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一 殘灧

第三章 靈魂之火

卷一 殘灧

第三章 靈魂之火

馬蒂斯黯然無語,默默地緊跟在左衝右突的威卡身後,踏過重疊密布的妖獸屍體,蹣跚地行向卡姆雷所在的位置。
附近幾個苦苦支撐的大漢同時看到了這一幕,悲吼著撲了過來。在砍殺了那頭大口吞咬著同伴屍身的嚙甲獸后,他們中的一人又被身後無聲襲來的利爪刺穿了胸腔,怒睜著雙眼,不甘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馬蒂斯費力地閃過兩頭嚙甲獸的撲擊,頗為意外地大笑道:「你不怕嗎?」
馬隊里的每一個人,陸續揮動起雙手,回應著遠處夥伴的呼聲。在很久以前,這些肢體殘缺的士兵也曾駕馭烈馬,也曾砍殺擄掠,也曾和他們一般桀驁強悍。包括卡姆雷在內的所有人,在還是新兵的時候,全都吃過這批老兵用命換回來的糧食。當年的殺戮者們大部分都死了,僥倖從妖獸口中活下來的這些,也失去了擄掠的能力。
「我會把你埋在要塞最高的那塊空地上,空閑的時候,會來陪你喝酒說話。」卡姆雷揚起刀鋒,轉首冷冷地道:「撒迦,睜大眼睛。看清楚威卡叔叔的樣子,永遠也不要忘記這個真正的男人!」
左側不遠處,一個身材矮壯的漢子猛然跳起,將灌注著炎氣的馬刀直捅進一頭嚙甲獸的大口:「我的炎氣只到了第三階……單比箭法的話,你不行。」
「哈哈!這次是我最厲害!」馬蒂斯揮刀橫斬,大力劈斷了一頭妖獸的前腿,單臂將身邊的撒迦拎起,負在了背上,「門迪塔,你他媽的上次酒醉時不是說,只有你才能稱得上是邊雲第一神射手嗎?我剛才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好像你這一箭比我少殺了一頭?嗯?」
「為什麼威卡大叔要這樣?為什麼呢?」撒迦仰起臉蛋,語氣空洞地問道。
威卡微笑著沖臉色發白的撒迦擠了擠眼,神情和藹地道:「小傢伙,該和你告別啦!記得每天多吃點東西,這樣將來才會長得和你父親一樣壯。呵呵,真希望有個像你這樣的孩子……」依依不捨地看了撒迦一眼,他舉步走到卡姆雷面前,緩慢地跪下:「老大,很早以前您就說過,我的命夠硬。六年前一共十三個死囚被逼著走過那塊沼澤,沒被陷下去的就只有我一個。還記得來到邊雲后您先是抽了我一頓鞭子,然後再讓我吃了這輩子最飽的一頓飯。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您雖然看起來很兇,但心裏還是把我們這些傢伙當人看的。」
與卡姆雷一樣,在其他人手掌邊緣,也正在逐漸散發出軍制炎氣。有一些接近於淡黃色,另一些則是微弱的白色。它們從漢子們的掌緣涌下,寂然攀爬,迅捷附上了手中的長箭。
馬蒂斯停下腳步,等他走到身邊時扶住了孩子的肩頭:「沒力氣啦!一個人還真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你可得幫我一把。」瞟了眼微低著頭的撒迦,他低笑道:「怎麼了?是不是又想哭鼻子了?」
生平第一次,撒迦朦朦朧朧地產生了一種念頭。這看似突如其來的念想,在他稚嫩的心靈中悄然破土抽芽,並帶來了一些從未有過的勇氣。肩上那隻溫熱寬厚的手掌,前方父親肌肉虯結的背影,以及懷中這顆宛如沉睡的頭顱,似乎都在提醒著撒迦,殺戮與守護之間的區別。
