瓊商量,逐次將整個酒場的技師保安都換用盧茵塔龍,倉庫那邊也優先僱用盧茵塔籍的分裝工,到現在整個伊甸園和酒場,除了修自己、安迪和酒場的總釀酒師,其他都是盧茵塔龍。
顯然他趕十分急,但不知雅達克出了什麼事?雪葉岩卓立未動。看到瓴蛾到來而跑過來的幾個護衛,其中一個拿出水囊,上前遞給瓴蛾。瓴蛾體力弱小,並不利於趕長路。此刻他們離開雅達克已有兩天半的行程。這瓴蛾也不知追了多久,體力明顯消耗太多,不稍適休息,只怕是問不出什麼來。
現在可倒好,這次稽核定稅,居然又是大公殿下親自前往——盧茵塔再是小國,一國之主的大公殿下,也犯不到親自過問這等事吧?卻聽一路行來,大公殿下難得說了兩句話,全是關於據說獨力開出這條忘憂道的某翼龍的。這不得不令修暗暗遺憾,該翼龍目前不在酒場,否則的話,說不定稽核下來,又是二成多的稅額。
現在,這冰山美龍終於耐不下去,耗輸給他了嗎?
正如青輿圖候所料,空中瓴蛾遠遠看到他們的隊伍旗幟,立即發出通報自己番號所屬的能量信號,同時迅速降低高度。旁邊弗雅彈指發出能量波,代替主君表明了身份。
梅亞靜掠了他一眼,略有意外:「不是他的族徽嗎?畫得到處都是。」
沉默持續著。
「唔。」棕發龍隨手將韁繩甩給趕過來的侍衛,漫不經意地應,斜過一道沒有溫度的眼波:「君上過獎了。我也在鞍上顛得腰酸。君上要不要一起去水邊散散步啊?」
修恭敬地低下頭,遮住情不自禁彎起來的嘴角——盧茵塔的大公殿下還真是有趣,他不會以為這樣一說,別龍就不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麼了吧?不過,貴族的禮貌還真是虛偽啊——修心裏慨嘆著,一本正經地說道:「是的。釀製成的新酒必須裝在木桶里,經過數年其至十余年的陳釀才可飲用。陳釀區就是專門開闢出來放置這些新酒、容其慢慢『成熟』的酒窖。如果殿下感興趣的話,我帶你去看。請這邊走。」
「真是精巧的設計!我們可否再進去看看?」阿度俯身細看皮帶下方的傳動機件,讚歎說道。瞟一眼仍然心有旁騖的主君,略略加重語氣,多加一句:「谷外的陣法也極盡精妙,但不知是否就是傳說中的迷蹤大陣呢?」
雪葉岩又哼一聲,身上寒意更甚。
雪葉岩搖頭,道:「心有靈犀?就是那個類似傳心術的?當然不是那個。我也不許你學那種混帳功夫。呃,我是指那所謂的傳送,可以把自己或信件物品直接送到遠處的龍那裡的。」
「呃,哈!當然當然!氳澤公請!」青輿圖候呵呵笑,轉過身子跟在雪葉岩身側往河灘上走,抽空將不甘的眼光投往不遠處的廂車,卻不見那印有王室徽記窗帘有絲毫波動。
瓴蛾接過水囊,向那龍感激地點頭致禮。雙腿支持不住自己體重般屈身坐倒在彎曲的小腿上,另一手自衣帶中摸出一塊訊石遞上。那騎士接過訊石,轉身到雪葉岩身前,雙手奉上。
雪葉岩點一點頭,又沉默片刻,問:「你的魔法學到了什麼程度?那種與遠方龍通信的魔法會不會用?」
這次雪葉岩奉旨出使,與前次要上戰場不同,沒有什麼明顯的危險可言,當然不能再把波賽冬那小龍單獨丟在家裡,讓某些無良貴族乘虛而入佔了便宜去。帶著小龍上路,一般龍是使不出什麼手段了,王眷正隆、又臉皮超厚青輿圖候君,卻是不在此列。
青輿圖候暗嘆冰山果然是冰山,不是一般沉得住氣的同時,自己反而憋得難受。可要主動與他解釋說明,又不免有些輸氣伏低的意思。青輿圖候雖不是申邑琛那樣自高自大、不分輕重死搭架子的龍,可也不願輕易退讓,讓雪葉岩波賽冬這樣的美龍看低了。故此決定和他耗上,直拖到不能再拖——也就是說,到抵達赫海,自己再沒有正大的理由跟著同行下去的時候。到那時,王上交待要告訴雪葉岩的話,終歸還是要跟他說的。
