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一 殘灧

第十六章 孤行

卷一 殘灧

第十六章 孤行

「要是父親和叔叔們會這樣的魔法,他們就不用死在這裏了……」撲面而來的獵獵勁風,將撒迦的滿頭黑髮扯得筆直。他在心裏默默地想著,嘴角邊泛起了一絲苦澀笑容。
熊熊燃燒的火焰將邊雲映照得有若白晝。風,在耳邊呼嘯。長而尖銳的黑色指甲每次冷冷劃過,便會帶起一大蓬赤紅的血雨。奇異的快感猶如潮水般席捲著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它緣自於切割肉體的那一瞬間,鮮血激射的那一剎那。甚至就連凄慘之極的垂死呼聲,此時也變得如此悅耳。那個高速穿行於奔逃人群中的殺戮者,瘦小卻強悍,他的樣貌是如此熟悉,撒迦驚愕地發現,他正是自己。
「你居然敢殺了他!」撒迦那原本沙啞的語聲驟然變得尖利無比,身形疾縱而起,在空中帶出道道殘影,綳直如刀的銳甲自下而上直撩向二皇子胸腹!
普羅里迪斯落上地面,打量了異變的撒迦幾眼,神色不動地轉過視線,道:「將軍,我想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您,一個七階炎氣的修習者,居然被一個孩子逼到在叫救命?」
普羅里迪斯沉下了臉,目中煞氣一閃而過:「將軍,這孩子說的,是真的嗎?邊雲的人都在哪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說到後來,語聲中已帶著隱隱殺機。
「這個人……好像是我殺的。」撒迦滿面儘是迷惘之色,抬手,斜斜揮過,「我記得,他在逃,一直在叫著些什麼。他的頭掉下來以後,身體奔了好幾步才摔在地上,流了很多血……」
撒迦立在原地,沉默良久,走到不遠處,拔起豎直於地面的一件物事,吃力地用雙手拖著,一步步移向邊雲外端。
「你知道『撒迦』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嗎?」普羅里迪斯忽然問道。
普羅里迪斯神色依舊溫和,目光卻逐漸冷下:「在坎蘭大陸的古語裏面,它的意思是『赤色刀鋒』。知道為什麼刀鋒會是赤色的?因為上面染滿了鮮血!你的這個名字,是父親起的,我有沒有猜錯?」
「哧」的一聲微響,撒迦的指端破入光盾層面寸余。光盾表層微微盪起一層波紋,緩慢擴散,到得邊緣處時反激而回。漣漪狀的波層重重疊疊,連綿涌至,竟似永無止歇般在撒迦指端破入處越積越厚,將他的手指牢牢陷固。
說完了這番話,二皇子再也不看撒迦一眼,轉身向要塞大門行去。他看上去有些疲累,臉色蒼白,腰身微微佝僂著,走得不快,卻未停半步。
普羅里迪斯抬起右臂,一團青色光暈自手掌上迅速膨脹,擴展,瞬間在身前集成一面光之護盾。
「走吧。」撒迦垂下頭,行進要塞,步履沉重而笨拙。佇立在一旁的二皇子隨即舉步,安靜地跟在男童身後,邁入邊雲大門。
普羅里迪斯側目注視著身邊的孩子,只是覺得,他單薄的身軀內似乎隱藏著一些什麼東西,根本,就難以看透。
少將暴露在盔甲之外的下肢及頭部,幾乎已找不到一處巴掌大的完好所在。撒迦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咽喉等要害部位,儘可能的想要多玩一會。因為,在剛剛斜向轉折,順手斬去一個奔逃中的士兵頭顱后,莫達魯已經成了他最後的一頭獵物。