火一樣的驕陽無聲懸挂在高空,漠然注視著這出激烈的死亡之劇。堆積如山的妖獸屍骸間,卡姆雷的眸子里,正燃燒著比烈日更加熾熱的殺機。六尺長的斬馬刀在他手中微微低吟,意猶未盡地吞吐著獵獵輝芒。于片刻間斬殺了十六頭失去耐心的妖獸之後,但凡是它所指的地方,一頭頭虎視耽耽的嚙甲獸便會向後畏縮退去。在這一刻,握著它的那個男人,已獰如魔神。
馬蒂斯沉默了一會,視線轉向前方蜿蜒而行的車隊:「你看,每一個人,包括你的父親都在用盡全力地推著馬車。他們都已經很累了,累到幾乎抬不起手臂,邁不動腳步。但是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因為還有著很多人,在等車上的那些糧食。沒有東西吃,你和我,還有邊雲里的所有人都會餓死。威卡他知道這一點,所以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回能夠讓大家活下去的機會。」
家,已經到了。在漫長而黑暗的歸途中,指引著他和其他人踏上正確方向的,是幾簇微弱卻頑強的火光。在一種特殊的武技祈語中,這些用生命去燃點的光芒被稱之為——「靈魂之火」。
無數片淡青色的三角鱗片在空中雨點般墜落,赤黑粘厚的血液飛濺四射,染紅了卡姆雷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他保持著直立的姿勢,橫執斬馬,身邊的地面上,是幾具被橫扯開來的妖獸殘屍。堅若鐵石的體鱗與斬馬刀鋒相觸的時候,變得有如紙片般脆弱不堪。橫摧一切的最大原因,不僅僅是因為這種獨一無二的兵器,有著難以想象的沉重鋒銳。而是在狹長刀身上,還閃爍著一層像水一樣流動不休的微弱光華。陽光下,它略為呈現出淡淡的黃色,交織著斬馬刀身原本的赤紅色澤,靈動而剔透。
從一開始,戰馬群就是嚙甲獸的主要攻擊對象,然而卻沒有一匹能夠成為它們的腹中食物。因為在這些嗜血妖獸和烏黑油亮,暴烈如食肉動物的戰馬之間,還存在著一個從破裂馬車上跳下后,就一直守在馬群附近的強大人類。
卡姆雷微微點頭,目光黯然:「你不僅是我的兄弟,還是個優秀的軍人,這一點我從來沒懷疑過。」
隨著這聲悶響傳入耳中,大多數人的身體都開始簌簌顫抖。這些在與妖獸生死博殺時,沒有半點畏懼的漢子,沉默地轉過頭顱,再也不忍注視同伴變成的那灘模糊物體。
馬蒂斯輕輕地放下撒迦,對著不遠處威卡的背影,緩慢地,肅穆地,敬禮。立在他身旁的漢子們全都抬起右臂,重重地撞在自己胸口,發出一陣整齊沉重的悶響。在這個最後的離別時刻,他們標槍般挺直了染滿血跡的身軀,以軍人的方式,沉默地為同伴送行。
此時的馬蒂斯,也已經到了體力枯竭的邊緣。在這支隊伍里,他是少數幾個修鍊到四階炎氣的人之一。按實力來說,即使是倒下,也應該是最後的那一批。首次遭遇的超大規模獸群,固然是一個殘酷而嚴峻的考驗,但真正間接導致他脫力的原因,還是緣自於背上的撒迦。
邊雲要塞,與其說是一個佔地面積不大的軍事堡壘,倒不如稱作毫不設防的微型土城更恰當一些。奇力扎山脈特有的硬性黏土,包裹著大大小小的方型石塊,粗糙地構築起整座要塞的框基。一丈多高,儘是斑駁坑洞的土牆各處,搭建著簡陋的哨塔,裏面並沒有人。由山腰直上,可以望見光禿禿的崎嶇山路盡頭,兩扇厚重的要塞木門正大開著,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聲息。不知何時,烈日已被烏雲所遮掩,形貌粗陋的土城宛如一頭遠古怪獸般,沉默地佇立在陰暗的山體之上,凄冷而孤獨。
