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一 殘灧

第十五章 恍如夢魘

卷一 殘灧

第十五章 恍如夢魘

撒迦對深深咬合在腳踝處的兩排利齒毫無反應,儘管已經流了一地的鮮血,卻仍在拖動著腳步,木然向著前方行去。紅竭力撐起雙足,尖銳的爪尖扣入地表,一路在岩層上拖出刺耳之極的「吱吱」划響,根本就沒有半點想要鬆口的意思!
「你說過,會在沼澤這邊。我等了大半個晚上,便試著來找找看。」年輕人微笑,將一支刻滿繁複花紋的銀色豎笛收入懷中,眉峰好看地挑了挑,「我知道你是個特殊的孩子,但還是有一點點擔心。」
……
挾著強烈能量波動的電系魔法在空中殘留了星星點點的藍芒。紅靈巧地翻身落地,向後退了幾步。周身隱隱泛起的麻痹感,使得它本能地產生了一些畏懼不安。而阻擋在身前的這個男童,卻一如往常,帶著安靜而平和的氣息。就像是它,唯一的倚靠。
避無可避間,紅突然橫展肉翼,大力撲扇幾下,整個身軀頓時拔高數尺,躲過激射交錯的風刃,藉著墜落之勢向著普羅里迪斯當頭撲下!後者似是未想到小獸居然能避開攻擊,微微錯愕下右掌收攏,猛然從虛無中斜拉出一道純藍光蛇,扭曲轉折,妖魅般絞向紅的身體!
撒迦的眼神中沒有半點光芒,立在原地宛如一個沒有得到指令的魔法傀儡。
紅忽地自撒迦懷中直彈而出,在空中漂亮地收腹擺尾,厲目大張,直撲向普羅里迪斯的前胸!二皇子早就對這頭凶獸有所防備,右手五指微動,一面晶瑩剔透的冰盾陡然在身前綻放,將紅的去勢牢牢封死。這一次,他仍然沒有念出一字半句的咒語,完全是憑著手勢在施術!
「它是我的朋友。」撒迦鬆開了二皇子的手臂,眸子里澄凈安然,看不到半點恐懼。就在剛才,他撲向了急躥而起的電光之源,想要以身體去阻隔對紅的攻擊。生或是死,對於這個孩子來說,似乎,早已不再重要。
撒迦低垂著頭,眼神中掠過一道異色,道:「是要去邊雲嗎?」
「發生了什麼事?」
「紅,他不算是個壞人。」撒迦突兀驚覺,用力揉了揉仍在隱隱作痛的額側,眸子里已恢復了水一般的清澈澄凈。低頭看了眼小獸腳邊正在不斷擴大的血跡,他蹲下身,扯斷一截破爛的衣襟,將紅抱在懷裡包裹起傷處來。
一道赤紅色的光影無聲無息地從斜刺躥出,在地面上微微伏低,既而騰身躍起,空中口齒大張,獰然直撲那年輕人的咽喉所在!
「嗯,那天我在牆後面聽了很久。你在和父親說話的時候,不會凶霸霸的。而且,你說過,父親和叔叔們都是摩利亞的英雄!」撒迦仔細地為紅纏上最後一道傷布,紮緊,臉上儘是驕傲神色,「我的父親本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難道不是嗎?」
風聲微動,淡而朦朧的沼澤薄霧疾分而開,一個修長的年輕人自內掠出,輕盈落上島體。燦然的朝陽輝芒從高空中灑下,透過宛如輕紗的霧層,映上他披著黑色皮裘的身軀,蒼白清秀的臉龐,金子般閃亮的捲髮,以及,一雙深邃如海的湛藍色眸子。他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在陽光下溫和地注視著撒迦,安然的,就像是一個親人。
腦海里,始終有些隱隱約約的東西在閃現,但卻難以銜接成一副完整的畫面。依稀記得,一隻沉重的大腳,宛如巨石般踏在頭上,耳邊,是猖狂之極的獰笑聲……
撒迦輕撫著紅的傷足,慢慢直視上了二皇子的眼眸,低聲問道:「你說過,不會有事的,為什麼父親會被殺了?你去了哪裡?」
小島上空所籠罩的淡淡煙氣,似乎都在這一吼之威下散去了大半。那笛聲卻在短短地沉寂后逐漸拔高,且在急速向著島嶼方向靠近!
