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正文

第九章 不速之客

正文

第九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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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把手裡的請帖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深深地嘆息著吩咐瓴蛾服侍他換衣服。怎麼頭疼也好,他終歸是下不了決心拒絕雪葉岩,就此切斷那無論怎麼細微的一絲絲期望。
亞當沒有龍那麼多花花腸子,不免再向青輿圖候道謝。又主動把之前梁惠被約爾抓到,招出聖賢集團的事說出來。只瞞了與梁惠一起的是梁思這個細節沒說。梁思的事涉及特戰軍,以及雪葉岩在朝中的對頭,不可以輕易外傳,這是一早就說好的。亞當才不是大嘴巴——只不過許多在龍看來理所當然應該保密的事,他都隨口說出來,才讓龍有此誤會。其實亞當根本不覺得那些事有必要保密。當真需要保密的東西,亞當是絕不會亂說的。
亞當困惑地抬頭查看,貼在洞頂的照明球並無要爆炸的趨勢,光色也都純正穩定,這可真是奇哉怪也!可惜梅菲斯特不在,沒人可問。亞當搔了搔頭,心中的疑惑暫放在一旁,把目光轉回三個不速而來者:「呃,是青輿圖候君呀!還有俞驪先生、凌飛先生,幾位怎麼……這個時候,幾位是專程來忘憂酒場的嗎?不知出了什麼事?呃,大家坐下說話。我這兒沒有好茶,涵勻先生,麻煩你去叫瓊拿幾隻杯子來我們喝酒好了。」
對呀!那間岩室里只有兩個龍,原本以為是……誰知是波賽冬,那麼……「梅菲斯特先生不在酒場?卻不知現在哪裡,什麼時候能來?」
凱吁一口氣,放鬆身體靠著身側的墊子,學著雪葉岩的口氣道:「不怕冒犯你閣下說,我可是向來自認是正常龍來的,把我和那位先生比……還是算了吧。」話出口,凱更加輕鬆起來。因為一向冷得象冰的雪葉岩閣下,除了橫過一道不悅的眼波之外,對他的話再無其它嚴重反應。看來經過幾天曖昧氛圍的培養,自己和雪葉岩之間,雖然沒能有實質性發展,到底也建立起某種朋友關係,不用再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謹守雷池——能和美龍口花花開玩笑的感覺可真是不錯呢!
雪葉岩轉回頭去觀察茶爐里的炭火,口裡說道:「不怕冒犯閣下講,亞當就很少這樣直著眼睛看龍的。」那口氣,竟是笑吟吟的。
木葉苑住著雪葉岩的隨行侍衛,明顯比雪葉岩和小龍佔據的清雪院來得熱鬧。凱和雪葉岩在廳中見禮寒暄,揖讓入座的時候,透過敞開的窗扇看見幾個龍相伴著自院中走過,當先的挑著明亮的防風燈,跟在後面的兩個騎士手裡抱著許多東西。
所謂「一見鍾情」只是大天使信口一說,梅菲斯特自己都不怎麼相信,汨螺更是從沒有承認過。所謂「捨不得」,也完全是亞當的主觀臆想。至於生小翼龍什麼的,大天使根本不會理睬,只是亞當亂說話而已。不過,這些胡言亂語,聽在別龍耳里,可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凌飛身形劇震。眼睛里剛才亮起的光彩瞬間退去。青輿圖候和俞驪四目相接,剎那間已不知交換了多少意見。
凱在外面吃過晚飯,回到聖龍師院自己的住處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的瓴蛾雙手奉上的請帖。請帖封底的徽章和他自己的十分相似,他怔愣一下,才意識到是雪葉岩。請帖不是最隆重正式的那種,發出請帖的龍在內頁里用淡墨寫下請他「品茶」的邀請,落款沒有標明任何頭銜,只「雪葉岩」三字。地點是木葉苑而非清雪院,這令凱有些許失落。
