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一 殘灧

第九章 別離

卷一 殘灧

第九章 別離

新兵們遲緩而機械地邁動著腳步,心中早已念誦了無數遍光明禱詞,只是希望那個搜捕的對象能夠離自己越遠越好。兩個周身籠罩著防護光暈的法師也顯得並不積極,只是在空中維持著照明魔法,輕盈隨隊飛行。他們的同伴在發動「馭風術」掠下山道,沿沼澤邊緣高速尋了一遍后,直直升上了高空。月光下的大戈壁蒼蒼莽莽,微泛出一層青蒙蒙的顏色,高空望下,視野極為開闊曠然。幾名法師只是略略掃視了一番,便大鷹般滑翔而下,會合了馬蒂斯的隊伍由山腳逆向上尋。沒有人認為卡姆雷會有深入戈壁的可能性,因為他不僅隨時會自爆,而且,身邊還帶著他的兒子。
頭皮隱隱作痛的側翼新兵愕然轉身,只見一團周身覆滿了厚厚荊棘的巨影正高高躍起,伸足踏上他的肩胛,鬼魅般直衝上天!
林間不斷爆起的魔法照明術,使得幾十名搜捕者感覺到黑夜不再混沌,山體的範圍,似乎也遠沒有想象中那般浩然無際。然而,這片陰森繁茂的森林卻正如一個噩夢,對於每一個深陷其中的人來說,遍布著危機與驚恐的際境,這才剛剛開始。
純白湛然的光束急速騰起,帶著一陣短促而劇烈的「嗡嗡」顫響,直直迎向緊隨撲下的黑影。
兩名緩緩飛行在狹窄樹叢間的藍袍法師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目睹著同伴慘呼,滯頓,無力墜下的另一名魔法師根本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茫然地漂浮在空中,被瞬息間撲至的黑影合臂攏起,狂吼聲中猛力擲向地面!
一團比烈日更為灼目的燦然光華遽然大亮,空中斷裂的荊棘莖枝簌落如雨。法師瞠目結舌地看到光束逐漸扭曲,消失,而那團烈火卻愈加接近,即將觸體。即使是在這片難以直視的強光之中,他還是清清楚楚地窺見了,一雙猙獰的血眸。
「嘭!!!」
「都給我把眼睛睜大些!」門迪塔神色戒備地橫掃著手中劍鋒,密集的荊棘在他面前一片片仆倒四伏,「都別害怕!你們是軍人!這裏就是戰場!如果感覺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要及時做出反應,我會在第一時間趕過來支援你們!」
撒迦咬住了下唇,用力擦拭著眼角,緩慢地點頭,蹌蹌踉踉地奔跑起來。沒出幾步,他轉過身來,依依地看了卡姆雷一會,拔足往遠方林中跑去。這一次,他沒有回頭。
兩枚稜角尖銳的赤色碎石遽然疾射,帶著凄厲的尖嘯,從後方劃過新兵的頭頂,斜斜躥上半空,相繼擊上了一名法師的後背!包裹著熊熊炎氣的石子在「聖光防護」的表層無聲粉碎,但青色光罩亦被扯開了一個豁口。還未等那法師反應過來,空中厲嘯再起,又是兩枚石子毫無停頓地疾飛而來。這一次,卻是直接穿破防護,自脊背射入,前胸透出,頓時便要了他的命!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要獨自過活,自己照顧自己。」卡姆雷拭去兒子臉上的淚水,側耳傾聽著周圍的響動,低低地道:「如果能活下來,一定要變得強大。我不需要你現在就能理解,但你得記住我的話。足夠強大才能過更好的日子,才會活得更長久!好了,快走!」
「接下來,我不能陪你了。」卡姆雷將撒迦放到地上,蹲下身,巨大寬厚的手掌輕撫著他的臉龐,「一直往北走,鑽最密集的林子,千萬別下山,更不準回邊雲。餓了,就爬到樹上看看鳥窩裡有沒有蛋。我想你一定還記得,幾年前沒有糧食吃的那段日子。像那時一樣仔細地找,不漏過每一棵樹,你才不會餓死。」
門迪塔的吼叫打氣,並沒能給新兵們減輕多少的心理負擔。這一支由二十余名倖存者組成的隊伍自從進入叢林範圍后,就橫向分散的方式緩緩推進。儘管空中兩名法師不斷施放著大規模的照明魔法,但地面上盤錯橫生的荊棘仍然使得他們舉步維艱,行進速度緩慢至極。親眼目睹了地獄般的殺戮場景之後,每一個新兵都仍然沉浸在深入骨髓的恐懼裏面,難以自拔。他們動作僵硬地揮動闊劍,劈斬著荊棘,腿部已被利刺扎得鮮血淋漓,卻似絲毫感覺不到痛楚。
後方極遠處,隱隱傳來了異常聲響。卡姆雷反手拭上臉頰,自嘲地笑笑,目光中逐漸泛起了冰冷殺機。
卡姆雷怔怔望著他矮小單薄的背影逐漸沒入黑暗,虎目中緩緩流下淚來:「好兒子,這才像個男人……」
正前方的一簇荊棘中,隱約卧著一塊桌面般大小,灰沉沉的巨石。新兵在余光中瞥見了它,卻連多看一眼的興趣也無,精疲力竭地繞了過去。這樣碩大的岩石,在奇力扎山脈中比比皆是。它們沉默地盤踞在樹叢間隙,只是在魔法彈大亮的剎那才會顯露全貌,猶如一頭頭刻意掩藏在黑暗中的龐然怪獸。而那名將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在斷裂荊刺中落腳的新兵,卻絲毫不曾注意到,隨著他漸行漸遠,身後的大石竟微微蠕動了一下,隨即,睜開了一對隱泛赤紅的厲眸。
