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二 裁決

第十一章 溫柔

卷二 裁決

第十一章 溫柔

酒館內灑出的黯淡燈光下,只見那人黑面虯須,身形極為壯碩。拍打了一陣撒迦的背脊后,他忽停住動作,看了幾眼俏生生立在一旁的薇雪兒,神色古怪地笑道:「唔,聽戈牙圖說你傷得不輕?都進來吧,那些該死的傢伙已經喝多了馬尿,只怕是快要打起來了。」
老守夜人毛手毛腳的動作讓薇雪兒很是心疼,他在為撒迦「療傷」的時候,哪怕就連螢火蟲那麼大的魔法光芒也未能發出,就只是含糊不清地念叨著所謂的咒語,其雙掌連拍傷口的激烈程度簡直堪比某種武技修行。
薇雪兒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一縷垂髮自她頰邊划落,柔柔地墜在她薄削溫軟的唇瓣邊,婉約如夢。而此刻,出現在女孩清澈眼眸中的,是一個幽靜而淡雅的世界。
那顆超出正常人一倍大的腦袋,頂著一簇稀疏的毛髮,闊口獠牙,鼻子的位置上有著深深凹下的兩個黑洞,一雙大到離譜的綠色眼睛襯著同樣暗綠色的皮膚,說不出的妖邪可怖。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兩人一番后,那腦袋忽咧開直至耳根的大嘴,桀桀怪笑道:「撒迦,你怎麼弄成了這副模樣?看樣子被人揍得不輕啊!嘿嘿,難怪老子敲門也沒人理,原來是有個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在。傻小子,倒是看不出你還挺有一手的。」
睿智如普羅里迪斯,自然不會不清楚兩個女兒之於撒迦心中孰輕孰重。如同每個開明的家長一般,他選擇了默默觀望。
撒迦全身殺氣微斂,皺眉道:「戈牙圖,你剛才有敲過門?」
即便如此,那存在於薇雪兒心中的小小念想,仍然頑強地存在著,從未泯滅。
良久之後,甬道內重歸寂然。
「紅,紅……」撒迦的身體動了動,喃喃地喚著。
慢條斯理地拍凈身上的土屑后,戈牙圖看也不看撒迦一眼,徑直行到面色發白的薇雪兒面前,雙目發直地嘆道:「嘖嘖,美人,果然是美人……他媽的,比我們地行一族的那些老娘們可要美得多了!」
巷壁上的那處菱形凸起,早就已經被磨得光滑如鏡。撒迦探手按下,轟然一聲大響立時震起。幾乎是瞬間,激涌而入的氣流就充斥了周遭空間,三人的衣襟盡皆向後飛揚倒卷,薇雪兒失聲驚呼,整個人躲向撒迦身後,一時嚇得心頭砰砰亂跳,連話也說不出來。
薇雪兒芳心大亂,一時又羞又喜,就連晶瑩若玉的脖頸上都泛起了大片嫣紅。雖然不知道撒迦這番奇怪的舉動所為何故,但終究還是乖乖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酒館中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客人。昏暗的屋內,就只有一隻遍體烏黑的大貓懶洋洋地伏在桌台上,一雙妖異的碧綠眼眸眨也不眨地緊盯著眾人。薇雪兒微覺害怕,悄悄地探出手去,拽住了撒迦的衣襟。
「是在……做惡夢嗎?」薇雪兒取出手帕,伸手拭向撒迦的額頭,滿面俱是憐惜之色。
撒迦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在酒保的隨手指引下,費力地將那頭僵硬的蝎尾獅拖進巷道深處時,堆積如山的風乾屍骸就早已經存在。他並不清楚這屍山從何而來,卻在之後的時日里,木然將它越堆越高。
「真是他媽的活見鬼!老子最起碼要比你大上兩百歲,卻從來就沒在你這裏得到過一個老人應有的尊重。真不知道那魔鬼究竟是看上了你這個粗魯的小子哪一點……」地行侏儒跳著腳地咆哮了一番,沒好氣地道:「酒館里的那群廢物叫老子來通知一聲,說是今晚要向你道別。怎麼說大家也在一起呆了好些年,唉,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這傢伙一樣沒有人情味的。」
撒迦偏首,默默地掠了眼女孩,隨即,將目光凝向甬道深處。這麼多年以來,在谷地里所殺的每一個人,每一頭妖獸,都是被自己拖入甬道的幽深處,高高堆砌,任由它們在乾燥的環境里逐漸失去水分,化為具具猙獰乾癟的屍殼。
薇雪兒神色微黯,輕挽耳邊垂髮,強笑道:「那我回去了,撒迦哥哥,你……」
帝都西郊的那間小酒館,依舊破舊而簡陋,宛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于蕭索中打發著剩餘不多的時光。
藉著窗欞外透進的微弱光線,薇雪兒燃起了銅燈,在微微躍動的火光中,坐回床頭。
胡亂纏上繃帶后,老默克爾整了整污漬斑斑的法師長袍,哼著五音不全的小調懶散離去。只留下屋內依舊昏睡的撒迦,和又急又惱、臉蛋漲得通紅的薇雪兒。
撒迦是在雄馬的前蹄即將踏上薇雪兒身體的時候,自宅院中疾掠而出的。與此之前,他在小屋內躺了整整七天,那日才剛剛可以下床行走。只有普羅里迪斯才知道這男孩當時是帶著多麼重的傷勢,當他掠出大門的那一刻,全身的各處傷口盡皆因為劇烈動作而迸出血來。而他的第一個動作,竟是將薇雪兒按倒于地,硬生生以脊背受了馬蹄的大力一踏!