不大的山谷顯得十分冷清,除了瓊和來時為他們引路的龍外,只還有三、四個龍在。瓊解釋說,由於目前非是忘憂果的收穫季節,整個酒場處於半停工狀態,工作幾乎等於完全停擺,除了一、二個釀酒師在以各種高價購得的溫室果品進行改進香醉忘憂、開發新酒品的嘗試之外,酒場的多數員工都拿了底薪回家去了。這也是受季節影響的各行業的通常作法,眾盧茵塔龍都能理解。
越過那繪著奇怪花卉的巨岩,一行龍踏入小小的谷地。修拉下臉上的面具,宣布說道:「好了,先生們,可以摘下面具了。酒場經過特別的清理,毒蟲毒物都不會進來,瘴氣也很淡薄,不足以形成危險。在山谷的範圍之內,諸位盡可以放心活動。」
青輿圖候滿面陪笑,暗暗小心戒奮。要監護者幫忙追求其小龍的事,並不是完全不存在。只是若不是身份財富、武功修為都絕對壓過對方,很少有龍會向別龍提這種危險的要求。雖說也有熱衷功利的龍,會利用自己漂亮小龍,謀取自身利益,但有自尊心的正直龍是絕不會那麼做的。雪葉岩也不象是那種龍。青輿圖候這樣說,只是一種試探。
那瓴蛾速度極快。幾下呼吸的功夫,就從天邊的小黑點兒變成可以辨認的身形。果然是夏維雅特戰軍的瓴蛾信使。青輿圖候的目光立即回到旁邊的雪葉岩身上。
從彩虹郡動身,深入忘憂之地,踏上那條自官道上斜岔入叢林深處的忘憂道的時候,太陽已經越過了天頂。修緊了緊掩著口鼻的半邊面具,跟在引路的龍身後,踏上僅容一車通行的山徑。
盧茵塔籍的瓊首先很恭敬地向大公殿下行禮,打髮帶路的那個龍下去休息,然後招呼貴賓和稽核員們參觀酒場。
「只需兩個龍在內洞將到了年份的酒桶推上皮帶,就可以運出來。即使是現在的枯水季節,也只要兩個龍在外面踩踏車就可以了。如果完全靠龍力抬運那沉重巨大的酒桶,要把同樣數量的酒送進搬出這個大酒窖,也至少要二十個健壯的龍才行。」
弗雅轉手把銀星的韁繩交給另一個騎士,快走兩步跟上自家的主君。和另一邊趕過來的青輿圖候的侍衛俞驪四目相接,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香醉忘憂售價高昂,只有貴族才消費得起,盧茵塔一個小公國,需求量本就有限。酒場出產的香醉忘憂,八成以上都是銷往夏維雅、希斯佳等國。修相信,這樣一來,今年的稽核完全可以拿到比較低的稅率,雖然還是要補交一大筆稅金,卻已在預算之內。再分攤到波賽冬約爾身上一部分,以目前店裡的資金狀況,就不會影響到正常經營。
修稍微有些失望。他本不是個好奇心很重的龍。可是眼前這岩洞實在是太神秘了,修其實很想找機會進去看看。他對盧茵塔龍的解說,小心地避開了一個細節。他說只要兩個龍在內將酒桶推上皮帶就可將陳釀過的酒運出來,原本是不錯的。可他並沒有說出,除了梅菲斯特,便是亞當也沒有進過這酒窖的內洞。而即使梅菲斯特不在的時候,只要踩動外面溪邊的踏板,讓皮帶轉起來,經過適當陳釀的香醉忘憂就會從內洞送出來——沒有龍知道裏面是什麼樣的機關設計,能在沒有任何龍的情況下,選出合適的酒桶,推上皮帶。
青輿圖候差些一頭栽倒。
以被稱為「殿下」的身份來說,是比較、非常、絕對不應該跑到別龍的居室去參觀的。既使被邀請也要予以拒絕才符合他的高貴。可是,那個永遠古井不波般冷冷淡淡的翼龍住的屋子,到底會是什麼樣子呢?梅亞靜覺得好象有一隻小手兒在心裏撓啊撓,痒痒的好不難過,嘴裏不由自主地說:「我知道一般酒都是越陳越好,香醉忘憂也是如此嗎?這所謂的陳釀區是……」
香醉忘憂這種檔次的好酒,無論在哪一國,都是高稅產品。盧茵塔就更不必說,至少得是交易額的五成,暫時稅更是只會高不會低。年前修剛一接手伊甸園的帳目,發現伊甸園繳交盧茵塔的稅額只是售價的二成五,真是嚇了好大一跳。後來聽說是小龍波賽冬出面,直接跟梅亞靜談下來的,就不免好一陣嗟嘆。