離別的話語,仍回蕩在撒迦的耳邊,久久不散。
卡姆雷心中不忍,抱起撒迦,貼著他的臉龐親了親:「你是一個男人,以後不許再哭。我知道撒迦是個好孩子,想陪在我身邊。但是,你得活下去,不要讓我和叔叔們都白白死了。看著我!你現在必須得試著去承受痛苦!懂嗎?!好了,轉過身去,一直跑,不要回頭,就這樣跑下去。我會在這裏看著你。快點,滾!」
隨著一刻不停地奔跑,呼吸正變得越來越急促,胸口疼得像是隨時便會炸開。風,刀子一般割在臉上,灌入口鼻,吹乾了淚痕。撒迦的嘴唇已被咬得稀爛,腦海中,只是翻來覆去地迴響著:活下去,強大,不哭……
「左翼,再散開一些,你們擠在一起幹嘛?很冷嗎?」門迪塔惱火地叫道。左眼處的劇痛一直猶如毒蛇般嘶咬著他的神經,面對著砍之不盡的叢生荊棘,體力和耐性都在迅速流逝。偶爾間,他會對下達搜索命令的少將恨恨地咒罵上幾句,當然,只是在心裏而已。
從要塞逃出后,卡姆雷就一直背負著他,高速掠行。直到到達山腰的時候,才讓撒迦獨自離開。
門迪塔猛地爆起一聲大吼,揚劍縱起身軀,直撲向那團悄然掩來的黑影,「小心!他就在你身後!」
夜色籠罩下的奇力扎山脈,總是幽暗而孤寂,宛如一條獨自盤踞在廣袤荒野中的遠古巨龍。晚風拂過,黑犀樹組成的暗色海洋盪起陣陣波瀾。樹梢晃搖間的摩擦微響交織混雜,形成了一波波恰似浪濤推涌的簌簌聲潮,連綿千里不息。
他跑得很快,在叢林間,在荊棘縫隙中,一刻也不曾停頓。這一片山體的地形對於他來說,就像是掌心的紋路那樣熟悉。
距離邊雲要塞西側大約十幾里的山腰處,生著一片格外茂密的黑犀密林。樹叢間荊棘糾纏集結,幾乎爬滿了樹榦間的空地。黑暗中,一頭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金花鼴鑽出荊棘團,人立而起,鼻翼翕動,細細地嗅著周遭的氣味。它通體披覆著一層油光水滑的棕毛,尾部蓬鬆如帚,小而精緻的頭部上方,嵌著兩隻不成比例的大眼睛,顯得頗為可愛。黑犀樹結出的堅殼栗果,是金花鼴的主要食源之一。而在邊雲這一帶,它們似乎永遠也不會為了食物發愁。
卡姆雷搖頭道:「對不起,撒迦,我答應你的這件事,做不到了。因為……因為我就要死了,像威卡那樣。」
撒迦臉上頓時高高腫起,卻像是根本沒聽見卡姆雷的話:「父親,我能留在這裏嗎?我不怕死,就想陪著您。」
撒迦半步也不動彈,死死地抱住卡姆雷,臉上淚水滾滾而下。
撒迦,在不住地奔跑著。一邊跑,一邊急促地喘息。
卡姆雷突然抬手將他推開,重重地一記耳光扇下:「走!現在就走!我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得去找自己真正的親人!」
左側十幾名新兵應聲拉開了彼此間的橫向距離,戰戰兢兢,卻無可奈何。最旁側的一人已經累得連劍都舉不起來,無休止的劈斬動作讓他全身的每一塊骨節都在發痛,鮮血早就糊滿了大腿,冰冷粘稠地附在體表,就像是蛇的皮膚。帶著片刻未曾止歇的驚恐,以及對從軍的悔恨,他氣喘不已地邁動著腳步,盼望著能夠早點擺脫這該死的處境。
外面的世界,已然白熾一片,猶如日夜于突兀間完成了交替。小金花鼴略帶著一些困惑地探出小半個腦袋,張望著,但很快就掉轉身軀,鑽入了洞穴深處。因為,大地隱隱傳來的震動告訴它,不速之客,正在到來。
一聲低低的悶響震起,地面上塵土飛揚,法師仰躺于地,周身籠罩的防護光罩逐漸黯淡了下來。強力的撞擊振蕩,似乎換回了片刻的清醒,轉首望了眼近在咫尺的死去同伴,他的手中驟然躥起兩道耀眼至極的光束,「我要你死!」
小金花鼴轉動頭部,謹慎地窺探了片刻,伏下前肢一溜煙躥上了前方的一株大樹。正當它敏捷地攀上樹冠枝椏時,一團尖嘯升起的白色光體陡然在空中炸裂,爆出千萬顆拖曳著熾烈輝芒的流星,紛紛揚揚地飄墜到林中。小金花鼴被這突如其來的大變嚇得魂飛魄散,慌忙跳下樹榦,跌跌撞撞地飛躥回不遠處岩石下掩藏的洞穴。
「咔!」那新兵的大半條脊椎骨在巨大的壓力之下,立時寸寸碎裂,整個人猶如一尊浸透了水的泥人,頹然癱軟于地。
「我們一起走,你答應過的,要永遠在我身邊。」撒迦拽著卡姆雷的手,滿面焦急驚懼。
撒迦鬆脫手,怔怔地道:「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撒迦該怎麼辦?」
比惡魔還要猙獰上三分的臉龐,噴發著熊熊炎氣的殘缺軀體,不斷爆裂四散的血肉,以及,一具具卧躺在黑紅血泊中的屍骸……所有的這一切,都恍如猶在眼前。而此刻搜尋的,卻正是那座地獄要塞中逃出的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