「我不知道是怎麼了,就像是做了個奇怪的夢。昨天的那個人,一點也不像我自己……」撒迦垂下了小腦袋,低聲道:「一切都像是個夢,我只希望能夠快些醒過來。父親和叔叔們都還活著,而我可以永遠和他們在一起,不要分開。」
撒迦自混亂的回憶中猛然驚醒,抬頭怔怔地道:「你說什麼?」
撒迦瞥了眼少將的屍體,淡淡地道:「他出賣了邊雲的所有人,包括我的父親。」
光盾輝芒忽閃,無聲消失。撒迦愕然抬首,魔瞳中倒映出的那個年輕人,蒼白而文弱,正在安然微笑。
前面的那個人,已經走得很遠了。在這個充滿著陽光,卻蕭索萬分的午前,撒迦知道,路,就在腳下。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孤獨地走下去,走下去,不再回頭。
普羅里迪斯尚未答話,撒迦就已縱起身軀,掠向了邊雲大門處。有意無意間,他迎上了卡娜投來的驚懼目光,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森然笑容,隨即帶著勁起的風聲,魅靈般沒入了要塞外的茫茫黑暗……
撒迦的瞳孔急劇擴張了一下,回身望向悠然負手而立的二皇子。後者正在對他微笑,語氣悠閑得像是在敘述著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邊雲的士兵,都是我的英雄,這傢伙卻殺了他們。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讓他償命。」
要塞大門處傳來的氣流划動聲驚動了撒迦,他帶著一抹嗜血的笑容,獰然回首,一雙如蟒類般妖異的豎直瞳仁定定凝向了那處。鮮血帶來的亢奮令到他渾身都在微微戰慄,但是,靈魂深處卻還有著一頭魔物在躁動不休,僅是如此,還遠遠不夠!
可能是由於死亡時間已長的關係,一些屍體的眼珠變成了可怖的灰白色。撒迦怔然看著前方地上一顆眼球凸起的頭顱,以及遠處一具屍身光滑平整的頸部切口,不由地抬起手掌,將視線轉向指端,腦中鮮血噴涌的畫面一閃而過,似乎,還隱隱帶著凄厲之極的慘呼聲。
少將的盔甲表層累累密布著無數道划痕,深而狹長。滿麵皮開肉綻,一片上唇與整支鼻樑骨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個陰森的深洞、半排慘白的牙床。致命傷位於額頭正中,那裡被灼出了一處極小的焦痕,他的整個人,已經被完全烤熟。
莫達魯神色極為怪異,瞟了撒迦一眼,低下頭囁嚅著道:「我……我……」
環顧著周遭的屍骸,悄然間,一些斷斷續續的場景融為整體,自撒迦眼前清晰浮現。
屍叢之中,一具身著全鋼重甲的魁梧屍體尤為醒目。撒迦遠遠便認出了,他便是那傲慢嗜殺的少將——莫達魯。
麥迪布爾低聲寬慰了幾句,目光凝向遠處兩個身影,眉頭緩緩擰起:「殿下對這頭惡魔的重視程度,似乎已經超過了任何事物……」
「如果這不是威脅,而是請求,我答應你。」普羅里迪斯平靜地道:「男人之間,需要彼此尊重的交談方式,而不是像現在。」
來的兩人似乎是被宛如煉獄的血淋場景所震驚,久久懸停于要塞門口處的空中,難以做出反應。被撒迦逼到死角處的莫達魯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嘶聲呼道:「殿下,救我!」
撒迦神色悠哉地立在一旁,似乎是在看著一場事不關己的表演,卻根本就沒想到二皇子居然真的會對莫達魯出手!剎那間,少將的前額正中被電光長蛇獰然吻上,滿面錯愕地倒了下去,盔甲外層迅速爬上了一層絢爛的藍色火花。當一股濃烈的焦糊味沁入鼻端時,撒迦先是怔住,繼而怒發欲狂!
