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一 殘灧

第七章 叛

卷一 殘灧

第七章 叛

莫達魯微微冷笑,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在他的心裏,除了有著一些驚訝外,更多的則是不屑。低階到近乎脆弱的炎氣,就算是發動了「戰神死契」又能怎樣?
馬蒂斯滿面感激之色,低頭後退了幾步,徑直行到一個被綁起的邊雲士兵面前,鐵青著臉探手而出,扼上他的脖頸。頸骨斷裂的脆響炸起后,那漢子怒睜雙目,頭顱漸漸歪向一邊,手臂上剛剛躥起的金黃色炎氣寂然泯滅。
馬蒂斯眼角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強笑著道:「老大……您不如勸勸兄弟們,這樣死了,不值得。」
馬蒂斯連連點頭,小心翼翼地捧起少將伸到面前的馬靴,真的如狗一般舔了起來。邊雲降雨極少,地面乾燥多塵,莫達魯的馬靴表層早就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污垢,絲毫也分辨不出原有的色澤。馬蒂斯跪彎著腿部,身軀佝僂,緩慢而仔細地舔著每一寸靴皮。可能是由於氣管中嗆進了塵土,他壓抑著咳嗽起來,年輕的臉龐漲成了血紅色。
門迪塔終於變色,震驚地道:「你們……是在自殺?」
卡姆雷慘笑,眸子里卻燃起了熊熊光芒:「你們這幫傢伙……也好,就讓我們一起去冥界,在那裡尋找第二個邊雲!」
卡姆雷粗重地喘息著,低垂下了頭顱,豹一般的環眼中盛滿了深深的痛苦。撒迦疑惑不解地仰起臉蛋,看了眼父親,又望向不遠處執著斑斑血刃的門迪塔,最後把視線停在了舉止奇異的馬蒂斯身上。完全陌生的人,血腥肅殺的場景,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一個詭譎的夢魘。只不過這個夢,單純如他,卻是不懂的。
幾個藍袍法師保持著沉默,無人動作。
莫達魯傲慢地點頭:「還算不錯!接下來,該讓你做些什麼呢?」
「是的,大人,沒有人敢於置疑您的至高權力。」一名身材嬌小的藍袍人冷冷開口,語音清婉低回,卻是個女子。幾枚細小的光點從她手中亮起,疾飛,附上了馬蒂斯的周身。
判若兩人的轉變,並沒能困惑莫達魯太長時間。作為一個無數次從生死沙場中走出的軍人,他堅信著殺戮可以摧毀任何東西,其中,也包括了人類的信仰和意志。
殺了一人後,馬蒂斯片刻不停地穿行在樁叢之間,「咔咔」脆聲瞬間大起,又有將近十名邊雲士兵死在了他的手下。這些人裏面,有殘缺的老兵,也有四肢健全的大漢。隨著生命的消失,手臂上燦爛的輝芒逐漸淡去無蹤,他們的表情也逐漸凝固。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憤怒與悲哀。
「哦?是你?」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后,莫達魯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莫達魯神色轉冷,望向卡姆雷,淡淡地道:「坦白地來說,中隊長,我並不想殺掉所有的邊雲士兵。有一點很關鍵,你必須得死,這樣他們才有可能變成我的人。問題在於,像我身邊這條狗一樣聰明的人有多少?」
「你做的不錯!」莫達魯大刺刺地揮手,滿意地道:「只要夠聰明,知道主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就算是一條狗也能夠比人活得好。」
卡姆雷沉默良久,沙啞地開口:「馬蒂斯說的不錯,兄弟們,我想要你們活著。不管是為了什麼,請你們活下去!」
「放了他。」少將趾高氣揚地揮手。無論是敵人的靈魂,還是首都岩重那些貴婦人的肉體,征服的感覺總是能令他愉悅。
「哦?你今天的膽子,好像變大了。」門迪塔低頭注視著撒迦,面無表情地將血跡斑斑的闊劍,架上了他瘦削的肩頭,「躲在你父親的身後,難道不好嗎?」
如同平靜的湖面里被投進一枚小小石子,新兵隊列間爆起了一陣短暫的騷動。就連幾個雕像般冷漠的藍袍人,彼此之間也在交換著驚詫的眼神。在直面死亡的時刻,眼前這群黝黑粗豪,獰惡如野獸的漢子,卻有著如此鐵血而真摯的情感!難道,生命對於他們來說,竟已經成了可以談笑間捨棄的東西?!