亞當說道:「我今天……呃,現在該說是昨天了。我昨天才回彩虹郡。是瓊他們發現有龍在山谷外鬼鬼祟祟,通知了修,修又知會波賽冬,雪葉岩用我給他做的傳訊器叫我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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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郡的超然地位,實際上是諸國利益和實力牽扯下的結果。身為彩虹七殿的一份子,聖龍師和諸國王族貴胃的交往,稍有不慎,就可能打破微妙的平衡。因此聖龍師們對各自的交遊向來極為小心,尤其象雪葉岩這樣的身份。如果雪葉岩確實有意于凱,主動與他交好,兩個龍再怎樣親近,也只是他們的私務,不會有龍出來說什麼。但若是凱會錯意表錯情,被雪葉岩打出門去,事情鬧出來傳揚開去,不免會被誤會是凱死皮賴臉地糾纏追求雪葉岩。凱自己丟臉是小,被龍說彩虹七殿傾向於夏維雅,這個後果就頗為難測了。
凱到木葉苑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雪葉岩在院子後進一處陳設簡潔雅緻的客廳接待他。客廳的布置十分溫和親切,完全不是普通交往待客的模樣。兩隻座墊成直角擺放在居中的精緻矮几相鄰的兩側。茶爐等物設在矮几對面,比較靠近主座的位置。廳里再沒有第三隻座墊,看來雪葉岩當真要親自烹茶呢。
雖然不會害怕,對方也不是討厭的龍,對於小龍來說,那種事也還是能免則免的最好。故此晚飯之後,和亞當及一眾騎士東拉西扯地閑聊半晌,回房安寢時候,波賽冬就聲稱要做晚課,在石床的角落瞑目打坐,擺出練功的架勢,拖得一刻是一刻。卻不想亞當根本沒來煩他,在洞室里出出進進,轉來繞去一陣,就沒了動靜。小龍閉著眼睛,初時還一驚一嚇地,後來沒了聲音,心裏的驚疑卻越發大起來,搞得完全沒有辦法做功課。
雖然波賽冬貌美無倫,純樸獵戶出身的瓊,卻沒有耽愛幼齒龍的嗜好,小龍的高貴身份,更使他絲毫妄念也無,只是遵照老闆的吩咐殷勤招待,詳細回答小龍的問題,帶他在各處參觀。可是住宿的事,就令瓊頗為頭疼。
雪葉岩的欲言又止相當明顯,凱不認為是自己錯覺,可是他同樣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雪葉岩那龍會突然欽慕起自己來,更不能想象雪葉岩沒有出口的會是愛慕示好的話——雖然真的是很象。結果那餐飯他吃得索然無味,戒慎戒懼地生怕一時忘形有什麼輕浮的言詞舉動出來,令雪葉岩憎厭輕看了。
這又與前兩天的情況不同。那次雪葉岩一行本就是在旅途中,一應物品攜帶齊全,每一個騎士都帶有自己的旅行寢帳,雪葉岩和波賽冬一起被安排在梅菲斯特在時住的岩洞居室。今天這六個騎士可是空著手來的。而且,亞當在酒場也沒有專門的住處。以前來時都是住在梅菲斯特那裡。象今天這種情形又該怎麼安排?雖然說小龍能和亞當來酒場,關係就一定不單純,但是夏維雅貴族的講究之多天下皆知,難道他真能公然讓雪葉岩閣下的少君和亞當老闆共居一室?
凱深深地嘆氣,搖頭道:「啊!真是讓龍傷心啊!亞當那個傢伙哪一點比我強來的。」他倒不是忘了片刻前才剛說過「亞當先生原不是我輩可比」的話。只是知道美龍閣下幾天來一手造就的曖昧局勢終將結束,頭痛豁然而愈的同時,不免又隱隱地後悔。尷尬局面固然早晚要結束,但是多僵持一天就可以多些和美龍的親近機會,自己幹嘛要那麼主動啊?不過,既然自己主動替雪葉岩解決了僵局,說話稍微過份一點兒,他總不會生氣吧?