嚴格來說,「戰神死契」並不能算是武技,而是應該屬於魔法的一種。作為對信徒們的恩賜,光明神族早在千百年前傳授人類魔法的時候,就賦予了武士們這種特殊的能力。任何一個炎氣的修習者,只要念出「戰神死契」的祈語,就能在短時間里將實力提升到自身的一到兩倍。由於人體根本無法負荷這超大強度的炎氣增長,施術者的結局就只有死亡。發動祈語后的存活時間,與炎氣提升的程度有著直接關係。雖然只會有一種結局,但沒有任何施術者會去嘗試到達極限,因為,那等於是立即自殺。
「是為了殺人而變強嗎?我不喜歡殺人,一點兒也不。」撒迦遲疑著答道。
「哼!『戰神死契』……天知道光明神族當初是抱著什麼樣的目的。或許是希望人類在清除暗魔信奉者的時候,能夠更加得心應手吧!至於施術者的死活,他們才不會在乎。」馬蒂斯冷笑了一聲,重重拍了下撒迦的肩膀,「所以,你將來一定要成為一個強大的人類,遠遠超越你的父親。那,正是我們所希望的。」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能夠輕易得手。一匹匹黑色戰馬以股尾向外的姿勢,圍成了一個整整齊齊的圓形。但凡有嚙甲獸張牙舞爪地撲近時,它們會彈起后蹄,兇狠地蹬踢而出。儘管這樣的反抗對於妖獸來說,並不能構成真正的威脅。但是和那些桀驁悍勇的主人一樣,它們早已經學會這片茫茫死地中的唯一法則——想要生存,就必須敢於將任何東西踏在腳下!
一直以來,卡姆雷就堅信,一個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男人,才會成長為真正的王者。在這個充滿了危機與欺詐的世界,強大實力固然是自身生命的保障,但更為重要的是,還必須要有著一顆殘忍冷酷的心。卡姆雷是個軍人,他用以磨練撒迦意志的一切手段,只看追求速度和結果,從不講究過程。撒迦心靈上的承受能力,並不在卡姆雷的考慮範圍之類。因為在他的眼裡,撒迦不僅僅是自己的兒子,還是一個男人。
「老大!您一定得把兄弟們和糧食帶回邊雲。下輩子,我還做您的手下!」一個面目醜陋的粗壯漢子高聲吼道。
「雖然這樣說很殘忍,但我想告訴你,一兩個人死,比所有人都失去生命要好得多。」馬蒂斯語聲漸緩,眸子里掠過一道粲然光芒,「我,你的父親,那些推車的叔叔們,全都會做出同樣的事情。死亡的確是很可怕,但在有些時候,也算不了什麼。」
馬蒂斯側腰的傷口上,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創葯,外面裹著同伴扯下的衣襟,雖然還是會因為馬身的顛簸而感到疼痛,但已經不再流血。他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兩片薄削的嘴唇看不到半點血色,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經歷了暴風雪后的一株蒼松,儘管飽受創傷,卻依舊倔強挺拔。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從戰鬥結束以後,他的目光就一直頻頻停留在那個叫做門迪塔的矮壯漢子身上,隱秘而陰沉。
他們的老大,那個似乎永遠也不會倒下的男人,正拄著長刀站立在馬群之前,默默地凝望著他們。他鐵石一般的胸膛在急促地起伏著,凌厲冷漠的眼神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痛苦之色。