少將頗為意外地打量了他兩眼,嘖嘖嘆道:「沒想到你殺起人來倒是半點也不手軟……『戰神死契』?一群自以為是的蠢貨!就憑他們那點程度的低階炎氣,難道以為這樣就能掙脫宮廷魔法師的法術束縛嗎?簡直是可笑到了極點!」
馬蒂斯身上所縛的白色光束,已在片刻之內冰雪般消融不見。他略為活動了一下麻木僵硬的手腕,垂首穿過密集豎立的木樁,走到莫達魯面前跪下,語聲顫抖地道:「大人,請原諒我早些時候的不敬。從現在開始,我願意去做任何您吩咐的事情。中隊長曾經犯過的所有罪行,我會一點不漏地指證。請您……不,求您,不要殺我!」
「是的,大人,我只想著不讓他們給您添麻煩,是我多慮了。」馬蒂斯訕笑著,奴顏滿面。
卡姆雷的目光,逐一掠過所有他能看見的兄弟臉孔。每個人都同樣回望著他,神色堅毅決然,毫無畏懼。
法師們盡皆震駭不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與少將一樣,他們料到了絕境中會有背叛,卻未曾揣透,絕境下男兒的心。
莫達魯怔了一怔,隨即放聲大笑:「看不出,你倒是個賤骨頭!唔,剛才我好像聽見你說,願意執行我的任何命令?非常好!聽話的獵犬,才會得到主人的賞識。現在,就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已經具備了成為一條好狗的資格。來,替我舔乾淨它,要舔得閃閃發亮!」
莫達魯神色微動:「哦?這樣看來,你倒是急於展示對我的忠誠啊!行了,要做什麼就去做吧!我還真是想看看,一個像你這樣卑微無恥的人,到底能給我帶來多大的樂趣。」
死一般的沉默,沒有人說話。夜風襲來,火光變得黯淡搖墜,就像是一顆顆蒼涼飄搖的心。
門迪塔毫不理會,冷冷環視著邊雲諸人,道:「邊雲要塞里的每一個人,在帝國的軍冊上都已經死了。但你們的家還在,親人都活得很健康。只要能活著從這裏走出去,就可以和他們團聚。一直以來最大的夢想,現在就擺在眼前,只要放棄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就可以把它真實地握在手裡。」他驟然提高了聲音,吼道:「不要告訴我,你們不在乎!恰恰相反,你們就連發夢時都在戰慄,在顫抖,只怕這輩子等不到這一刻的到來!」
「死掉雖然不怎麼好玩,但能和兄弟們一起走也不錯。」另一個漢子滿不在乎地道:「可惜了,老子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女人是個什麼滋味……」
「干吧!把他們全都殺光!」
他身邊一個邊雲漢子厲聲道:「老大!我的這條命,大家的命,包括那個王八蛋的命,全都是您從妖獸口中救回來的。現在才死,已經是賺了!」
馬蒂斯神色突然一變,倏地站起了身:「大人……」
一片難堪的死寂中,莫達魯沉下了臉:「雖然你們並不隸屬軍部,但這裏不是首都,而是前沿要塞!麥迪布爾不在的時候,宮廷魔法師也一樣得聽我調度!」
直如白晝般的火光耀動下,門迪塔依舊將清冽的劍鋒懸停于第四名邊雲士兵頸側,漠然注視著身邊的一切。幾縷宛若實質的炎氣,無聲遊走在鋒刃邊緣,不時爆起一簇簇細微卻熾烈的星芒。
一道猛烈騰起的金色光芒立時斬到了他的頭頂上方,懸而不動。幾縷髮絲被氣流激起,掠揚過震顫的炎氣邊緣,無聲斷落墜下。
很快,莫達魯的另一隻馬靴,也在唾液的潤染下變得烏黑髮亮。馬蒂斯擦了擦狼藉不堪的嘴角,抬頭諂媚地笑:「大人,您還滿意嗎?」
馬蒂斯于日間對峙時所表現出的兇狠多疑,曾給少將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而現在,那頭急欲舐食鮮血的野獸已經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是一個面色煞白,牙關激烈交擊的懦弱人類。
回答他的,是低低念誦的祈語。以及,一簇簇接連爆起的熾烈炎氣!