「殿下,他是一個惡魔,徹頭徹尾的惡魔!」莫達魯畏懼地看了眼撒迦,想要將腳步移向二皇子,卻又不敢稍動,「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他殺的!我敢起誓,這邪惡的小崽子絕對不是一個人類!」
撒迦手臂發力,卻如同卡在光盾層中一樣,絲毫不得寸進。普羅里迪斯靜靜注視著這個厲鬼般猙獰的孩子,淡然道:「這件事情我完全就不知道,信與不信隨你。你的父親是個英雄,我不僅把他當成是摩利亞的鐵血軍人,還把他看成是自己的部下,一個屬於我的人。少將死了,這是他應得的下場。如果你想要多個人償命,那麼,動手罷!」
山風襲來,撒迦低垂著頭,嘴唇倔強地緊抿著,長而黑亮的頭髮散於肩側,拂動不休。他瘦小的身體上斑駁著血跡污漬,頰邊有道道愈合后的扭曲傷痕,宛如一隻死地中獨行的凄涼小獸。在他柔弱的雙手中緊握,且緩緩拖動著的,是一柄六尺長的馬刀。
「我在臨去索蘭兵站以前,是怎麼對你說的?沒想到,你的私心居然重到了這種程度!是不是因為邊雲人曾經冒犯過你那可笑的將軍尊嚴?或者,是你根本就在忤逆我的意思?!」普羅里迪斯臉色越來越沉,直視著瑟瑟發抖的少將,森然道:「還有沒有邊雲的士兵活下來?說!」
生平第一次,撒迦感受到了空中飛行的滋味。
「現在,是該實現承諾的時候了。」普羅里迪斯的聲音柔和響起。
朦朧中,卡娜的神識被一股柔和之極的力量所環繞,清涼似水的魔力絲絲縷縷地滲透了身心每一處角落。就像是從噩夢中被遽然驚醒,女法師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身體軟軟倒下。麥迪布爾伸臂橫攬,將她扶住,一張醜陋的馬臉上儘是和藹神色:「沒事了,老師在這裏,不會再有半點東西傷害你。」
激涌的風劃過身邊,涌于足下,人已變得如飛鳥般輕捷靈動。紅的叫聲在背後逐漸微弱下去,撒迦面無表情地俯瞰著下方,沼澤內的物體正在飛速地向後倒退著,自從離開石島開始,他沒有回過一次頭。
那兩人正是二皇子普羅里迪斯與大魔法師麥迪布爾,後者遠遠瞥見了木立不動的卡娜,以及她身邊地上倒卧著的幾具法師屍體,頓時縱起身形,疾掠向卡娜所在。普羅里迪斯亦在同時催動魔法,高速向著莫達魯方向飛去。
普羅里迪斯蹲下身,和藹地注視著撒迦,道:「昨天的那兩個魔法師,已經先趕去了這個行省的軍部。等我們到了那裡,你會親眼看到那名邊雲的叛徒被處死。撒迦,即使你沒有要求,他也同樣會死。因為在我的眼裡,這種人不配活著。」
撲面而來的血腥氣,是如此渾濁厚重,幾乎快要令人窒息。要塞中的空埕之上,雜亂無章地分佈著一些屍骸斷肢。它們慘白而僵硬,扭曲成各種各樣的形狀。烏黑的血漬攀爬在大地表層,糾結出一塊塊碩大的凝固體。無數只蒼蠅帶著嘈雜刺耳的「嗡嗡」振翅聲,于屍叢間團團飛舞,忙碌不休。
普羅里迪斯默然片刻,問道:「能不能告訴我理由?」
莫達魯不敢望向他的眼神,低聲道:「都死了,就只有一個,被我派去了這個行省的總軍機處,一起去的還有一名宮廷法師。」
不知怎的,普羅里迪斯並沒有發動「馭風術」,而是徑直走下山去。那通體已被熏黑的長刀,有著難以想象的沉重分量。撒迦搖搖晃晃地拖動著它,舉步維艱。
普羅里迪斯微微頷首,輕聲道:「你說的不錯,昨晚我剛進要塞的時候,就見到你用手斬下了這個士兵的頭顱。」
莫達魯在倉惶地奔跑著,喘著重重的粗氣,身後拖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卡娜立在火場的遠端,目光茫然地注視著發生的一切,從血腥屠戮開始的那一刻,她就保持著木立的姿勢,如同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
撒迦掠行時的姿勢詭譎異常,每每躥出幾步,便會微伏身軀,上肢輕輕巧巧在地上一撐,整個人在空中高高縱起,一躍幾丈之遙。儘管速度要遠超于少將,但他卻慢條細理地控制著節奏,只是在接近時才會劃過利爪,在莫達魯身上添出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卡娜的法師長袍已被汗水濕透,無力地轉過視線,望著周遭幾具同伴的屍體,痛哭起來:「那孩子,一定是個惡魔!」
