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二 裁決

第十九章 傷

卷二 裁決

第十九章 傷

「你剛才明明想要踢我的褲襠!那玩意也能接好???」先前那士兵滿面惱怒地咆哮起來,「早就叫你不要上去找死,巡檢時我就和廢柴教官分在一組,他的實力有多強,難道我不比你清楚?!」
撒迦平靜地點頭:「我能夠明白他們的感受。」
百余點暗綠色的星芒自女孩展開的捲軸中猛然爆起,剛回過身來的撒迦只覺得胸口一窒,隨即便僵直地倒了下去,渾身就連一根手指也難以動彈。
「我的床下面有一隻很大的老鼠,可怕極了,你去把它趕走好不好?」幽幽的少女體香襲來,一隻冰涼的柔荑從後方握住撒迦手掌,輕輕搖晃,「可以嗎?我從來不讓那些下人進卧室的,父親又不在家,還好你回來了,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是你?」撒迦行至男子身前站定,淡淡地問。
機組大營的校場上,早已列出了一個密集而廣闊的方陣。將近一周的宵禁終於結束后,機組在這個清新的早晨例行集結,恢復了對戰操練。
格瑞恩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好,我喜歡直接的交流方式,你出去吧。」
「軍隊的基源,自然是來自於民眾。高官貴族的少爺們之所以入伍,是把軍隊看成了往上攀爬的一道便捷階梯,又曾有過幾個人是真正想要為摩利亞做些什麼的?依我看,只怕是一個都沒有。軍營就是一個微型的世界,同樣也有著高低階層之分,當然,我並不僅指軍銜。」
撒迦木然仰躺于地,凝望著玫琳的每一個表情與動作,神色平靜得可怕。鋒利刀刃所穿刺的是軀體,但疼痛的,卻是他的心。
「怎麼,要殺的人都已經殺完了?」
「你怎麼回來了?」撒迦低低地問,那隻小手毫無鬆開的意思,一直牽著他走入內宅。
七朵碗大的青色光花遽然自兩人之間盛開,懸空而浮,流轉不休。撒迦面色微變,身形立時向後掠起,雙臂護向了面門。
岩重城的東部,斜斜貫穿著一條寬闊河流。夕陽餘暉之下,河面表層粼粼折射出千萬片璀璨琉璃,流光盈動,幽美無方。
河流的水質很清澈,有時候,能看見小魚小蝦在淺水中輕盈游弋。清晨日暮時,會有一些平民婦人來到河邊洗滌衣物,她們年幼的孩子則在不遠處嬉戲玩耍,不時發出陣陣稚嫩的笑聲。
當撒迦于夜色下邁入二皇子的府邸大門時,不禁又回想起法絲亞最後丟下的一句話語
「對了,順便再說一句,在這三天裏面,你或許也會忙上一陣子。好好活著,我會讓你嘗到羞辱的滋味。」
撒迦默然片刻,合上了雙眼:「在很多事情沒完結之前,我不會走。」
此刻,體格魁梧的大統領就站在不遠處的空埕上,默然注視著方陣。與撒迦一樣,他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裡,任由汗水滾滾劃下頰邊,墜落於地。
他是誰?為什麼會想要刺殺普羅里迪斯?又怎麼會刻意放過了自己?
撒迦頓住腳步,喉間遽然變得乾澀無比:「什麼事?」這個夢中時常歡笑,時常輕語的聲音,此刻正真真切切地在耳邊響起。
筆挺的黑色制服,墜于身後的欣長黑髮,這通體的森冷之中,撒迦的一雙紫眸在幽幽地閃爍著寒芒。
撒迦無聲地注視著身前那嬌小的身影,帶著些許難掩的悲傷神色。
玫琳又摸出一支短小精緻的捲軸,在手中挾玩著,滿面鄙夷之色地道:「這是你給薇雪兒的?她當成寶貝一樣天天帶在身上,我拿一個來玩,還一副不捨得的樣子,真是好笑!」隨手拋掉捲軸后,她拿起梳妝台上橫置的一柄匕首,緩緩拔出雪亮的刃體,「你前些天,是不是去過雷奧佛列的家?」
撒迦仰倒在地上,神情毫無異樣,只是那一雙紫眸,迅速黯淡了下去。
彷彿是黑暗中忽然有了一點光亮,撒迦心中的疑惑逐漸消失,唇邊慢慢現出了一絲冷笑。
似乎是於一剎那,普羅里迪斯于軍選之日所說過的那番話如驚雷一般在腦海中響起,玫琳悚然心驚,再也沒有半分猶豫,抬臂直刺撒迦咽喉!