鬧出那樣的大烏龍后,雪葉岩閣下自是沒了繼續的興趣,整個後半夜的時間,就在小龍沏茶倒水,兩個成年龍竊竊私議中度過。
雪葉岩眼波閃動,微微俯首,說:「對不起。」雖只是稍稍低了低頭,平平淡淡地說了個「對不起」,那種發自肺腑的真誠卻是明明白白的。
當初亞當離開雅達克,派了兩個翼龍回來知會雪葉岩和靄京,說要去千劍之池。出於對外來翼龍的重視,夏維雅王特別派了翼龍去和兩個信使打交道,因此得知亞當的行蹤。再後來的情報,則是青輿圖候自己安插在米蘭的眼線傳來。雪葉岩在卡甫特城時,亞當又有派翼龍使者過去。事後就聽雪葉岩和屬下說起創神教邪教總部什麼的。俞驪據以判斷亞當可能會去創神山,怎想到現在居然出現在忘憂酒場——這麼幾天的功夫,正常龍千劍池到創神山的一半路程都走不到。難道是他走著一半,收到酒場有事的消息趕過來?這麼說伊甸園的情報系統也很厲害呢。
山間的洞穴陰冷潮濕,這個岩洞更是用來貯藏酒釀的,一向嚴禁火燭,更陰冷得變本加厲。只是環境什麼的,完全不在梅菲斯特這天使的考量之中,才會從山洞側旁,又鑿出洞室來居住。來過這裏的龍,都還以為岩洞是原本存在,為了省事才拿來住,除了欽佩翼龍寒暑不侵的深厚修為,佩服他刻苦自勵之外,並沒有在這事上多花心思。只是其他龍來住,就不能象原來那樣了。尤其現在的季節,夜間還是相當冷的。
小龍扔過那顆水球,羞得重又縮回岩室,緊緊推上木門,再也不敢露頭。青輿圖候主從三龍,各自呆在當地,臉皮抽搐著,不知道要做什麼樣的表情才好。
亞當道:「不會。這裡是存酒的地方,梅菲斯特有設結界,什麼蟲子老鼠都進不來。是波賽冬那淘氣鬼,趁我睡著鑽在我懷裡亂舔,弄得我胸脯上全是口水。真是的,我這又不是糖果……唔……咳咳……」卻是剛才收拾整齊走出來的波賽冬,一顆水球扔在他臉上,嗆到了。
深藍色的眼瞳繼續在四仰八叉睡相不雅的龍身上駐留,略略露出思索的神色。波賽冬稍微變換下姿勢,伸開虛握的拳頭,改以手掌托腮,伸開的手指輕點著自己的臉頰,唇邊現出調皮的笑紋。
雪葉岩生好了火,把加滿水的砂銚放在爐上,暫時將全部的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賓客身上。直視著聖龍師的眼睛,極負冷艷聲名的龍若有所思地、認真地說道:「從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亞當很是特別,和所有的龍都不一樣。有時候他的言語行為實在讓龍受不了,可是又完全不帶惡意,更不是為了自身的好處,所以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我總也不能真的與他絕裂,甚至不可能拒絕。波賽冬也喜歡他,跟他學習魔法,又十分熱心地參与伊甸園的經營——小孩子總希望能早日獨立,波賽冬聰明,又有主見,我也不想過於壓制限制他。」
前幾天才來過,波賽冬對忘憂酒場的情況早有了解。自己來了只有這個地方可住,和亞當一起是必然的結果。不過這事雪葉岩閣下不會有意見,小龍自己也不討厭亞當。波賽冬甚至覺得,給亞當「欺負」根本無所謂。閣下那麼強的龍他都能應付——雖然閣下每次都很克制,也確實很難過,不過應付下來就是應付下來了嘛!相較而言,這個傢伙日常顯示出的微弱內息,已不足以讓小龍心生忌憚。
「唉唉,篝火照明果然是不行!」亞當隨口慨嘆,抬手指凌空畫出圓形,瑩白色頭顱大小的照明球應指幻現,飄飄搖搖地升高。亞當連接不斷地又畫了五個圈,一共六隻照明球掛上岩洞頂,整個空間大放光明——不過,火塘旁邊包括涵勻在內的四個龍,臉色都還是怪怪的。自己調配元素的比例還是不對嗎?
