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二十章 弈者
暗色掩隱下的人群木無反應地聆聽著他的嘲諷，大多數的身影挨擠於牆角深處，猶如座座失去魂靈的石雕。
目注著大統領的背影漸漸掩沒于暗色之中，雷奧佛列再也支撐不住，帶著茫然而驚恐的神色軟倒于地。腳踝處的鐵鐐就像是緊合的利齒，牢牢嵌夾于磨破的皮肉外層，陣痛似乎從未止歇過。此刻，一種微妙的解脫感正悄然滋生而出，覆滿了內心深處。它奇迹般地緩和了肉體上的疼痛，卻同時將恥辱深深地鐫入靈魂中去，留下永難洗脫的血色烙印。
「我不明白……」雷奧佛列低低地喘息著，月余的囚禁生活已讓他的身體接近虛脫：「從我這裏，你們究竟能夠得到什麼？」
感受他人畏懼的最佳途徑，自然是直面接觸。對於國家的叛逆者，福克曼並沒有過多的仇恨。總是樂衷於凌虐與折磨，是因為他習慣以這樣的自娛方式打發時光，僅此而已。
狂喜頓時如海潮般淹沒了福克曼，吞吞吐吐了許久，他才猶豫著道：「真的可以嗎？」
漸行漸近的沉重腳步聲，宛如水紋中擴開的漣漪，自甬道盡頭回蕩震起，緩緩擴散開來。原本沉寂如死的空間里，隨之「嗡嗡」顫起了一陣詭異響動。無數雙污漬斑斑的枯瘦手臂，自石道兩端粗若鵝卵的精鐵柵欄間伸出，僵直揮舞著，似是想要索取些什麼。
那黑影動了動，慢慢地從鋪滿了污穢枯草的地面上爬了過來：「統領大人，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些？是因為你從來就沒動過北區的任何囚犯，做事情知道孰輕孰重，這點還算是不錯。我所說的一年時間，你最好用來收斂脾性。一個好的審訊官，用眼神和頭腦令敵人戰慄，而不是屠刀。」穆法薩低哼了聲，道：「你可以選擇放棄，如果不，那我在這裏奉勸一句——皇家軍團制服，可不是那麼好穿的。」
穆法薩沉吟了片刻，道：「陛下，軍事情報上那些關於蠻牙特殊兵種的描述，您認為可能嗎？」
「啪！！！」
穆法薩看了他一眼：「試著多為國家考慮些，或許你下次就不會再被這種問題困擾了。」
福克曼神色恍然：「大人，我這就帶您去他的牢房。」
于北區末端的一間單人牢房前，福克曼停下了腳步，向著大統領肅然行禮之後，識趣地匆匆離
「我們有讓你值得信任的方式。這世上最容易改變的，莫過於人了。」穆法薩轉身，舉步行遠：「我去辦理移交手續，今天晚上，你會在暗黨大營里睡得很安穩。」
「不，路過這裏，就順便下來看看。」穆法薩展顏微笑，轉過了視線，「前段時間送來的那個年輕人，曾經是我們皇家軍團中的一員。」
穆法薩笑了笑，眼眸中寒光隱現：「我說過，你是個聰明人。國家現在的負擔很重，牢房裡少上幾個沒有任何價值的犯人，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穆法薩微怔：「您是說，我們會成為下一個目標？」
穆法薩的眸子裡帶上了些許欣賞：「好的，麻煩你了。」
穆法薩臉色隱變，躊躇了很久，方才低聲道：「您的近衛已經和雷奧佛列簽訂了靈魂契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異的桎梏方式。陛下，它真的會有用么？」
「你們應當慶幸身處在公平的環境里，所以在有些時候，不妨試著多為國家考慮些。」面對著一批批篩選而出的年輕審訊官，他總會如是說道。
福克曼額上冷汗涇涇而下，年輕而硬朗的臉龐已慘然變色。
八年了，每天福克曼都會沿著這條長達里許的甬道例行巡視。心情大好的日子里，他會帶上一些半生不熟的肉骨，隨手拋給那些被關了數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老傢伙。眼見著他們像狗一樣爭搶食物，廝打作一團，年輕的中尉總是會感到異樣的愉悅。
若干年以後，福克曼成為了皇家軍團中的最高軍法官。他所獨有的冷酷手腕以及無孔不入的攻心戰術，在審訊中令得每個叛國者都毫無招架之力，往往是頃刻間便敗下陣來。
「你們在打教廷的主意？！」雷奧佛列難以置信地叫道。
「撒迦身邊那些不懼生死的部下，就是最好的例子。」普羅里迪斯淡淡地道。
「您是說……」穆法薩只覺得脊背上寒意炸起，冷汗瞬間便爬滿了他的周身。
穆法薩沒有回頭：「這畫不錯。」
一路上福克曼都在向大統領稟告著密牢的相關事宜，神態恭謹之至。在格瑞恩特已死，麥迪布爾遠遊異國的今天，穆法薩已經無形中成為了皇家軍團的獨裁者。中尉不是個白痴，他十分清楚如果想要調離這個令人發瘋的環