波賽冬微微一呆,遲疑道:「閣下是說心有靈犀?」
一行龍多少有點兒漫無目標地在山谷中隨處走了一陣,梅亞靜的侍衛阿度,瞥見隨行兩個稽核員欲言又止的表情,湊上大公的耳朵,輕聲提醒此行目的。梅亞靜看了侍衛一眼,抬了抬手,跟身邊的龍說:「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不用管我。」
青輿圖候鎮定心神,擺出自己最坦誠懇切的笑臉,迎著雪葉岩冷靜的眼神,回答道:「這個么,閣下既然親自垂詢,本君也只好承認了……呵呵,波賽冬先生那樣的小龍,可不是本君這樣的龍所能抗拒的呢。」
雪葉岩深呼吸之後,轉過頭來,一付下定決心模樣,琥珀色的眼瞳正正地迎著青輿圖候的眼睛,直盯入去,沉聲正色,問:「你是真的纏定我家波賽冬了!」
因此,雪葉岩二話不說地領下旨意,收拾動身,王和青輿圖候都不免猜疑起來。青輿圖候找籍口同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弄清楚雪葉岩這樣反常地「聽話」,所謂何來,對小龍波賽冬的垂涎,雖不是全然做戲,可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誇張。
不過,盧茵塔商家每年繳稅的額度並不是固定的。為了鼓勵本土經濟,減少對鄰國的依賴性,盧茵塔對本國國民有很多優惠。就是外國龍在盧茵塔開辦的生意,如果購買本地原料,又或本地傭工超過一定比例,都可以得到減稅。產品若是售往他國,優惠更多。每年一、二月份,盧茵塔的商務官員都會對國內登記的商家進行審核,以確定其在今後一年中應不應當減稅,是否可以享受某些優惠政策。這種一年一次的活動,叫做「稽核」。
這位君上聲稱赫海領地有事需要他回去處理,纏上來要求同行。每次停下打尖休息,他都千方百計往小龍波賽冬所乘的廂車旁邊湊。
忘憂酒場初建,伊甸園新開張那陣,按照地緣關係,分別在盧茵塔和彩虹郡登記。彩虹郡地位特殊,本身既無出產,所需也自有各國供應,沒有經濟壓力。對郡中的商戶,幾乎就只是象徵性地收一點管理費,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比較而言,盧茵塔的稅額就很高,尤其是香醉忘憂這類價位頗高的奢侈品。
三輛華車移往道左,在官道與河灘之間的空地上停穩。青輿圖候自他那隻看外表就是最華麗最舒適的長途廂車中跳下,滿面堆歡地跑向後面另一輛車門緊閉、重簾深垂的車子。一如既往地,毛色雪白、神俊非凡的銀星適時截著美麗君上的前進路線,容色清冷的雪葉岩閣下從容落鞍。
日上中天時候,隊伍停下來打尖。車夫解開駕車的獨角,騎士們也跳下地來,放鬆各自座騎的鞍轡。一行龍數十匹獨角,就由車夫們牽去十數米外的大河邊飲水餵食,騎士們分做數組,警戒的警戒,準備茶點的準備茶點,預備侍候自家主君休息。
機關巧器、奇門陣法,是為圖靈雙絕。各國間素有傳言,說圖靈帝國的基業,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這兩樣上的。這等關乎國力的東西,民間固然也有流傳,真正精華部分當然還是牢牢控制在帝室以及與帝室關係密切的大家族手中。忘憂酒場的這些設施,以及谷外的陣勢排演,差不多已經可以證明,亞當所屬的家族,九成以上與圖靈有關。大公殿下還全心惦著人家的翼龍侍衛,實在是讓作臣下的操心呀!