那粗壯漢子很明顯知道自己的時間並不是很多,在接連砍翻周圍幾十頭妖獸后,片刻不停地沖向了不遠處的另一處戰團。膨脹欲爆的炎氣綳裂了他的皮膚,並且正在漸漸擠壓體內的內臟和血管。每一個動作帶來的,都是難以想象的劇痛。但他卻帶著一抹粗獷的笑容,不知疲倦般揮出刀鋒,並且準備保持著這樣的動作,直至倒下的那一刻。
密密麻麻的妖獸屍體之間,到處都是破裂斷折的馬車碎片。一袋袋麻布糧包散落在地面上,已經被粘稠的血漿所浸透。幾輛在混戰中僥倖無損的馬車,孤零零地佇在側旁,彷彿在無聲等待著再次馳上未完的行程。
終於,馬車陸續登上了丘陵的頂端。前方,雄偉陡峻的奇力扎山脈如巨龍般斜戈過原野,彷彿已觸手可及。舉目遠眺,在丘陵側向所對的一截山體上,隱約可見一個灰褐色的土堡。從看到它的那一刻起,漢子們死氣沉沉的臉色逐漸緩和,腳步也變得輕捷起來。因為那裡,正是他們的家。
隨著一聲低低的悶哼,一個氣喘不已的漢子未能阻格住側方按下的獸爪,右臂當即被切落肩頭,砰然墜地于地。另一頭嚙甲獸張開血盆大口,毫不停頓地當頭咬住了他的小半邊身體,幾下擺頭猛扯后,那漢子胸部以上的軀體被活活折斷,頓時斃命。
「看來受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馬蒂斯望著板著臉將自己趕到一邊的同伴們,搖頭苦笑道。
同被困在一個圈子裡的威卡急速撲近,抬手輕鬆砍倒幾頭妖獸,望著滿面錯愕的馬蒂斯笑了笑:「還好『戰神死契』那一串又臭又長的祈語我還記得,不然就被你小子搶先了。」
「有時候我常常會胡思亂想,如果要塞里的團隊長不是您而是別人,真不知道我身後的這些傢伙會惹出什麼樣的亂子來。當然,我也會是其中的一個。」威卡輕鬆地笑了笑,右臂平靠上胸前,行了個軍禮,「我不想變成一堆碎肉,老大,請您給我一個輕鬆的死法,把我的頭帶回去就行。」
「好孩子,叔叔就算是死,也不會讓小撒迦有半點事情。」馬蒂斯突兀揚起濃眉,低沉地吼道:「威卡,你帶著撒迦衝到老大那邊去,我來替你們開路……」
連面部皮膚也已經開裂的粗壯漢子向他走了幾步,咧開嘴剛露出一個笑容,軀幹突然自內爆開,碎成了無數細小的骨屑碎肉。
「小撒迦,可別在我背上尿了褲子哦!」馬蒂斯輕巧地躲過一支撩來的獸爪,口中低低地開著玩笑。有意無意地,他掠了眼正在同時應付四頭嚙甲獸,卻顯得並不是十分吃力的門迪塔,眉宇間不易察覺地閃過一道陰霾。
「偉大的光明戰神,我願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可以燃燒一切的靈魂之火……」粗壯漢子劈斬著身邊的妖獸,宛如自語般低聲輕誦。隨著口唇開合,馬刀上原本黯淡無比的白色炎氣怒漲湧起,變成了不可逼視的燦然金芒。短短的一瞬間,他臉上的疲色一掃而空,身軀各處的肌肉漸漸鼓凸膨脹,體形竟然擴張了一倍!
卡姆雷面色陰霾,久久地凝視著身前這個面目獰惡的部下。似乎,是想要將他臉上的那道巨大傷疤深深鐫刻入腦中。
馬隊在翻越最後一座巨型丘陵的時候,遇上了一點麻煩。由於馬車上所載的貨物過於沉重,隨著丘體陡峭程度的逐漸升高,拉車的戰馬紛紛前蹄打滑,幾乎寸步難進。片刻之後,所有的馬匹與人類一起,拼盡了最後的體力,將馬車一寸寸地挪向高聳陵脊。
撒迦注視著懷中威卡的臉龐,黯然道:「如果可以不用死,就能變得很厲害就好了。」
血肉的誘惑背後,等待著這些貪婪妖獸的,是茫茫無盡的黑暗。卡姆雷全身上下都在滴墜著粘稠的獸血,面前堆積的妖獸屍體早就超過了正常人的高度。雖然呼吸已略顯粗重,額上也爬滿了密密的汗水,但他的手卻依舊穩定,斬馬所挾卷的妖異輝芒在掠過半空時,仍然凜冽鋒銳。所有試圖逾越的獵食者在連續亮起的弧形刀光泯滅后,盡皆一截為二!