薇雪兒難以置信地抬頭,猶自掛著淚珠的長長睫毛閃動了一下,一抹甜甜的笑靨,悄然綻放開來……
「這小姑娘,挺能捱啊!」虯須大漢微不可聞地嘟囔了一句。
「篤篤!」房門空蕩蕩地大開著,而這詭異的敲擊聲卻在屋內再次回蕩。
薇雪兒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看著戈牙圖在撒迦手中連連掙扎,徒勞地向後方揮動利爪,漸漸有些不忍起來:「撒迦哥哥,你放了他吧,好像……好像他是你的朋友呢!」
這老氣橫秋的傢伙正陶醉間,忽覺後頸上一緊,已是被撒迦懸空拎了起來,「有什麼事,你最好快點說完。」
隔壁的老默克爾來過幾次,除了一貫的調侃胡謅之外,他還煞有其事地以資深魔法師的身份,摸索著將撒迦軀體上的繃帶拆開,在前後創口處神秘兮兮地搗鼓了很長時間。
橡木門在尚未被觸響時就霍然而開,一條黑影帶著股勁風卷了出來,一把抱住撒迦,粗聲大笑道:「小傢伙,這次可算是沒給我們丟臉!」
撒迦忽然抬頭,目中寒光一現,身體猶如繃緊了的彈簧般從床上直直彈起,悄然無聲地護在了薇雪兒身前。他的右掌,向後掩上了女孩的口唇,帶著渾厚的男子氣息。
普羅里迪斯第二次走進這間小屋的時候,薇雪兒已經將撒迦的傷口悉數裹好。他沉睡著,而她則安靜地坐在床邊,凝視著他,溫柔似水。
薇雪兒好奇地探出頭來,整個人已完全僵住。小屋正中的空地上,正漸漸龜裂,鼓出一個尺余見方的凸起。隨著簌簌而落的土石越來越多,那凸起終於停止了升高,四散而裂。
薇雪兒渾然不知父親來過,她坐在床邊,望著那張傷痕斑駁,卻一如孩童般純稚的臉龐,整個人已是痴了。
撒迦的身體很重,對於柔弱的薇雪兒來說,要在盡量不觸痛傷口的情況下將他翻過身來重新包紮好繃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撒迦微微鬆手,將戈牙圖輕拋在地上:「有事就說,我不是很有空。」
「撒迦哥哥……」促不及防之下,薇雪兒被嚇得花容慘變。正冷冷睜開的那雙紫眸里,呈現出來的是急欲嗜血的殘忍與殺機,更無半分屬於人類的情感。
高熱的體溫,已奇迹般消退。女孩方一觸上那冰冷的額角,一隻鐵鉗般有力的大手猛地伸出,準確地扼住了她的柔頸。
二皇子在屋門處頓住了腳步,良久之後,帶著一抹苦笑悄然行去。
戈牙圖勃然大怒:「放開我,你這個從來就不知道尊重長者的混蛋!哈,你居然敢這樣對待我,從今天開始,老子每天晚上鑽到這兒來,抓十幾二十條又肥又大的蚯蚓塞進你被子里!你放不放?告訴你,老子可要動手了啊!」
從此,普羅里迪斯開始逐漸感覺到,薇雪兒注視著撒迦的閃爍目光中,多了種微妙的情感。隨著年齡愈大,這情感似乎也在變得愈加強烈。但薇雪兒靦腆內向的本性,註定了她會以被動的方式對待一切,其中,也包括了她澀赧的少女情懷。
已換上一身嶄新軍服的撒迦抬起手來,在即將扣上酒館木門的那一刻,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錯覺。彷彿,自己又變成了那個矮小單薄的孩子,在每一個孤單的清晨,踽踽獨行……
無數支火把斜插於兩側石壁之上,將整條甬道照射得有若白晝。空氣中的霉腐氣息,仍然存在著,比起以前來,它似乎要更為濃烈了一些。
「篤篤!」兩記沉悶的剝啄聲響起。
撒迦在睡夢中咬著牙,額上青筋暴起,冷汗一顆顆地冒了出來,雙手捏緊時的骨節爆響炸成一片,整個人抖得像是風中蕭瑟的一片殘葉。
女孩柔柔隆起的酥胸上,原本雪白的衣衫映染著斑斑點點的赤紅,隨著急促的呼吸,它們正微微地起伏著,艷若寒梅。一片靜謐中,有微聲傳出,卻是幾點晶瑩的水滴紛墜于地,跌得粉碎。
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了。
薇雪兒幾乎要被這詭異的場景嚇得暈去,不由緊緊攥住了撒迦的手掌,轉首不敢再看。