撒迦微微一怔,搖了搖頭:「父親沒告訴過我。」
撒迦直視著他的眼眸,指端緩緩加勁,一點殷紅立即自二皇子的咽喉處沁出。他沙啞地低笑著,瞳仁收縮得有如兩根尖針:「那個被派出邊雲的士兵,我想要找到他。你會幫我的,不是嗎?」
接近邊雲的時候,普羅里迪斯降下了速度,兩人在氣流的拱托下緩緩著地。要塞的大門上,斑駁著黑紅色的乾涸血跡,撒迦凝注著那裡,一動不動地凝注著,臉龐上仍然看不出一點表情波動。
下山的路很長,很坎坷。汗水迷糊了雙眼,手臂已酸痛如折,撒迦像是沒有半分知覺一般,機械麻木地邁動著步伐,緩慢而固執。斬馬雖然沉重,卻是卡姆雷唯一留下的東西,他不想捨棄。
「回憶過去的感覺,往往很溫馨,但同樣會令人軟弱。」普羅里迪斯鬆手站起,視線投向如洗的碧空遠端,「我只尊重像你父親那樣的男人。雖然你還只是個孩子,但我希望能看到一些改變。一個人骨子裡的某些東西是不是存在,我想,是與年齡無關的。」
陽光正艷,天地間明媚而寧靜,充滿了融融暖意。而呈現在撒迦面前的邊雲,卻有如黑暗中的冥府鬼域,即使是日光,也不能減少這裏一絲一毫的死亡氣息。記憶中殘舊卻溫暖的家,已不復存在。
「是你?」撒迦桀桀低笑起來,黑髮披掩下的一雙魔瞳戾光隱現,十指屈伸搓動,堅逾精鋼的指甲相互磨礪著,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吱」聲響。
他探手上前,按住撒迦薄削的肩,一字字地道:「刀鋒揮過,敵人的頭顱便落下。要想做一柄永遠鋒利的軍刀,你就得忍住疼痛,經得起最為嚴酷的磨礪!你的父親已經死了,以後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下去。想要成為一個令他驕傲的人,你必須要敢於挺起胸膛,去大口呼吸飽含著痛苦的空氣!」
「你在猶豫什麼?或者,我應該理解為,你已經在嘗試著去接受、信任我了?」普羅里迪斯的語氣溫和而淡定,對咽喉上抵觸的幾支銳甲視若不見。
「馭風術」的速度,被二皇子發揮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陡峭的山體幾乎是在片刻間即被掠過,山道兩邊林立的黑犀樹紛紛倒捲起枝杈,樹葉如雨般紛揚墜落,地面上塵土高高激起,形成了一道滾滾直上的黃龍。
「男人……父親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呢!」撒迦撤回頂在二皇子喉嚨上的手掌,神色古怪地笑了笑,「突然很累,該去小傢伙那裡休息一會了……要找我的話,明天去沼澤那邊。答應我的事情最好做到,不然,你會死。」
「準備找人來收拾這裏的爛攤子?將軍,你的想法的確不錯。」普羅里迪斯忽冷笑了一下,毫無徵兆地射出一道電芒,「可惜,卻要付出代價!」
「殺了很多人的,就一定是惡魔嗎?那你又怎麼算?我的叔叔們,死在你手上的可不少呢!」撒迦展開雙臂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道。近在咫尺的二皇子在他眼裡,就連絲毫的威脅感也不能構成。
「沙沙」的觸地聲傳入普羅里迪斯耳內,他唇角微動,似是淡淡地笑了笑,緩緩行出邊雲要塞。
「真的是我嗎?怎麼可能?」撒迦喃喃自語,舉步向前行去。
高階魔法「心靈安撫」對施術者的修為要求極高,歷來便是大陸上最難掌握的幾種回復術之一。麥迪布爾神色肅穆地念誦著咒語,古老而繁複的音節滄然回蕩,宛如龍吟。隨著他的語聲漸轉低沉,極高的夜空之中,星星點點的螢光自四面八方現出,曼妙流轉,匯聚成一團雞蛋大小的異色光球,輕盈沒入了卡娜前額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