直面著這頭不過羔羊大小,卻獰惡無比的異獸,年輕人的神色依舊淡定從容,右掌邊緣迅疾附上了一股藍色的光華。奇怪的是,這無數顆微小的水元素,幾乎是以難以想象的高速自四面八方瞬間彙集而至,他卻沒有念動任何魔法咒語。
紅轉過頭看了眼撒迦,搖搖晃晃地立起身,站到了小島邊緣,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嗅了嗅,口唇漸漸向後扯起,綳直了身軀,倏地爆起一聲猶如孤狼吠月的長長厲吼!
「知不知道,剛才要是我不收手,你就已經死了。」普羅里迪斯注視著面前的撒迦,微笑著,淡淡地道。
是的,一個火紅色的肥肚子。
可惜的是,紅並不懂得普羅里迪斯這一手看似簡單的魔法技能,在所有人類中就只有寥寥幾個魔導士可以做到。怒嘶一聲之後,它猛然噴出一枚拳頭大小的火球,那面冰盾幾乎是還未被觸及,就已經融掉了大半。普羅里迪斯眉宇間倏地掠過一道冷色,疾退幾步,側身讓過那枚噴發著熾烈高溫的火球,雙手連揮,十幾道狹長風刃呼嘯捲起,竟似想要將這小獸活活撕裂!
紅看起來似乎有些畏畏縮縮,一雙靈透晶瑩的眼睛緊張地盯著撒迦,遲疑地挪動著身體,一點點靠了過來。
撒迦掙扎著站起,雙目中空洞一片,蹌蹌踉踉地向沼澤內行去。
普羅里迪斯目中詫異之色一閃而過,溫和地道:「昨天夜裡,我不是已經向你解釋過了嗎?」
那光蛇長而粗壯,周身閃爍著銳齒狀的純白炎芒,似極了一條獰態畢露的惡蛟。它在空中扭動,翻轉,勾勒出道道光圈,無聲迅疾地纏向血色小獸,在即將束縛的那一剎那,卻遽然消失不見。
它小小軀體內爆發出來的吼聲,竟是難以想象的高亢獰惡。一波波聲浪直如怒潮般洶湧捲起,淹沒了莽莽澤面,瞬時便將笛聲掩于無形。
「我明明回去了邊雲,又怎麼會睡在這裏?」
儘管頭疼得如同快要裂開,他還是忍不住微笑起來:「你又在搞什麼鬼?」
撒迦迷惘地舉起雙手,原本破裂斷折的指甲俱已複原,手掌上密布的處處傷口也都消失不見,只留下了一條條極淺的白痕,模糊難辯。身前的大石上,仍然殘留著幾個血跡殷然的手印。撒迦直直將視線投向它們,忽低促地喘息起來,雙手緊按住腦側,滿面漲成了可怖的青紫色。
越來越劇烈的疼痛感,使得撒迦整個人蜷成了蝦米般的一團。無數個聲音在腦中混成一片,嘈雜不休,斷斷續續呈現在意識之海里的,除了混沌的黑,就只有猙獰噴涌的紅。
遽然間,一陣淺滄低回的笛聲自沼澤對岸盪起,冷冷地擴散跌宕,由微不可聞漸轉清越,層層圍攏了小島的上空。笛聲入耳,已陷入無意識狀態下的撒迦雙目立時翻起,全身篩糠一樣簌簌抖動起來。神情極為痛苦。
「咕咕!」小獸的左足似是傷重,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極為吃力。它歪著腦袋看了會撒迦的奇怪舉動,猶豫了一會,低低叫喚了幾聲,行至男童身邊安靜地伏了下來。
「你怎麼了?」撒迦伸手拂拭著墓穴之上的那塊大石,語聲乾澀而沙啞。在晨際溫煦柔和的陽光下,他的餘光無意間掠過自己的手掌,不由怔了一怔:「我……我又是怎麼了?」
撒迦醒來的時候,正是清晨。
紅猛地縱起身軀,跳到撒迦身後,一口咬住了他的腳踝,喉中「嗚嗚」低吼,顯得極為焦躁不安。