如同以往遭遇妖獸的時候一樣,卡姆雷將馬群所在的範圍,變為了一塊真正的死地。他單手橫執斬馬,阻截馬群周遭,就像是一座孤高的,不可逾越的山峰。疾若冷電的刀光每一次閃動,就必然有一頭撲上來的嚙甲獸被斬為兩截,直接而凜冽。乾涸大地已經被噴涌的鮮血所浸透,濕淋淋地呈現出一種凄冷的褐紫色。
以生命為條件的「戰神死契」,所爆發出的威力是難以想象的。剩餘下來的嚙甲獸以飛快的速度急劇減少,終至被屠戮一空。當最後一頭妖獸搖晃著轟然倒下時,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了馬群處。
在妖獸倒下了幾百具屍體以後,主宰著地獄的冥王終於將死亡權杖,指向了人類那一方。長時間的劇烈戰鬥,使得一些漢子兵刃上原本就微弱的白色炎氣逐漸黯淡無光,體能的枯竭更是讓他們的動作變得遲緩無力。大量同類的死亡,反而給剩餘的嚙甲獸騰出了足夠大的空間。它們開始本能地騰閃跳躍,在躲過攻擊的同時揮動利爪,咬合巨齒,將漢子們死死圍困在幾個不同的區域。相較於人類來說,這些龐然大物的體力要遠遠充沛得多。
刀光忽閃,威卡的頭顱立即滾落,大量的鮮血從頸部直噴衝天,壯碩的身體微晃了晃,向前軟軟仆倒。卡姆雷俯身拾起他頭顱,轉身大踏步行向馬群:「都別愣著,把那些還能動的馬車重新套上,動作要快!」
門迪塔沒有答話,只是悶頭砍殺著四周不斷湧上的嚙甲獸。
如同一道夜空中刺划狂舞的電光,斬馬的赤紅輝芒縱橫疾閃,毫無阻塞地截斷了所有它觸碰到的物體。從鱗甲,到血肉骨骼,最後是生命。
過於龐大的體形,使得擁擠在一起的妖獸無法做出靈活的撕咬動作。它們相互擠撞著身軀,急不可耐地想要搶先飽食眼前的甘美血肉。混亂中,十幾匹拉車的健馬先後被嚙甲獸扯成了血淋殘肢,吞食下肚。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瀰漫擴散,將飢餓的獸群刺激得更為瘋狂。
遠處的卡姆雷渾身一顫,岩石般冷峻的面容上隱現苦澀。這聲粗豪的大吼遽然炸響之後,每一個苦戰中的人都發出了嘶啞的咆哮聲,瘋狂地刺斬出手中的馬刀。他們的雙眼已經變成了猙獰的血紅色,下唇被自己的牙齒咬得稀爛。儘管已經經歷過太多的別離,然而當它真正來臨的時候,這些在一起出生入死的男兒卻仍然無法抵擋心頭的絞痛。從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不再流淚,能為身邊兄弟流的,就只有自己的血。
撒迦重新回到父親的馬背上,默默坐在他強壯的雙臂間。威卡的頭顱仍在不停地滴血,眼帘微合,唇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在孩子柔弱的小手環抱下,他安詳地彷彿是在熟睡。卡姆雷隱隱約約地覺得,在一向膽怯的兒子身上,正在悄然發生著一些不易察覺的變化。比如說,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害怕鮮血。並且,此刻的撒迦,並沒有流淚。
撒迦緊抱著威卡的頭顱,獨自走在隊伍的最後,顯得有些神思恍惚。
連串猛烈的裂響爆起,馬車車廂在獸群的正面衝擊下,如同玩具般被扯得粉碎。戰馬驚嘶,妖獸狂吼,混亂嘈雜中馬蒂斯等人勉強射出最後一波箭矢,棄去長弓,反手抽出了腰后雪亮的單刃馬刀。隨即,幾百頭嚙甲獸沖入了這塊並不寬闊的空埕。人與馬,已被它們組成的青色狂潮完全淹沒。