上路兩天,夜宿驛館不算,中間打尖歇腳四、五次,每次青輿圖候做出欲圖糾纏小龍的架勢,雪葉岩雖不出所料、理所當然地出頭「搗亂」,「纏」著他品茶散步,卻都是哼哈閑話些天好天壞,路途辛苦的廢話,對這次的奉旨出使、王上對彩虹郡一事的看法、讓雅倫申邑琛取代自己掌領特戰軍權力的用意等事,根本沒問半個字。
修正式轉到伊甸園工作之前,原本為約爾工作,對這位舊東家的心思自是一清二楚。但那也不是十分無良背德的行為,亞當和波賽冬那兩位東主雖然稍微吃虧一點,也比頭半年就要交高稅來得划算。他們自己不很懂做生意,想不到看不出,修也沒有義務去提醒他們。何況小龍波賽冬身份高貴,就算要做生意賺錢,也必不如真正商人般錙銖必較;亞當雖自稱是平民,那不知錢財為何物的氣派卻比身為王族的小龍還甚,跟他說了,他大概也會不以為然。修又何必平白得罪約爾去討這沒趣!
修本來想,盧茵塔大公身份特殊,若他當真的對內洞有興趣,堅持要進去參觀,他當然「無法阻止」。至於那據說很厲害的禁制,自有大公殿下的侍衛操心。誰知他才略一推託,那位侍衛官閣下就打起了退堂鼓。至於梅亞靜,好象還是對那扇木門更感興趣一些,真是……
走下官道邊的斜坡,感覺著腳下鬆鬆軟軟的河灘,雪葉岩停下腳步,目光掠過水流平緩、河面寬闊的郁澤河,落在對岸不知名的遠處,無言地靜默。
同行的盧茵塔稅官似乎還有些半信半疑,大公殿下已第一個鬆開綁在臉上的半邊防毒面具。修意識到自己的目光不自禁地盯著那露出來的纖秀嘴唇,連忙將之拉開去,就看見負責酒場的瓊和總釀酒師一齊趕過來。
回答的是修。他言語簡潔地道:「這花名叫百合,據說是亞當先生家鄉的花。」
岩洞極深,看似天然形成。洞口大約是後來拓寬的,至少四米以上的寬度,可容兩龍舒適地並肩行走,卻在深入十余米后收窄至只容一隻忘憂酒場特製的大號木桶進出的程度。岩洞右側八隻巨大的木桶一字排開,佔去小半的空間。左側沒有任何裝飾的光裸岩壁上,另有個一龍多高的洞口,安著粗糙的原木門扇。
想至此,修的視線轉向其他同行者,心中暗嘆美龍的魅力之強大。
青輿圖候無奈收止腳步,陪著客氣的笑,應:「呵呵,是啊!氳澤公畢竟修為深厚,騎獨角趕路,一大早到現在都沒事龍般。我坐車子都坐得腿麻,要下來活動活動。」
梅亞靜慢慢踱到溪邊矗立的岩石旁,抬手輕撫岩上塗抹的白色顏料,對象不明地淡淡詢問:「這是什麼花?我從來沒有見過。」阿度默不作聲。他並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卻認出這岩石這小溪,與大公殿下密密深藏的那幅黃晶桌屏中一模一樣,只是沒有了倚在岩旁的翼龍。
修老老實實地搖頭,道:「應該不是。亞當先生畫這個幾乎成了習慣,我多次看到他在地上亂畫,三兩筆就畫出一朵,然後又隨腳塗掉。」貴族對本家本族的徽章十分看重,絕不會有所輕慢。修雖是平民,也是明白的。
有這兩句話的功夫,青輿圖候鎮定下來,聞言眨了眨眼皮,雖是雙頰發熱,仍沉著氣不出聲。事情才過去不久,他當然不會忘了。當日雪葉岩表露出的怒意殺機,青輿圖候更是記憶猶新。若不是那時波賽冬練功出問題,情勢危急,還不知雪葉岩會怎麼對他。雖然最終是混過去了,這時再聽雪葉岩提起,青輿圖候也無從抵賴。那事本就是自己理虧,為自己辯駁解脫的話,也是無從說起。
