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三 燎原

第十章 撲火

卷三 燎原

第十章 撲火

撒迦頓住腳步,緩緩回過身來。摩利亞皇帝似乎是半點也不在意靜默下來的數萬名民眾,以及猶自流淌著烏黑血液的屍骸,自近衛手中取過一枚勳章,走到這修長挺拔的年輕人身前,為他輕柔佩上。
「大胆!」旁側的一名近衛怒喝出聲,「和陛下說話,你居然還敢站著?!」
向來處事泰然自若的摩利亞皇帝終於變色,怔怔地垂目胸前:「馭刀術?!」
勞南多的義子雷奧佛列,正是由於教廷高層的高調介入,而得以逃脫那場血腥的大清洗。鑒於普羅里迪斯在與教廷使者接觸時所表現出的毫無異議的順從態度,身份尊榮無比的北方樞機主教才會史無前例地出現在一國之君的加冕儀式上。
「其實我很清楚,這次偷襲成功的機率根本還不到一成。幾年前的我,是萬萬不會採取這樣莽撞的行動的。雖然早就已經對這個世界毫無眷戀,但我還有著必須要活下去的理由。你可以稱它為『懦弱』,只要能復讎,就算是做一條狗,我也是樂意的。」馬蒂斯低低嗆咳起來,身下匯聚的血泊已幾近半指厚薄。
「你……」他沙啞地開口,喉頭忽哽,遽然間一口熱血直噴出來!
撒迦冷漠地掠了眼周遭如臨大敵的幾名近衛,靜靜地蹲下身。馬蒂斯現出安詳笑容,微不可聞地道:「我就要死了,以後這世上,就剩你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啦!要學著照顧自己,心還要再狠些,好好地活下去。儘管,那有些孤獨……」
大變之下,整個帝國廣場徹底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各支軍團中選出的精銳部隊,他們迅疾圍攏了廣場邊緣,並分出小股兵力滲入人群,從各方湧向觀禮台,將其團團護在當中。
幾丈開外,斜插在馬蒂斯胸腔上的斬馬刀同時爆起一聲厲嘯,竟然自行掠上半空,直射摩利亞皇帝的背部!
「那天晚上,你告訴我『一個人無力改變終點,但卻能決定腳踏出的方向』。」撒迦冷笑,道:「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它根本就是荒謬的?既然明知道會是同樣的終點,又為什麼要去選擇另一條道路?難道這就是你為那些背叛行為尋找的理由?」
這是個需要英雄的時代。而撒迦,無疑就是那些悍不畏死的帝國軍人中,最為耀眼的一顆新星。
撒迦邪惡地獰笑,接受了他的擁抱:「有意思的想法,我簡直迫不及待地等待著那天。」
隻身刺殺巴帝國近十名高級將領的彪炳戰功,早已如春風掠地般流傳在摩利亞國內。不僅是軍中,就連民間,亦有無數民眾在口口相傳著他的名字。
「我早就說過,你是個不一樣的孩子。也只有我,才能最大程度地激發出你體內的潛力。換句話來說,你別無選擇。」普羅里迪斯凝視著撒迦,張開雙臂低低道,「總有一天,神明都會在我們腳下哭泣。」
撒迦起身,行到高台邊緣站定:「你不必和我解釋什麼,他是他,我是我。」
普羅里迪斯從近衛手中的托盤裡挑出三枚閃閃發亮的銀星,親手替換了馬蒂斯右側臂膀上的軍銜,所有望著這一幕的高級將領盡皆悚然動容。
一柄連鞘的窄劍自普羅里迪斯身側斜刺揮出,輕盈揮動。它的運動軌跡直接而流暢,每次鞘體細微的顫動,都會不偏不倚地將一支棱芒烏黑的弩箭擊落塵埃。當所有的威脅在瞬間被摧毀之後,劍作龍吟,倒卷而上。只是輕輕巧巧地兩次揮動,馬蒂斯的雙臂便已齊肩卸落,直挺挺地墜在地上。
「阿魯巴,記住我對你說的話。」撒迦淡然掠了半獸人一眼,略略後仰腰身,猛然擲出了六尺長刀!
薇雪兒覺得,心跳的頻率正在愈來愈急促,就連呼吸,也開始變得壓抑起來。
觀禮台上分為左右兩側席位,女眷席中絕大多數的豪門名媛都在矜持而含蓄地盈動秋波,于澀赧窺向撒迦的同時,努力展現著自身最為完美動人的一面。
馬蒂斯仰起了臉龐,微笑著嘆道:「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還能有今天,說不珍惜肯定是假的。可是我真的很怕,怕將來有一天躺在床上的時候,會有老兄弟的鬼魂半夜找來。當年被我親手掐死的那些傢伙,到現在都還在等著有人償命呢!」
從一開始,她的目光就始終定定地投向台下,凝視著撒迦那線條冷銳的臉龐,整個人仿若於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意識,久久無法言語。
馬蒂斯費力地仰起頭,口角邊血沫橫溢:「是啊,這麼多年了,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邁向終點的最後途徑。這樣的結局,還真有點令人不甘心……」
撒迦斜乜著他:「我以什麼樣的方式和誰說話,輪不到任何人來教。不想死的話,滾一邊去。」
「關於那次我們之間的交手,完全就是誤會。我只不過是在配合陛下演戲,而你卻扮演了半途不請自來的角色。」法絲亞輕笑,剎那間的撩人風情竟比女子還要艷麗上三分。
血光爆現之中,連眼皮未曾跳過半下的馬蒂斯怔怔轉過視線,望向台下。那裡交錯掠起的雪亮刀光早就歸於黯淡,半空中仍有朵朵赤梅凄艷垂落,就連此際的天空,竟亦是血紅色的!