隨著一匹匹戰馬被套上車轅,所有沒被巨獸踏碎的糧包都被搬上馬車,將幾節車廂堆得有如山包般高聳厚實。漢子們分乘上剩餘的馬匹,在一聲低沉的叱喝后,緩緩馳離了這片充斥著死亡和鮮血的殺戮之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幾十頭嚙甲獸已悄然將他和另一個同伴團團圍困。面對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危機,馬蒂斯幾乎將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撒迦身上。在應付一次險象環生的齊襲時,他用馬刀擋下了幾支撩向撒迦的利爪,卻任由另一頭妖獸刺穿了自己的側腹。隨著體內的血液無法遏止地大量流失,能夠揮發出的炎氣也越來越弱,刀身上的淡黃逐漸轉為白色,最終變得毫無光澤。失去了炎氣的刀鋒不再擁有可怕的摧毀力,根本無法切開嚙甲獸堅韌的鱗片。馬蒂斯現在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在竭力閃躲的過程中,靜靜等待著冥王的召喚。
「叔叔,你放我下來。我個子矮,跑得也快,它們一定咬不中的。」撒迦感覺到馬蒂斯大口喘息的聲音越來越響,忍不住在他耳邊輕聲叫道。
在極近的正面距離之下,這一波齊射並沒有選擇集束髮出的方式。一支支閃爍著微弱光芒的單體箭矢,在沒入目標的前胸后貫穿身軀,毫無停頓地掠走第二頭,甚至是第三、第四頭妖獸的生命。整個黑壓壓的獸群就像是一片涌動著的怒海,而這十幾支長箭,正是縱向劈開海浪的惡鯊。
每當觸及妖獸體表的時候,這種奇異的光華會微微吞吐顫動,在刀鋒之間切開堅韌鱗片。在摩利亞乃至整個坎蘭大陸,這是人類所掌握的最強殺戮技能之一——炎氣。由於除了貴族以外,就只有軍人才有資格修習這無堅不摧的潛能,大多數人更習慣稱它為「軍制炎氣」。
空氣中的血腥味,已經濃烈地有如實質。圍在馬群周圍的妖獸是最多的一批,它們已經被鮮血的味道刺激得幾欲瘋狂。在第一頭嚙甲獸按捺不住,騰空撲向馬匹后,接二連三的黑影相繼躍起,狂躁地迎向席捲而來的刀光。
馬蒂斯一時語塞,在獸群中左刺右砍了幾刀,一臉羡慕地望向前方傲然而立的卡姆雷:「還是老大厲害!他已經快到第六階了吧?真不知道是怎麼練出來的!」
當看到幾匹馬背上負載的殘缺屍骸時,大門處的那些老兵沉默了。他們的臉上不再有笑容,有的,只是蒼涼與悲哀。
馬蒂斯低頭看了眼這個從小就善良柔弱的孩子,溫和地道:「你錯了,變強是為了不被人殺。還有像威卡大叔保護撒迦那樣,可以去守護你最珍惜的東西。」
撒迦猶豫了一會,答道:「怕,但是我的腿上都是你流的血……再不下來,就要害死你了。」
嘈雜刺耳的馬蹄車軸聲,漸漸響徹了山體的上空。隨著隊伍的接近,一個接一個人影從邊雲要塞中走出,簇擁在大門口,遠遠發出了一陣粗豪欣喜的呼喊。與遠方歸來的同伴一樣,他們大多面目獰惡,瘦骨嶙峋,就像是一群鎮守在要塞中的惡鬼。不同的是,在這些身著摩利亞軍制皮甲的士兵裏面,有些人斷了一側手臂,有些人只剩下一條腿,還有幾個胯部以下空無一物,是用雙手支撐著地面,從要塞里緩緩爬出來的。
撒迦懷抱著威卡的頭顱,行進了要塞大門。隨後,是整支馬隊。卡姆雷立在邊雲的門口,回身久久凝望著那片茫茫戈壁。
十幾道金黃色的刀光猛然間爆裂四散,橫飛的血雨立時瀰漫了半邊天空。粗壯漢子略帶著一絲訝異地環視著周圍地面上橫七豎八的妖獸殘體,低低獰笑了起來:「感覺不錯……」
就像是幼鳥之反哺,從老兵那裡學會如何埋伏蹲守、如何劫搶商隊、如何避開戈壁莽井的菜鳥們,將這種殘忍的生存手段延續了下去。新兵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摩利亞各地抽調來的死囚。他們曾經罪行累累,無惡不作,如今依舊可以連眉毛也不跳半下地將整支商隊屠戮至盡。唯一變了的是,以前他們殺人是為了金錢和貪慾。現在,則是為了生存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