等到二皇子于軍機處中接到消息,匆匆返家之後,只見到府邸門前倒著一匹頭頸折斷的死馬,遍體鮮血的撒迦早已在小屋中倦極而睡。他的床邊,伏著亦已睡著的薇雪兒,女孩的臉蛋上,猶自掛著兩行未乾的淚痕。
那還是撒迦來到帝都兩年後的一個早晨,薇雪兒與玫琳在門前玩耍嬉戲,卻無意中驚了一匹拉車的成年雄馬。時值春季,那雄馬正處在焦躁的發情期,三兩下綳斷了車轅上的韁繩之後,在車夫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直撲兩個小女孩而去。
感情這種東西,是任何人也干涉不來的。這一點,普羅里迪斯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經明白。
自從卡娜走後,撒迦就一直在昏昏沉睡。他那可怕的貫穿傷口,已經覆上了半凝結狀的柔嫩薄痂,包裹于上身的白色繃帶還在不斷地滲出暗紅來。額頭上,有著灼手的高熱。
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是一顆碩大的綠色頭顱。
薇雪兒撫著咽喉低喘了一陣,心有餘悸地看了撒迦一眼,輕聲道:「已經有半天時間了。」
這空氣中怪異難聞的味道,正是屍味。
薇雪兒垂下頭,幽幽地道:「父親說過,我和姐姐都應該比你大上一些的。但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已經習慣叫你哥哥了。你肯用生命來保護我,卻從來也不願意陪我玩耍,聽我說話。今天就破例一次,好嗎?我保證以後都不再煩著你了。你的傷口都還在流血,我真的很怕,會有些什麼事情……」
「撒迦哥哥,可以不去嗎?」薇雪兒望著黑沉沉的土洞發了一會愣,輕聲道:「如果一定要去的話,我能不能陪著你?你身上的傷……」
「你怎麼會在這裏?」撒迦垂下視線,看著身體上密密纏繞的繃帶,道:「我沒事了,你早點回去休息,不用陪著我的。」
無數次,薇雪兒幻想過與撒迦單獨相處的情形,偷偷地幻想著。他總是晨出夜歸,有時候還會很長一段時間不回家來,偶爾遇見的時候,從來就不會多看上自己一眼。薇雪兒並不知道撒迦每天都在做些什麼,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喜歡的人是姐姐,一直都是。
甬道中第一次有了光,強光。
撒迦在甬道的谷地進口處,頓住了腳步。薇雪兒緊緊地拉著他的衣角,縴手掩住口鼻,苦苦忍耐著這令人作嘔氣味,眼眶中有充盈的淚水,但卻不曾出過半聲。
「少羅嗦,去了你自然會知道。我老人家可沒那麼多閑工夫向你解釋!」戈牙圖罵罵咧咧地鑽回狹小地洞,忽又探出頭來,色迷迷地笑道:「小美人,希望一會你也能來玩,我們那裡的人都非常好客,特別是對像你這麼漂亮的姑娘……」
由於要以身體支撐住對方,薇雪兒無可避免地緊貼著撒迦鐵石般堅實的胸膛,這近乎擁抱的曖昧姿勢使得女孩的耳根都在發熱,但她的眼眸里除了緊張與慌亂,卻還有著羞澀的欣喜。
「那裡不怎麼好玩。」撒迦冷漠地打斷。
久久沉默之後,撒迦的聲音變得緩和了一些:「好,我們一起去,但你得答應我,一步也不要離開我的身邊。」
撒迦沒有動彈,目光已凌厲如刀鋒。
撒迦怔住:「道別?」
但薇雪兒卻沒有喚來府邸中的僕人幫忙,她臉頰發燙地抱起撒迦,吃力地使他坐直起來,靠在自己的身上,雙臂環繞到對方身後,細心而輕柔地將繃帶一圈圈纏緊縛牢。
薇雪兒遽然一驚,本能地應道:「什麼?撒迦哥哥,你說什麼?」
「對於老子來說,這地面就是門了……」戈牙圖翻了翻白眼,利索地從地下掙出身軀,卻是一個頭大身小,生有鼴鼠般有力銳爪的地行侏儒。
凝注著眼前的柔弱女孩,撒迦怔然半晌,似是自嘲般笑了笑,鬆脫了手:「我睡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