「現在,這些無畏的勇士就站在這裏,站在阿莫羅索大帝的面前。在緬懷死者的同時,我以摩利亞皇帝的名義,賜予他們應有的榮耀之名。」普羅里迪斯回身,溫和地做了個手勢,「英勇的將軍,請您到前面來。」
「陛下,您說對了。」馬蒂斯忽森然獰笑,雙臂直抬而起,袖口之內激射出十數道烏芒來!
這已經是千百年以來光明教會所給予一個國家的最高榮耀,投桃報李的道理,似乎就連這些虔誠而孤高的侍神者也會懂。
悄然間,一陣劇烈的抽搐蔓延了他的全身。這血性漢子茫然地瞪大了雙眼,竭力想要抬起殘缺的身軀,口唇微微翕動,似乎是在無聲地傾訴著什麼。
「等一等。」普羅里迪斯開口喚住他,溫和地道:「你就是下一個授勛對象,我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地聆聽著,廣場上就只有寒風掠過的凄厲聲息,以及,這名叛逆的軍人在彌留之際的低語。
觀禮台的男賓席位間,一身戎裝的馬蒂斯平靜地站起,緩步走到皇帝面前單膝跪下。
「血緣並不是問題,我早就把你當成了親生兒子……」普羅里迪斯的話語突兀中斷,此刻撒迦的兩條臂膀陡然已如鐵箍般勒緊了他!
普羅里迪斯身邊的幾名近衛似是意欲動作,卻被他抬手制止:「不,別離的時刻,總是動人的。」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澄澈眼波,北方樞機主教加洛沙身後恭立的那名金髮青年偏過頭來,太陽神般英俊出塵的臉龐上綻現了一抹溫文笑意。
撒迦的視線掠過他身後垂持著窄劍的法絲亞,淡淡地道:「你與家人相處的方式,還真是與眾不同。」
「可惜的是,你不是我的父親。」撒迦的語聲裡帶著絲異樣的情緒波動。
「現在,復讎對於我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所以在今天,無論能不能成功,我都必須嘗試著去迎接男人的死亡方式。你的馬蒂斯叔叔,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小鬼,只不過,是有些厭倦了漫長的等待罷了。」馬蒂斯的眼神逐漸變得渙散,語聲也慢慢微弱下去:「我是不是很自私呢?把這些沉重的東西都交給你去承受……小時候的撒迦,是那麼的善良,常常會躲起來一個人哭,有時候真像是個女孩子啊。不知道老大他們會更喜歡現在的你,還是那個純真的小傢伙?其實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人一定得變成野獸才可以生存下去,半點也不明白……」
他臉上的刀痕,永遠是新創重疊著舊傷,斑駁縱橫,難以平復。在這黑髮年輕人站立的時候,遠遠望去你會感覺到自己看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堅韌挺拔的鐵碑。
方陣前列,撒迦輕拭著手中仍在微顫的斬馬刃鋒,年輕而冷峻的面容上隱現笑意:「馬蒂斯叔叔,遭遇背叛的滋味,是不是有些不好受?」
驟然斷折的語聲,宛如一柄鐵鎚重重敲上撒迦的心底。他抬起手,撫上身前男子猶自大張的眼帘,只覺得胸中血氣翻湧欲裂,臉上神情卻始終沒有絲毫異樣。
「知道么,那天在塞基城外見到你的時候,我的心歡喜得都快要爆裂開來。在那以前的每個晚上,我都會想著第二天偷偷潛回帝都找你,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也就滿足了。可是我卻始終沒有這樣做,因為那會帶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還記得我說過那座山峰么?這十年裡,我正在慢慢地引領著你向上攀爬,顛峰已經不遠了,但前面的路還很陡峭。在現在這個至關重要的時候,我只希望得到你毫無保留的信任。當我們到了終於可以俯瞰世間萬物的那一刻,你會發現,自己的選擇是多麼明智。」
普羅里迪斯直起腰身,淡淡地道:「原來有些東西,還是無法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的。我一直都在試圖通過努力而將它們抹去,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是在白費心機。」
「撲撲」悶聲大起,那柄已然通體化成墨色的斬馬直如冥冥中有著一隻邪魔銳爪在操控揮舞,毫無滯塞地洞穿三人胸腹,自普羅里迪斯後背扎入,刃鋒直貫撒迦右胸!