波賽冬輕輕搖頭,赧然俯首道:「不行的。我的靈力還太淺,勉強使用傳送,也只有很短的距離。而且,我也不會計算坐標。」雪葉岩「哦」了一聲。小龍看著監護者,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說道:「閣下想去哪裡,還是要送什麼東西給龍呢?亞當先生做的傳信器不能用嗎?」眼睛瞟向監護者腕上的琥珀裝飾扣。
一路走來,每隔數百米,就可看到道旁的岩石樹榦上白堊所繪的圖案。色澤已經很淡了,但那與眾不同的形態,仍然讓龍忍不住將目光在其上駐留。據說,這條路是梅菲斯特一個龍獨力開出來的。那些形狀奇特的花也是他畫來給初到忘憂酒場的約爾做路標的。每想到這一點,修就不禁為翼龍的莫測實力和美術修養而驚嘆。
梅亞靜高高興興地跟著舉步。阿度翻一翻眼睛,無可奈何地隨在後邊。雖然看不清面前這龍的表情,也猜得到對方心裏盧茵塔大公的形象定然在大幅下滑。不過,這個時候過多的勸諫並無助於挽回盧茵塔的尊嚴,而那怪異得聽任主君將影像贈送和出賣的美麗翼龍,私底下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也確是極富研究性的課題,尤其是在自家大公已經明顯沉迷得無以自拔的目前……
雖然這樣說了忘憂酒場的龍也不能真把大公殿下獨自撇下。瓊和修交換一個眼色,邀請請兩個稽核員去辟做辦公室的岩洞,以便審核帳本、進出貨記錄、僱員合同等等文書資料。修則恭恭敬敬地陪在大公殿下身邊。阿度自然不會離開主君,照樣亦步亦趨地跟著。
兩個盧茵塔龍同是一怔。阿度還不及反應,梅亞靜秀眉輕揚,似意外似欣喜的神情一閃而過,上下打量起這自彩虹郡一路陪同他們前來的平凡龍。
雪葉岩這次因「出使」離開王都,並交出部分權力。若雅倫申邑琛手段夠高,雪葉岩大半年後回來,要再重掌特戰軍可能會有點兒困難。但是現在只才過去幾天,雪葉岩職銜未變,特戰軍副統領的帽子戴了快三百年,也不是那麼輕易就不算了的。只要不是北疆出了大變故,這個瓴蛾多半就是衝著他來的。
便在這一觸既發之際,雪葉岩眉梢輕動,目光自青輿圖候身上移向天際。青輿圖候壓力一松,隨即也發現了雪葉岩自盛怒中分心的原因。遠方天際,一個小小的黑點兒正向這邊急速接近。青輿圖候這等高手,一有所覺,感應能量發散出去,很快就判斷出那是一個瓴蛾。衣裳服色一時看不清,憑那速度卻可知道,必是官家經過專門訓練、用來傳遞緊急軍情的瓴蛾信使。
那個瓴蛾自半空中一頭栽下來般落在河灘上、雪葉岩青輿圖候兩龍的身前,以手撐地,半蹲半跪在地上大喘粗氣。
梅亞靜眼睛里閃現奇異的亮光。阿度在旁邊叫了聲「殿下」。梅亞靜「哦」地一聲,斜了侍衛一眼。
修還隱隱聽說,酒場建立之初,也曾有一個好奇心強烈的釀酒技師,不顧禁令偷入內洞,結果死在洞口的禁制之下。瓊明顯不願意談及那件事。修有一次提起,才說了半句話,就被岔開話頭兒。當時瓊眼瞳深處飛掠而過的驚恐,令修明白最好不要追問。
「君上路途辛苦。」淡淡的語氣一聽就是客套,不帶絲毫的問候意味。
梅亞靜看著那畫的百合出了會神,忽又問道:「他不在彩虹郡時,是不是住在這裏?」