所有人保持著這樣筆挺的站姿,已有半日。不少士兵的臉上都逐漸現出了隱隱的焦躁,掠向撒迦的目光里,均帶著難以壓抑的怒火。
「叮」的一聲脆響,女孩手中大震,匕首高高飛起,釘入了遠處牆面。
格瑞恩特指向窗外,沉聲道:「人都有私心,看到用命換回來的軍餉還養不活家中的父母妻兒,這幫傢伙就只能另找出路。皇家軍團最吸引他們的地方,我想首先是相對豐厚的餉錢,其次,才是公平的環境與榮耀。身為軍團中的一員,你有必要了解身邊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對貴族同袍有著極深的仇視,這一點,從來就沒改變過。」
「平民從入伍起,就註定了要從最低階的下等兵身份一步步地往上爬,而貴族則完全不同。在度過了那麼一段不算太短的日子以後,所有出身『卑微』的士兵就會發現,他們所需要面對的,還有無休止地剝削與剋扣。」
「撒迦哥哥,撒迦哥哥!」玫琳又叫了兩聲,明艷的臉蛋上現出冷酷笑容,「怎麼樣?喜歡這樣稱呼嗎?你這個卑賤的下人!」
大統領辦公室內,格瑞恩特正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一雙銳利至極的鷹眼凝注著遠端校場,神色陰騖。
「如今的摩利亞,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足以橫掃一切的鐵血帝國了。儘管它表面上看起來強大依舊,但在很多方面,卻存在著難以隱掩的腐爛瘡痍。」格瑞恩特微微冷笑,道:「軍政腐敗,官宦勾結,得權者一手遮天。所有的這些,不是沒人看到,只不過是大多數的旁觀者更習慣於沉默罷了。」
「我是你們新任的武技教官。」撒迦終於開口,語聲淡然,「我不是很善於溝通,所以希望以後在操練的時候,你們所要做的,不是疑問,而是服從。」
花雨落盡,法絲亞遙遙望向撒迦,道:「三天後,還是這個時間,我在這裏等你。」
「廢柴……教官?」對手怔了一怔,隨即澀然笑道:「如果他是廢柴,那我們算是什麼?」
身前,撒迦的眼帘已睜開,正在直直地望著她。
撒迦肩頭臂膀上已是血肉模糊,很多處肌肉斷筋都黏稠地虯結在一起,猙獰向外翻開,露出清晰可見的森森白骨。他還是在看著身前的女孩,就只是,安靜地看著。
玫琳伸手拔起深嵌於他體內的匕首:「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我雖然從未殺過人,但卻絕不會害怕。」
沒有任何回答。
校場上沒有風,垂直的日照帶來了揮之不去的悶熱。與早晨時的溫煦和暖相比,現在的陽光就像是支支挾卷著高溫的利箭,在契而不舍地穿扎入厚實軍服,擠榨著人體的每一滴汗水。地面上騰騰而起的熱浪讓人禁不住會懷疑,季節,是不是已於悄然間完成了轉換交替。
這巨大的咆哮迴響融于流風之中,跌宕滾涌在校場上空,宛若驚雷。遠處營房頂上的幾隻鳥雀「撲哧哧」振翅高飛而起,掠向遠方,留下一路驚鳴。
格瑞恩特粗獷的面容上現出一絲訝然,漸漸的,目中已隱有讚賞之色。