「我早就說過,邊雲的事情只不過是場意外。」普羅里迪斯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不,它只是父親留給我的禮物。」撒迦費力地自刃體上一分分掙出身軀,反手拭上鮮血涌溢的唇角:「一柄不怎麼馴服的妖刀。」
他的腳邊,倒著兩具齊腰而斷的殘屍。周遭的地面上,亦是橫七豎八地鋪滿了緊握著機弩的士兵屍骸。來自於塞基守軍的偷襲方未成形,便已悉數被曾經與他們並肩作戰的皇家軍士扼滅于無形。那些看上去柔弱嬌俏的宮廷魔法師在疾射出道道魔法光束的剎那,明眸里閃動著的,是母狼般銳利殘忍的光芒。
那近衛怒極,堪堪踏上半步,卻被普羅里迪斯微笑著阻止:「即使我現在的身份不同,撒迦也可以不必遵守什麼禮節。因為他是我的家人,無可替代的家人。」
「撒迦啊,雖然你不是我的兒子,但我愛你疼你的心,從來就沒有輸給過你的父親。還記得巴帝人襲來的時候,如果你表現得還是像小時候那樣膽小怯懦,我……還是寧願你死了,就當是早就死在了邊雲,再也不抱半點指望。這個冷酷的世界,是容不下一個弱者的。幸好,你長大了,變得無情且嗜血,擁有著強大的實力,就像是我和所有邊雲人曾經希望的那樣。」
薇雪兒身邊的玫琳,卻自始至終沒看過台下一眼。她那張嬌俏的面容上彷彿籠罩了難以融化的寒霜,只是在偶爾望向男賓席位某處的時候,神色間才會略有異樣波動。
「行了,無論如何,授勛儀式總得繼續下去。」撒迦意態闌珊地轉身,行向台下,「希望這懦弱的叛徒沒有打亂了一切。」
千萬雙目光的注視下,撒迦緩步走上高台,沿著一路噴洒的血跡,站定於馬蒂斯身前:「或許,這就是你所說的終點了,叔叔。」
「在所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戰役裏面,塞基城守戰無疑是其中歷時最長,同時也是最為慘烈的。在這裏,我不得不提到一位參將,他就是第五軍團第三師團長馬蒂斯。」普羅里迪斯的聲音緩緩響起,在身邊幾名近衛的魔力振波下擴散開來,清晰傳入了廣場上每個人的耳中。
幾乎是同一時刻,看台下的方陣里,那四十幾名等待授勛的士兵同時摸出暗藏的短小機弩,自各個方位高高掠起,瞄向皇帝所在的方位!
強大到恐怖的爆發力挾卷著斬馬刀,於半空中怒吼出一道悍野的聲浪。暗紅的刀芒拖曳著長長的尾痕,閃電般掠上觀禮台,兇狠地貫穿了馬蒂斯的胸腔,帶著他整個人一飛數丈有餘,砰然跌落於地!
吸引她們的,並不是什麼軍功戰績。如今的皇帝陛下與撒迦之間的微妙關係,才是最令人心動的關鍵所在。
馬蒂斯對正在發生的一切視若未見,只是直直地凝視著撒迦,肩頭創口噴涌而出的血液已將大半邊軀體染得通紅:「這真是個很大的驚喜,不知不覺,你已經懂得用心計了……」
「這孩子,還是那麼心狠手辣呢!」普羅里迪斯低聲嘆息,轉首向著神容始終古井無波的樞機主教歉意地欠了欠身,後者微微頷首,報以平和笑容。
普羅里迪斯輕拍他堅實寬厚的脊背:「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由參將直接晉陞到上將,他還是摩利亞歷史上的第一人。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幾乎將所有人的思緒陷入了僵化,數名近衛很快反應過來,紛紛掠起身軀,橫攔于長刀掠行路線之前,揮動兵刃意欲阻隔。
「一條修築了六年的防線,換回的是將近七萬名巴帝人的屍體!由於他對戰爭的敏銳嗅覺以及做出的相應舉措,帝國在這場攻防戰中的損失幾乎可以用微不足道來形容。前第五軍團軍團長愛德希爾那愚昧到極點的調兵行為,使得馬蒂斯參將所在的萬人師團最後僅僅活下來了四十七名軍士!防線,在數倍的敵軍強攻下被迫回縮了。但直到戰爭結束,塞基城始終就像是釘子般死死釘在東部邊疆的咽喉位置上,沒有動搖過半分!令它深嵌入地表的力量,我想,是那隻覺醒的鷹!」
「地位、榮耀、權力、財富……這些平常人一輩子都難以得到的東西,從現在開始你已經全都擁有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會珍惜么?」普羅里迪斯彎下腰,為馬蒂斯佩上象徵著軍中最高榮譽的鷹眼勳章,隨即撫平他胸襟上的褶皺,微不可聞地低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