波賽冬聽他語氣不對,不再出聲。目光流轉間,忽然與站在雪葉岩旁的青輿圖候眼光相接。那位君上沖他溫顏微笑,擠了擠眼睛,嘴巴動彈幾下,做個鬼臉兒。那眼色神情,明明是在取笑雪葉岩提及亞當時的生氣口吻。小龍冷然移開目光,雖然自己心裏也覺得這件事上監護者很有點兒鬧彆扭的意思——那日亞當的不告而別雖然失禮,畢竟後來梅菲斯特有派翼龍來解釋道歉,又早知道亞當不是非常講禮儀的龍,哪裡就至於氣成這個樣子。
門只是虛掩的。修清楚這一點,只因他第一次到酒場來時,也曾忍不住好奇偷溜去窺看。當時還慶幸洞口的守衛輕易就被他巡視酒窖的借口騙過,後來才知道整個酒場的龍都在同樣心情的驅使下做過同樣的事,輪到他時那早成為酒場中公開的秘密。而那誘龍遐思的美龍寢居,實際也不過是山壁間鑿出的簡陋洞室,除了鑿成石床的大塊岩石外空無一物,石床之上更連一絲一縷的布片兒都沒有。無論他有著何等美麗的容顏,住在那裡的翼龍絕對是世間最嚴苛的苦修士。
青輿圖候回頭看一眼停在道旁的大隊,隱隱看見藍色長發、身材纖巧的小龍從車中下來,在數個雪葉岩家臣侍衛的環護下在車旁空地上閑走——每次都是這樣!那心機狡詐的小龍,在監護者面前乖得不得了,每次都等自己被雪葉岩遠遠拖開才下車。青輿圖候暗暗咬牙,他才不信那偷偷收下他酈石佩的小龍,真是乖順守禮、規行步矩的好孩子!
這話雖說問得突兀,卻也不是真有多麼粗魯無禮。以青輿圖候的經驗風流,盡有千百種應對手段。只是偏巧他君上難得地正自滿腦子「正事」,突然聽見這樣一句,真是萬丈高樓失腳般難受,沒有形象全失地張開嘴合不攏去已是他的能耐,哪裡還答得出話。
不一時,藍發小龍跟在一個侍衛身後走下河灘,美麗的眼睛里也滿是驚訝困惑。目不旁視地跟雪葉岩行禮,說:「閣下你找我。」
在俞驪看來,自家厚顏兼好色的主君,無疑正落入兩難之境。比如說現在,他君上與雪葉岩閣下並肩漫步,眼光時不時黏上雪葉岩閣下輪廓分明的側臉,一臉貪饞卻又不得不極力掩藏的痛苦。有機會與這冰山美龍套近乎固然難得,可惜近期的各種情報都表明,雪葉岩實在不可得罪,那些好色的想法,放在肚裏也就罷了,真要表現出來,即使是他君上也未必擔得起後果——而以雪葉岩監護者的身份,再怎麼「搗亂」不讓別龍接近波賽冬,也是名正言順。
「不錯,沒有一劍殺過來!」青輿圖候微微提起的心略略放回肚裏,稍微退開半步,深深地鞠躬,又道:「上次的事確然是我的不是。本君於此道歉。待閣下出使歸來,回到雅達克,本君再找個日子,登門請罪。不過,波賽冬先生面前,還要請閣下多多美言喲!」
修假裝不知道兩個貴族的目光重點,指點著地上鋪的傳送皮帶,解說起那精巧的裝置。皮帶裝有傳動裝置,只要踩動外面溪邊的踏車,皮帶運轉起來,就會將上面的酒桶帶入酒窖深處。夏天還可以靠外面溪水推動踏車。經過陳釀的香醉忘憂,也會由皮帶送出來。
於是約爾出主意叫波賽冬去和梅亞靜談,把臨時稅率盡量壓低。一來生意剛開張時資金本就緊張,亞當手頭又沒錢,全要他和小龍拿出來,稅金自是越少越好。轉過年稽核,需要補交時,酒場已經開始賺錢,就會比較輕鬆。而且,約爾自己在伊甸園所佔分額最小,真要補交稅金時,分攤到身上也沒多少,大頭兒自有亞當和波賽冬那兩份里拿出來……
雪葉岩眼中疑惑之色一現即逝,冷冷接續下去道:「這些年來,你君上再是姿意胡為,也都不曾有過私入別家內院的行徑。自從萌祭那天你出現在我府里,我就知道了!」