耳聽得亞當說道:「梅菲斯特在創神山。嘻!我們這次去創神教的總部參觀,遇到汨螺。他可是創神教這一代的先知呢,和梅菲斯特一見鍾情了喔!聽說我們要走,好生捨不得的樣子。我就借口要梅菲斯特採集星星草的草籽回來種,多留他兩天,順便研究生小翼龍的方法嘍。」
亞當既然那麼說了,可見這一行貴賓至少今晚是要住在酒場了。酒場條件簡陋,靠山崖一側分兩排搭建的十來間小屋,就是包括他這個管事在內,酒場所有龍,以及臨時雇來的冒險者保安的住處。小屋以岩石為牆、茅草為頂,每間屋子不過四、五米方圓,勉強放下一張石床,門扇都是漏風的木板釘成,就算他們全讓出來,貴賓們只怕也不屑一顧。
俞驪瞥了主君一眼。他們確實是因為梁國龍對忘憂酒場有所圖謀才來的。卻不是連夜趕來。實際上他們在黃昏之前就到了,不僅把酒場所在的山谷周圍草草探查個遍,凌飛和君上還在入夜後飛上空中察看。要說目的,不讓梁國龍得手佔到便宜是真的,至於無良主君是想真正幫助酒場還是純粹想混水摸魚,就不是他做屬下的可以妄斷的了。倒是亞當神出鬼沒這一點,俞驪相信是君上真心所想。
這番說話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各龍有各龍的性情,對待小龍或嚴厲或寬容,都不希奇。雪葉岩閣下予亞當的青眼有加,更已經是全大陸龍都知道的事。真正令凱驚異的,是雪葉岩這麼坦然自若地和他談論這種隱私性話題。他們似乎沒有這麼親近啊。
雪葉岩專心看著爐里的炭火,頭也不抬地告訴他,波賽冬跟著亞當去了忘憂酒場,那裡條件簡陋,同去的龍沒有地方安置,回來取寢帳的。凱詫異地看著雪葉岩。雪葉岩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來,回應以表示肯定的頷首。凱深深地吸氣,想不出要做什麼表示。雪葉岩的目光稍微躲閃了一下,說道:「波賽冬會很安全,亞當先生不是平常的龍,我很放心的。」語氣很是平淡。
聽了青輿圖候的說話,亞當眼睛里閃出興奮的光芒,卻又有些遲疑,道:「我來時梅菲斯特說了,不許我和他們直接對上,要等他來了才行。」
之前在外探查時,他們已經知道酒場里有涵勻等夏維雅騎士在,只以為是亞當跟雪葉岩借來幫忙的,也沒有在意。到了這邊,與那間岩室只有一道木門相隔,以這幾個龍的靈敏聽覺,自然早聽出裏面不只一道呼吸聲。但這事平常之極,誰也不曾多想,更不會沒有禮貌地豎起耳朵去聽。涵勻叫亞當出來時的怪異語氣,他們也只以為是對亞當叫他進房的反應。青輿圖候這厚臉皮龍還在暗笑雪葉岩那不解風情的傢伙帶出的手下,果然也都單純得可以,以後有空兒不妨逗來玩玩兒。卻又哪裡想得到,和亞當在房裡的居然是雪葉岩的小龍——更不用說亞當輕描淡寫地說出那種話來。
波賽冬微嘆著抬起平放在膝頭的手臂,身子前傾,手肘支在大腿上,手掌虛握成拳托住下巴,望著石床中央呼呼大睡的某龍發獃。這本是他每日睡前晚課的時間,只是今天坐了半天也沒法靜心入定,只得放棄——卻又完全沒有睡意。這個白痴倒是自顧自睡著了!