「他們之中,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從各個軍團最底層篩選上來的。這幾年在北方邊境線上,摩利亞和一些國家組成的所謂聯盟一直有著零星摩擦,小規模的戰事從未斷過。你知道是什麼讓那些前沿戰地上的軍士選擇退出,最終加入到我們皇家軍團里來?」
恍惚間,他黯然發現,原來情感,就像是軀體上的傷痕。留下很容易,抹去,卻很難。
男子微挑了挑眉頭,神色雖依舊冷漠,但剎那間的風情卻似天地也為之一亮:「我叫做法絲亞,已經在這裏等你很久了。」
撒迦默然行至床前,正欲彎下腰去時,忽聽得身後的玫琳柔柔地叫道:「撒迦哥哥。」
光華凝成的花瓣並未如想象中般爆裂激射,而是四散紛揚,划曳著道道曼妙而曲折的軌跡,盈盈墜落。
玫琳撇了撇嘴,氣呼呼地道:「皇宮裡一點兒也不好玩,悶死人了,所以呢,我就趁沒人注意,偷偷跑回家來了……」
「是我。」
良久之後,玫琳逐漸止住抽噎,伸手拭乾頰邊的淚水,低低地道:「撒迦,如果你答應離開我們家,永遠不再回來,我可以放過你。」
時間,在緩慢地流逝著,玫琳的臉色已蒼白,執刀的手也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眼前的這個男子閉合著眼眸,滿是疤痕的臉龐上神色淡定,看不出有絲毫恐懼。他的身下,一窪赤紅正在迅速地擴散開來,無聲流淌在冰冷的地面上。
撒迦凝注著他,唇角逐漸揚起:「你認為,這一次還能走得了么?」
玫琳躊躇片刻,忽咬牙一刀刺下!
也不知刺了多少刀,玫琳終於頓住動作,捂住臉頰痛哭起來:「為什麼他會不喜歡我……」
玫琳長翹的睫毛眨動,現出一個略帶著羞澀的溫柔笑靨:「那我們現在就去吧!你不知道,剛才開門的時候,那老鼠幾乎撞到我的腿上來,可把我給嚇壞了。」
他的眉峰斜飛,修長而凜冽,一雙黑眸清明澄澈,唇瓣極薄,膚色膩潔如瓷。在他左側的嘴角邊,生著一點柔婉的小痣。
如同一塊大石投進了平靜的湖心,方陣中爆起一陣低低的喧嘩,大部分士兵的臉上都現出了凶蠻煞氣。在機組中這還是第一次,有士官以這樣狂妄的口吻對他們訓話。而真正令這些老鳥們感到羞怒的是,眼前的這名年輕人,來到這裏還不到一個月。
隨著場地前沿的橫排士官同聲吒令,幾千名機組士兵驟然爆出一聲呼喝:「吼!!!」
玫琳的虎口已震裂,幾道殷紅血痕蜿蜒劃下手腕,卻似毫無所覺。
她想起身逃走,想要高聲呼救,甚至想要拔下那插入牆體的匕首保護自己。然而,她如同也中了麻痹魔法,根本就無法動彈分毫。
老默克爾的小屋裡,燃亮著昏暗的燈火。儘管雙眼什麼也看不見,但老人卻一直固執地認為,有了燈,夜歸的人才會有家的感覺。
就是這一點小小的痣斑,在他英俊的容貌中,融入了一種奇異的,深入骨髓的,絕艷。
「有人不讓你死,就這麼簡單。」法絲亞輕撫著手中劍鞘,澄凈的眸子里寒意略減,轉身行遠,「這幾天我不是很有空閑,所以,只能晚些時候再找你……」
烈日正熾。
石橋之上,立著一名青年男子。
撒迦轉身,舉步,即將行出辦公室房門時,只聽得格瑞恩特於身後淡淡地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機組的武技教官了。」
那年輕人帶來的巨大羞辱,使得整支機組改變了以往的操練模式。此刻所有對戰的士兵,盡皆摧發出了體內全部的炎氣力量,完全就是在毫無顧忌地瘋狂對戰!