這已成為忘憂酒場諸龍心中共同的疑問。初時修以為內洞有著另外的出口,裏面住著從不在酒場露面的、亞當的秘密家臣之類神秘龍物。後來再三詳察,怎麼看怎麼不象。亞當梅菲斯特去夏維雅后,留他負責伊甸園,漸漸和負責酒場的瓊熟悉起來,才慢慢知道內洞中是沒有龍的。還知道梅菲斯特唯一鄭重申明的命令,就是不許龍進入酒窖內洞,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雪葉岩這次離開雅達克,表面實力削弱極大。不能揭開的暗牌則有相當一部分取決於他青輿圖候在王身邊影響力。雪葉岩若是另有王牌,這時就該發作了,否則的話……波賽冬那小美龍,真是想想就要流口水,就算乘龍之危,也顧不得了!
雪葉岩微微皺起眉頭。沉吟半晌,忽然吩咐侍衛道:「去叫波賽冬來。」聽到這話的龍,無不大為愕然。
弗雅和俞驪原本照規矩跟在各自主君身後三米遠近,保持隨時待命的狀態。但在聽到雪葉岩開口說起波賽冬那一刻,兩個合格盡職的侍衛騎士,便本能地舉步後退,退出七、八米遠,聽不到主君們對話的地方。做侍衛的,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事,可是很有講究的。就算他們怎麼得主君信任也罷,當著外龍,功夫還是要做的。
盧茵塔大公主從兩龍四道目光,完全不受控制地投在木門上——那就是翼龍在忘憂酒場的居室嗎?
雪葉岩眼中掠過陰影,道:「我又不要找亞當。」
緊傍著水邊,兩個衣飾高貴、容顏俊美的龍並肩站立,各自偏頭面對對方,中間隔著米許的空間,默然相視——可惜實際氣氛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暫時將對禁地的好奇壓下,修保持微笑,態度恭敬地道:「梅亞靜殿下是否覺得累了?山間粗陋實在怠慢了殿下。呃,」故意一頓,才道,「那邊就是梅菲斯特先生在酒場時的居處,想必還可以坐得。他雖不在,知道是殿下,想是絕對不會介意的。殿下要不要過去稍坐?我給兩位拿點酒來,喝兩口解解乏也好。」
修與守在洞口的龍打個招呼,跟他拿了一隻火把舉在手裡,帶著梅亞靜阿度走入陰暗深邃的岩穴,口裡解釋說道:「所有釀製好的新酒,都會運到這裏進行陳釀。平時這裡有六個龍分三班看守。梅菲斯特先生在時,我們就可以輕鬆得多。」
阿度心中只道他有心迴避涉及亞當背景來歷之事。回心想想,圖靈那樣的強大帝國,真要對付盧茵塔,也不必這樣轉彎抹角。至少目前來看,亞當的伊甸園冒起對盧茵塔只有經濟上的好處,並無任何威脅,倒不必太過追根尋底。回去后再提醒殿下就好了。當下客氣地欠身,道歉說:「那是我冒昧了。」
修看了阿度一眼,微笑答道:「這些都是梅菲斯特先生親自設計,我是不懂的。這酒窖中有著酒場八成以上的存貨,是酒場重中之重的命脈所系,本是絕對謝絕參觀的。因是大公殿下和侍衛閣下,我才……現在亞當先生、梅菲斯特先生兩位都不在,我……」
聽見這話的兩個龍,當然都知道這個「他」和前一句的那個「他」不是一回事。想到稅額每低一個百分點,都意味著大把的黑晶,修毫不猶豫地出賣了翼龍。向山谷對面的岩洞示意,修道:「梅菲斯特先生在酒場時,就住在陳釀區前部的岩室。」