小龍忽然警覺,心中小小地埋怨了自己一下。對年長者不該這樣無理呢。監護者可以那樣稱呼,不代表著自己也可以的。即使只是心裏想想,一旦成了習慣也很不好。不過,這位先生還真是白痴耶!虧自己初時還擔心他……小龍嫩滑的臉上掠過一縷紅霞,暗啐自己的亂想。腦子裡卻又不可禁止地冒出前一晚的尷尬場景。
門扇發出「咯吱」的聲音,滑開一線,卻沒有龍的身影出現。停了一會,涵勻才又說話,而且聲音變得很是奇怪:「呃,那個……還是請亞當先生你出來一下……」
被水球當頭一砸,亞當總算想起龍的忌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不能怪波賽冬拿水球打他。只得抿抿嘴低下頭,自己拿袖子擦抹頭上臉上的水跡。
到底還是青輿圖候君首先回神,響應亞當的招呼,在火塘旁擺放來做矮凳的幾塊石墩之一上坐下。「我是發現有龍要打你酒場的主意,連夜趕來希望可以幫上忙。」青輿圖候笑眯眯地,明顯遺憾的口氣,「本來是想讓你大大地欠我一份情,以後買酒都給我打折。誰想你居然已經在這裏了。你的消息也很靈通嘛!而且神出鬼沒——不是說你去了千劍之池?這麼快就回來了?」
看到亞當躺在自己旁邊居然還睡著,波賽冬于本能的欣喜之外,也不禁心生訝異,另外又別有一種奇異的生氣感覺。藍眼珠兒轉轉,波賽冬直起腰身,由盤坐轉成跪姿,隨手卸了外袍扔去一旁,躡手躡腳靠近睡夢中的龍——他記起上次曾在這位先生身上看見個極有趣的東西,還藏起來不給自己看。今天再來研究一下吧!
最後還是幾位騎士中的文虞閣下,看出瓊的為難,替他解決——文虞跟那美麗的小龍說「今天屬下等沒帶營帳,晚上怕是不好安排」,竟是半句沒提少君要住哪裡的問題。瓊做酒場管事半年多,與幾個高級釀造師和冒險者轉職的保安相處,也增長了不少見識,當下意識到安排小龍和自家老闆住,六位高貴的夏維雅騎士是絕不會有意見的。波賽冬平平淡淡地回說,要不你們先回去,有亞當先生在,我不會有事的。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聽亞當說出聖賢集團,青輿圖候大表贊同,說道:「不錯!這判斷極是有理。聖賢集團在梁國淵源久遠,不僅僅是大財團那麼簡單。聖賢的家主是梁國王室的旁支,很多龍都是知道的。這樣說來,羅清在聖賢的地位恐怕不低。此龍武功頗高,這次又帶了不少龍來,就這麼覬覦在側,天長日久地防範起來也麻煩!要怎麼想法子迫他們出手,化被動為主動才好。」
呵呵,那種大烏龍,也只有眼前這龍才耍得出吧?可也虧了他那麼一鬧把自己「救」出來。自己原本只是感激閣下肯放自己出門,稍稍配合了一點點——真的只是一點點喔——居然就使閣下完全失控。若不是出了這個意外,今天一定爬不起床。成年龍就是恐怖!呃?面前這個例外?