直至夕陽西沉,暮色垂落,機組營地的校場上仍是悶聲四起,對戰中的身影往來穿梭,並無一人退出。
格瑞恩特慢慢轉身,岩石般稜角分明的臉龐上隱現蒼涼之色:「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錢。」
他的聲音並不算響亮,卻清清楚楚地傳進了校場上每個人的耳里。
見撒迦不作回應,玫琳面如寒霜地走到他身邊:「聽宮廷法師團的人說,你打傷了他。我纏了卡娜老師幾天,她才給了我這個麻痹捲軸,和預想中一樣,我果然還是成功了。」
法絲亞的手,似乎是略動了一下:「如果我想走,從來就沒有人能攔得住。」
與他對戰那人亦是顯得疲累不堪,血跡斑駁的臉上卻布滿了殺氣:「怕什麼,沒看到統領大人調來的那隊光明祭祀嗎?就算是把你的腿打斷一條,他們也一樣能再接好。」
玫琳的卧室並不大,裝飾甚為清雅。撒迦方一走入房內,玫琳就回身將門掩起,皺了皺小巧的鼻子,笑道:「我改變主意了,要把它找出來教訓一頓。」
隔著窗欞,格瑞恩特遠遠望著這片連綿涌動的碩然暗色,以及無數簇不斷爆起的熾烈輝芒,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碧空如洗,朝陽的輝芒和煦地瀝灑于天地之間,將世間萬物,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光輝。
「真是搞不懂這傢伙在想些什麼……」一個沙啞而邪惡的聲音懶洋洋地響了起來
「撒迦。」庭院的迴廊處,一個清脆的低呼聲遠遠傳來。
那隻柔若無骨的手掌中,正提著一柄細窄的連鞘長劍。
溫熱的鮮血立即星星點點地飛濺出來,女孩拔出匕首,毫不停頓地又是一刀刺出:「都是你,所有的一切全都怪你!」
撒迦根本就不去理睬士兵們的反應,又道:「作為一名機組成員,是什麼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實力。非常有意思的一點在於,我在你們身上看到了倨傲,看到了不馴,卻從來就沒感覺到一點與之相稱的實力。有誰認為我說錯了的,站出來,用拳頭說話。」冷冷地掃視了一眼縱橫如林的隊列,他抬起右手,微微地招了一招,「這是我們的第一場操練。」
面對著前方寬廣無邊的方陣,撒迦冷漠地直立著,視線緩慢游弋於人叢之中,臉龐上沒有半分表情。
「操!你這雜種居然真下死手?!不就是那小子前面打掉了你半排大牙嗎?怎麼,現在把火出在爺爺頭上?」校場一角,一名機組士兵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惡狠狠地瞪視身前。
撒迦筆直佇立於辦公室的中央,靜靜地直視著大統領,神情毫無變化。異於常人的強悍恢復力,早就使得他的多道傷勢複原如初。在與旁人相處的時候,那層無形面具依然固執地覆掩著全部,似乎,這也是他難以改變的本能之一。
那是一雙豎直著尖針般瞳仁的妖異之眼。
撒迦的目光,始終直視著男子垂於身側的左手。
這裡是機組營地去向二皇子府邸的捷徑,每次自河邊走過,撒迦都會感覺到異樣的平靜安樂。而今天,隨著逐漸接近那道橫跨于河身的拱形石橋,他的眸子卻在一分分地變冷,森然殺機,已隱約而現。
整個校場,就像是廣袤的草原,其間星星點點燃耀著的,正是那足以焚燒一切的燎原之火!
黑色的海洋開始漸漸涌動起怒潮,拳腳觸撞所引發的急促悶響匯成一片,整個校場之間塵煙四起,遠遠望去只可依稀分辨出無數條精悍身影縱高躍低,激烈纏鬥不休。
撒迦冷冷地道:「上次對戰時,你似乎在隱藏實力?」
對於格瑞恩特突如其來的委任,他並不覺得意外,也沒有產生絲毫的興趣。之所以站在這裏,是因為撒迦知道,那紫紅色的幃幕,又一次,拉了起來。
撒迦沉默半晌,轉過了身:「好。」
「這些士兵,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他忽然低沉開口。
……
「你想殺我?」撒迦緩緩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