邊雲士兵們默默地看著他的舉動,沒有人再願意罵上半個字。這些粗豪漢子體內的熱血,在這一刻,已完全冷透。
撒迦努力張開雙臂,一雙小小的眸子里滿是憤怒:「不許傷害我父親,不許再傷害叔叔們,我會殺了你的!」
他正面所對不到五丈的地方,一個殘疾老兵挪動著肌肉怒凸的身軀,硬生生掙斷了最後一道縛在腳踝處的光束,低吼著向這邊撲了過來!
馬蒂斯退開半步,望著他光刃般頓在空中的手臂,惶恐地道:「您誤會了!大人,我只是想替您料理幾個不開眼的傢伙,就是現在!」
「我沒有什麼耐性,想清楚的人,應該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表現對將軍的效忠。」門迪塔的語聲冰冷而低沉,身影在火光耀動下詭異扭曲,宛如惡魔。
狼一般的嘶嚎響起,幾乎是每一個邊雲士兵的身上都噴出了火焰般的強烈輝芒。他們齜牙咧嘴地咆哮著,根本不考慮自身承受能力,只是瘋狂提升著體內蓬勃滋生的炎氣。部分軀體上的皮膚,肌肉,甚至是骨骼都在強大可怖的張力下寸寸爆裂,炎氣如火蛇般從裂口中直躥出來。疼痛和死亡,已沒有人在乎。邊雲中人從來就不懂得自殺為何物,他們唯一會的,就是在絕境中拚命!
「大人,這些人還真是不自量力啊!就算是他們能掙脫束縛,在大人您的面前,還不是只有被割宰的份!」馬蒂斯深深地嘆息,彷彿這些正在燃燒的生命,讓他感到了些許惋惜。當然,這一點點異樣的情緒,也是他處在新主人的立場上去考慮的。
「話雖然是不錯,但就憑他們想要掙脫『神之束縛』,簡直是比一隻螞蟻拖動馬車還要……」莫達魯不無得意的語聲突兀頓住,目光定定地望向前方,驚駭莫明之下,臉部肌肉開始不自覺地抽動起來。
「你想做什麼?」莫達魯不動聲色地道。
馬蒂斯神色愈顯謙恭:「是,我一定會把大人的話牢牢記在心裏。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您最忠實的僕人……」
一直片語不發的門迪塔瞥了眼少將隱隱發青的臉色,忽然大踏步走到卡姆雷身前,手臂方自抬起,卻被一個矮小的身軀所攔阻。
由於體內炎氣的膨脹擠壓,他半邊臉龐上的皮膚肌肉已經完全支離破碎,一隻碩大鼓脹的眼球也被擠出眶外,妖異地掛在鼻樑側方,隨著身軀的起伏而晃動不休。老兵只有一支手臂,整節前臂自掙脫「神之束縛」的那一刻開始,就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後斜斜彎曲著,慘白色的尖銳斷骨刺出肌肉,自臂身四處向外張開,似極了某種異變的妖獸肢體。
「大人,這些人都發動了『戰神死契』,我怕有什麼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就都解決掉了。」馬蒂斯回到莫達魯身邊,恭謹地道。
「你說的不錯,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都會夢見我的老母親。我想家,都他媽快想瘋了!」一個黑瘦的邊雲老兵雙目赤紅,嘶啞地笑道:「但出賣兄弟的事情,老子是萬萬不做的。門迪塔,你這個雜種要想死得痛快點,就把那把破劍從小撒迦的脖子邊拿開!你應該知道,在邊雲,從來就沒有人能碰他一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