亞當一邊系衣帶一邊走出來,就見火塘旁邊站著四個龍。火光跳動形成的陰影,在四個龍臉上身上晃動,使得四張臉看來都有些陰晴不定。
凱認真地望進那雙棕色眼瞳。半晌,帶著淡淡的苦笑,凱柔聲說道:「閣下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嗎?請不必顧忌。對閣下,沒有龍能加以怪責的。」
這種說法青輿圖候等三龍自然是如墜五里霧裡。不過亞當也不是存心保密,再給青輿圖候多問兩句,就十分痛快地把怎麼會發現有龍窺探、修是誰、為什麼通知波賽冬、傳訊器是什麼東西之類說了個巨細糜遺。青輿圖候也說了自己和俞驪偶然發現到赫伯採購補給的羅清,跟蹤調查得知他們的目的,連夜趕來報信的經過——自己在赫伯的眼線和屬下、以及其實黃昏就到了的事,自然一字不提。
凱暫時不再說話,在心裏細細品味自己的「成功」,看著雪葉岩把兩套茶盞在面前的方向小墊子上排開,洗杯溫杯、放入茶葉、提起爐上微微做響的砂銚,沖茶。
這兩天凱一直警惕自己保持平常心,不要自作多情,任由某些不切實際的期望隨意滋長。他提醒自己雪葉岩閣下兩天前的邀宴,是純粹的禮尚往來,感謝自己在其遠征色絲期間替他照顧小龍——絕不是對自身有什麼特別關注。那天吃飯的時候,雪葉岩除了叫小龍波賽冬出來敬了杯酒,就只談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青輿圖候一呆,看一眼搶話的翼龍保鏢面具目孔中彷彿忽然活起來的眼睛,無聲浩嘆。凌飛的心思並不難猜,青輿圖候卻無法理解,他怎麼會變得這麼奇怪。方才懷疑是梅菲斯特與亞當在房裡時,又沒見這龍有反應——翼龍脾氣暴戾的多,凌飛更不是斯文的主兒。若亞當一出房便拔劍殺過去就對了——安靜得死了一般,直到揭穿是波賽冬,才又有點兒活氣。這時一聽見梅菲斯特的名字,就興奮成這個樣子,可見他對梅菲斯特,委實已痴迷到了極點。可是,除了那次喝醉酒跑去雅達克的伊甸分園,又不見他有其他主動追求的動作。雖然兩個翼龍各侍其主,但是真要有心的話,機會應該還是很多的。他這樣子什麼都不做,難道還指望梅菲斯特那絕色翼龍給他投懷送抱?
亞當說:「有啊!我摸上來好幾隻,也不怎麼樣么。梅菲斯特修理過都還不如雪葉岩的詰綠,我才不稀罕。除了送人,其它都扔給雪葉岩處理了。你想要,我問他要一隻來給你?」
雪葉岩唇角微微上翹,眼睛里溢出明顯的笑意。雖然不含有好感和情愛的成份,卻是凱此生所見到的最燦爛最美麗的笑容之一。原來,真心的笑容和禮節性的微笑,在雪葉岩閣下臉上可以相差這麼多!凱看得眼睛發直,再次深深長嘆。
他並不想這麼說的!只是雪葉岩言行親近的同時,眼眸深處依然透出極輕淡的一抹疏離。考慮到那天然溫暖的深棕色眼瞳都沒法完全遮掩這情緒,凱只能認為雪葉岩此刻的言行完全和他的真正心意背道而馳。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勉強,凱相信自己的判斷不錯。而,再怎麼不捨得,在對方有求於己時做條件交換這樣沒品的事,也不是聖龍師凱可以做出來的。
青輿圖候想的是涵勻等六龍。以羅清的身手和背景,他手下的龍只怕不是忘憂酒場雇傭的一些普通冒險者所能應付。除了亞當梅菲斯特,能派上用場的大概就只有涵勻等六名騎士了。不過,涵勻等是雪葉岩的屬下,不可能永遠守在酒場。當然了,伊甸園或許還有藏起來的力量,比如說那兩個送信的翼龍,但是亞當梅菲斯特言談間從來不曾提及那些力量的存在,不到萬不得已,青輿圖候也不想逼他們翻出底牌。
私議的結果是波賽冬一早帶著六個護衛騎士出門,拜訪梅亞靜殿下,被那位驚喜交集的殿下留中飯。從盧茵塔大公處告辭出來,波賽冬到伊甸園與忙了半日不知忙什麼的亞當會合,匆匆趕來忘憂酒場。