撒迦毫無抗拒能力地迎上他的眼神,整個靈魂也如被那兩團妖藍所吸附一般,悄然墜入了無窮無盡的茫茫黑暗,再無絲毫自身的意識存在。恍惚之中,似乎有著一點微光迎面飛來,沁入他的意識之海,在混沌幽暗的最深處,盪起了一層清明漣漪……
「快過來,紅。」撒迦走到卡姆雷的簡陋墓穴邊蹲下,輕輕招手。
那肚子紋絲不動地拖在地上,半點也不在乎地面上的熱燙,倒是岩石稍微靠上方一點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個尖尖的腦袋。
年輕人臉上笑意更濃,眼眸于瞬息間變得純粹而妖異,竟似燃起了兩簇幽藍之火:「急著找你,倒是忘了這『魔籟之音』過於霸道……」
「昨天……夜裡?」撒迦困惑地皺起眉頭,只覺得腦中混亂一片。紅與黑交織的影像相繼閃過眼前,模糊而陰森,尋不出一絲端倪。本能般的,他想要避開那些透著濃濃死亡氣息的記憶碎片。因為它們比最幽深厚重的暗夜,更為令人窒息。
這蒼白文弱的年輕人,正是摩利亞的二皇子普羅里迪斯。他掃視了一眼石島上的環境,目光停留在岩漿翻湧的凹坑內,低聲輕咳,黯然道:「是,你的父親,的確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小獸滿面的獰態片刻間消失無蹤,溫馴之極地輕舔著撒迦的手臂,轉首對年輕人低低咆哮了一聲,神態間仍是敵意不減。後者無聲苦笑,散去凝聚的水元素,緩緩問道:「你剛才說,我不是壞人?」
「難道我睡了很久?是在發夢嗎?」
「是不是在害怕什麼?我就在你身邊,半步也不會走開。」普羅里迪斯輕聲安慰著,語氣中透著一絲決然,「從現在開始,我會一直陪伴著你,我保證。」
「咦?」藍眸年輕人輕易地讓過來襲,定睛看清伏在地上,目中凶芒大盛的小獸之後,不由地變了臉色,喃喃低語道:「小撒迦,你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我沒有發現的……」
撒迦怔然仰首,觸上兩道柔和之極的目光,遲疑著道:「頭一直都在疼呢,我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石島上的地表,依舊灼熱得彷彿用力一擦便會爆出一大蓬火星來。撒迦感覺到後背上的隱隱灼痛,急忙站起身,卻望見不遠處幾塊岩石的邊緣處有物鼓起,仔細一看,卻是小半個火紅色的肥肚子。
「你看上去有些不太對勁。」普羅里迪斯輕促地喘息著,道,「不如,我們回邊雲去。那裡的一些東西,應該能幫你想起些什麼。」
紅一撲不中,向側旁略為退了幾步,攔在撒迦身前,衝著那年輕人齜出了滿口白森森的獠牙。它的左足上斜貫著一道狹長傷口,深可見骨,適才的發力動作使得原本凝固結痂的表層再次迸裂。小獸長舌捲起,舐著傷處激涌而出的血液,雙眼一眨不眨地死盯著前方,全身的血色皮膚直如充了氣一樣慢慢鼓脹而起。面部肌肉的大力拉扯之下,它的口吻鼻翼邊累累的儘是褶皺,長長的涎水自兩排利齒間滴墜而下,缺了半隻的殘耳幾乎貼到了後腦勺,神態之凶戾實是到了極處!
普羅里迪斯掩住口唇,連連咳嗽著,良久之後,才逐漸止歇。掠了眼撒迦身後仍在低聲咆哮的紅,他不禁輕嘆了口氣:「這小傢伙的脾氣未免也太大了一點……好了,我們離開這裏,要找回你失落的記憶,我想應該不是一件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