這次「出使」,從雪葉岩的角度來講,風險是很大的。彩虹七殿之事沒有任何確據,也不能擺在明面上說,一切公開的詔旨公文,都只說是針對鄰邦的友好訪問。若是哪日夏維雅王反口不認,雪葉岩絕對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雖然青輿圖候親筆寫了一封解釋信柬讓靄京帶給他,雪葉岩會那麼爽快地交出特戰軍的權力、動身離開王都,也還是令龍驚訝——夏維雅王的旨意,全然抗旨不遵雖然不行,但以雪葉岩的身份和掌控特戰軍那麼多年,講講價錢、談談條件卻完全可以。無論夏維雅王還是青輿圖候,原本都準備好雪葉岩會有條件提出來的。
香醉忘憂問世是在夏天,當年的稽核早過。通常這種年中開業的商家,盧茵塔會據其經營內容的不同,定一個暫時的稅率——通常會比較高——徵稅。到次年稽核時,多退少補。事實上少交了稅金固然要加上遲滯費一文不少地補交,多繳了的雖也會退出來,卻是沒有利息可拿。
〖題注:清黃景仁《感舊》詩:喚起窗前尚宿醒,啼啼催去又聲聲。丹青舊誓相如札,禪褟經時杜牡情。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遍地行。(黃景仁字仲則,清乾嘉年詩人。)〗
雪葉岩臉上沒有怒意,身上流露的寒凜氣息也沒有再加重,但是那微微眯起的漂亮眼睛,配上天生溫潤柔和的棕眸,卻給青輿圖候以平生僅見的危險感覺。青輿圖候稍稍放下的心又再提起,而且越提越高,那什麼「乘龍之危」的念頭早拋去九宵雲外,全副心神放在面前的雪葉岩身上。
盧茵塔國土面積有限,其中忘憂之地的不可耕種地帶又佔去大半,也沒有什麼特產。整個公國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是靠過往商旅所繳的稅金,以及夏維雅、希斯佳兩大國的貿易中轉利潤。因此盧茵塔商業管理和稅收制度十分完備,管理也極嚴。在盧茵塔,逃稅是僅次於叛國的重罪。
身邊,雪葉岩深深地吸氣,又再呼出。青輿圖候收拾心情,轉目直視著雪葉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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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葉岩冷哼一聲,面沉似水。
要知這號稱「石心翠劍」的美龍,可是五十幾歲就敢私逃出宮,入千劍池、得神劍,還請王賞劍、要脅獨立搬出王宮的主兒呢。無論是王還是青輿圖候,都不信做出過那種事的龍,經過短短三百年不到的時間、完全成長實力攀上巔峰的今天,會忽然膽小起來,對明顯於己不利的旨意都會毫不反抗地接下。
解讀訊石需要知道所用的能量頻率,以及要有相當的武功修為才能做到。特戰軍所用的訊石頻率雪葉岩自然知道,他的修為讀塊訊石更是不在話下。但見那塊訊石被雪葉岩掂在指尖,石上光芒略閃,又再回複原狀。
象今天這種情境對話,兩天下來,弗雅俞驪都看得慣了。俞驪怎麼想弗雅是不知道,他自己卻不免覺得,雪葉岩閣下和青輿圖候並肩散步、又或對坐品茶的景象,實在是非常賞心悅目。而且,很明顯的,那位君上對波賽冬少君的狼子野心不能得逞,固然失望,纏住雪葉岩閣下,卻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