雪葉岩已經點燃茶爐,沖洗過盛水的砂銚,開始烹茶了。一舉一動都是那麼優雅自如,凱不想顯得過於痴獃,只是坐看。雖然明知說話分神會影響烹茶,也還是找出話題來說——雪葉岩動作那麼老練,在這剛剛開始的時候稍稍說幾句話,想必不十分打緊——問:「這麼晚了閣下的侍衛還出門?」
上次雪葉岩他們來借住,考慮到貴客的身份,瓊違反「安全條例」,叫龍在陳釀區的外洞,以及梅菲斯特房間岩室中修了火塘——也就是用石塊壘成圓圈,可以在中間架柴生火。又在火塘邊各自放了一隻蓄水的木桶,以備萬一。外洞的火塘,就在中央空地靠著酒桶傳送帶的頂端。這時其中火焰正燒得熱烈。
醒來的亞當全身酸痛。後背不知什麼硬硬的硌著骨頭,身上一如壓了巨木的沉重。下頷處果然抵著個毛絨絨的腦袋,胸前又暖又癢……「咯咯」的聲響繼續,還夾雜著說話聲:「亞當先生,亞當先生……」亞當極力睜開眼睛,籍著睡前留在床頭的小粒照明石的光亮,發現自己仰躺在梅菲斯特的石床上,身上壓的也不是樹枝,而是波賽冬那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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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輿圖候決定無論面前這傢伙再說什麼都不再驚訝了。挑了挑眉毛,笑道:「不用不用!我的情絲用得挺好,神劍給我就是糟蹋了。你還沒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這裏,也是聽到消息說梁國龍要對酒場不利嗎?什麼時候回來的?趕路很累吧。」難得讓雪葉岩欠份情,可不能讓他這麼容易就還上。亞當要真也是得到消息趕回來的,伊甸園的耳目只怕不會比自己差,當然要問問明白。另外那據說可以在一天之內從彩虹郡趕到蘇舌的魔法,也很值得打聽。
想起兩次見到那黑眼眸龍的經過,凱擠出個笑容表示同意:「亞當先生原不是我輩可比,也難怪閣下會另眼相看。」
到了酒場,亞當把波賽冬及隨來的六個騎士交給酒場管事瓊招待並安置住宿,自己則召集酒場原有的幾個保安,出去修改谷外的防護陣。波賽冬雖然也很想跟著亞當,籍機學習一些圖靈陣法的奧妙,但是他對酒場也非常好奇。上次因為車子壞了來酒場借住時,有雪葉岩閣下在,小龍根本等於什麼都沒有看到。再想想陣法那麼複雜艱深的知識,不是一時半刻就學得會的,亞當又很喜歡教導自己東西,以後總還有機會。這才安下心來留在谷中纏著瓊問東問西,倒惹得管事先生受寵若驚。
這麼好騙!青輿圖候的厚臉皮都有些微微發燙,連忙亂以他語,道:「亞當你擦什麼?難道這山洞里有蜘蛛跳蚤,咬了你么?」
外面說道:「現在離天亮還有一陣。請恕涵勻打擾,不過,酒場有不速之客來了。」
不速之客?亞當愣了一下,腦筋不甚清楚地隨口道:「是誰來了?哦,涵勻你進來說。」他終於把小龍的身體順過來,在石床上坐起身。懷裡的小龍也醒了,聽見這話動作忽然大起來,還發出低低的「唔」的聲音。
他夢見自己回到伊甸,睡在林間的草地上。梅菲斯特和他在一起,兩人緊緊地摟著。不過那個總跟在大天使後邊晃、生著淡金翅膀的精靈小金也硬擠來兩人中間,小手小腳分別撐著自己和大天使的胸膛用力推,吱吱亂叫什麼「擠死了」的胡話。亞當被它推得整個身子都要翻折一樣,脊骨生疼。
然而他腦海里有個小惡魔不停地跳出來跟他說那只是籍口。天知道他照顧了小龍什麼!那段時間里,波賽冬那有主意的小龍,從頭到底就只找過他那麼一次,結果就在聖龍師院大門口兒出了事,還是亞當來,才把小龍和瓴蛾從紅殿里找出來。何況,那天雪葉岩明明是有話要說,只是不知為何最終還是沒有說罷了。
涵勻答應一聲,抬手在胸前行了個騎士禮,轉頭找瓊去了。亞當又搔了搔頭。好象有點古怪啊!雪葉岩派來的手下,向來聽從他的吩咐,這麼一本正經地行禮卻還真沒有過呢。卻不想眼前這幾個龍,雖然都或聽過或見過「魔法」的神奇,也知道他不是平時表現出來的本事低微,但是這片刻間舉重若輕地弄出六個大光球,卻還是嚇壞了眾龍。六個照明球聚集的能量不在少數,這樣毫不在意地「浪費」功力只為照明,又更加強了效果。
亞當手臂搭上梅菲斯特的肩膀,緊緊收攏,努力躬身,使自己和大天使貼得更緊,以減輕後背的痛苦。至於那個淘氣精靈,擠死最好,讓他硬要在他們中間……可惜天使總是善良的,梅菲斯特低頭抵著他的胸,使兩人身體保持著細小的距離,免得當真把小金擠死。還溫柔地勸說不肯老實的精靈,說話時暖暖的呼氣吹在亞當胸上,痒痒的……忽然「咯咯」、「咔嚓」的巨響聲里,頭頂古樹巨大的橫枝斷裂開,直往他們頭頂砸下,急勁的風壓壓得他喘不過氣。亞當大叫一聲,醒了。
亞當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
無論雪葉岩是否真的有意垂青,凱的年紀和閱歷,勉強足以使他忍耐那種患得患失的心理折磨。只是身為聖龍師,凱對於雪葉岩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十分頭疼。
最後的結果是從六個騎士中推舉出一個龍,帶著兩匹空鞍獨角,趕回彩虹郡去取六龍份的營帳。小龍的住處自然也不再成為問題。瓊只能在心裏讚歎老闆有辦法,不僅能成為高貴且高傲的雪葉岩閣下的入幕之賓,更連小龍都徹徹底底拐騙到手。對於夏維雅貴族來說,後者可遠比前者困難得多了。
思忖間就見亞當那龍隨隨便便地在青輿圖候旁邊的石墩上坐下,嘴裏說著:「咦,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這麼特意趕過來,青輿圖候你真是好龍!以後你要喝酒只要說一聲,我給你算成本價喔!」說話間一隻手抓著剛才整好的衣袍前襟在胸上用力擦。
梅菲斯特這張石床根本沒有用心做,平時坐著不覺得,躺在上面還真是硌得人背脊生疼!波賽冬這小龍也未免太精明了,知道拿自己做肉墊!床上那麼多空地不睡,偏睡在自己身上!亞當碎碎念,拉開小龍攬著自己腰的手。小龍身軀微微扭動,也是即將醒來。至於那討厭的「咯咯」聲和說話聲,卻是有人在敲虛掩的木門。
掙扎著翻身試圖坐起,被壓得發麻的身體令亞當發出一聲低吟。皺眉道:「唔?天亮了嗎?讓我再睡一會兒。」
然而,今天雪葉岩又下帖子來請喝茶,凱覺得實在很難再繼續限制自己的思想。即使遠在彩虹郡,凱也早聽聞了雪葉岩的茶道造詣,知道這位閣下向來極少出席茶聚,更聽說只有夏維雅王曾經令他烹過茶,現在居然主動下帖子請自己「品茶」!可是,為什麼是木葉苑?那雖然同樣是雪葉岩的產業,但他自己並不住在那裡,換句話說木葉苑不是雪葉岩的「家」——臨時的都稱不上——按夏維雅的風俗,雪葉岩邀請某龍到木葉苑,還不足以被解讀為求歡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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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這時涵勻帶著瓊和另一個員工,拿著木鑽等工具,以及幾隻形狀古怪的藤質木質酒杯回來,化解開凝滯的空氣。看著瓊和那個僱員在側旁一溜排開的大酒桶中選了一隻打洞,安裝閥門。青輿圖候再次轉開話題,問亞當道:「對了,亞當先生這次去千劍之池,有沒有試著去撈取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