福克曼沉默下來，喉間如有物噎哽，難以作答。身邊的瘦削中年人雖然體形挺拔依舊，但那簇簇過早叢生的華髮，似乎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
人類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動物，腦海中想著一回事，嘴裏卻可以說出毫不相干的內容來。就在福克曼滔滔不絕之際，暗黨大統領輕描淡寫地插了句話。直到片刻后，前者才愕然停住了語聲，原本清明澄澈的意識之海瞬間變得混亂起來：「對不起，您……您剛才說什麼？」
「今晚外面的月亮很圓，沒什麼風，春天應該就要來了。」福克曼輕撫著盤于掌緣的堅韌鞭身，低沉地笑道：「而你們，只能永遠呆在這不見陽光的地方，吃著和豬食毫無區別的牢飯，為了搶一隻老鼠開葷而打得頭破血流。外面的一切，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和你們再也沒有了任何關係。很不幸的事情，難道不是么？」
五尺長的皮鞭活物般遊動身軀，在空中無聲無息地劃出一道凜冽高弧。就在它那截不過小指粗細的鞭首昂然挺直的瞬間，一聲尖銳至極的炸響突兀撕破了渾濁的暗色，鋼針也似的扎入所有人的耳中，凄厲絕倫。
本來年輕人難以明辨是非，倒也算不上是什麼致命的過失。可是問題在於，你似乎從來就沒有一點點醒悟的跡象。陛下是個仁慈的長者，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對於你，他一直都是寬容的。你很聰明，有些話自然不用我細說。這裏的環境有些糟糕，但比起冥界來，卻要美好的多。活著本身是一種奢侈的享受，難道不是嗎？」
「只是做一些小小的防備而已，我保證，那不會太難。」穆法薩豎起手指，文雅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從樞機主教和那些聖裁全部失蹤以後，教廷對帝國施加的壓力很大。儘管軍部已經作出了相應的解釋，但如果多一個從異端手中死裡逃生的侍神者作為鋪墊，結局無疑會圓滿得多。」
「據我所知，北方樞機主教向來都很欣賞你。可惜，他已經迷失在空間亂流裏面，再也無法回來。」穆法薩以委婉的方式作出回答，「但你還活著，年輕且優秀，將來成為一名高級神職人員的可能性，大得
周遭的光源雖然昏暗，卻足以令穆法薩看清密密鐵柵后的一切。他神色平淡地轉過身，視線低垂，望著牆角邊蜷縮的一團黑影低沉開口：「雷奧佛列，住得還算習慣么？」
森立的鐵柵外，幾支短矩同時在氣流中搖曳了火苗。投灑的光影之下，這困獸也似的年輕人忽然以頭撞地，嘶聲痛哭起來……
「大人！」福克曼推開房門，立定敬禮。
「最貴的未必最好，你的眼光很獨到。」穆法薩淡淡地道：「或者說，品味有些特殊。」
「是因為我那該死的養父？還是由於在加冕儀式上，我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雷奧佛列曾經英俊無比的臉龐，此刻已變得皮包骨頭，深凹下去的眼窩裡，一雙眸子正在散發著肆無忌憚的譏嘲，「嘖嘖，摩利亞皇帝與異端的組合，恐怕就是教皇見了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我是個出賣自己的婊子么？」雷奧佛列喃喃自語，在劇烈的顫抖中一口咬住了右手虎口，汩汩的血液立時從他的唇邊湧出，濺濕了地面。
然而生活往往不盡如人意，有時候犯人們從福克曼手裡只能得到鞭笞，就像是今天。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區域里，他的心態早已變得麻木而漠然，視人命如草芥。老上司離任之後，福克曼便成為了秘牢的當權人物，卻仍然堅持親自巡監。
「他答應了？那很好。」
「我接受，我得離開這個鬼地方……」福克曼鼓足了勇氣，喃喃地問：「大人，像您這樣的身份，又怎麼會親自為暗黨物色新人？」
「打勝仗的條件有很多，充足的準備卻是其中最關鍵的。畢竟，摩利亞和巴帝就只隔著一道山脈而已。」普羅里迪斯凝視著牆上的亡妻畫像，她正在對著他現出溫柔笑靨，「有些事情，永遠就只能慢慢來。蠻牙只不過是個配角，我們最終的敵人，將會比它強大上千百倍。」
「如果我拒絕呢？」雷奧佛列握緊了拳頭。
當人的忍耐限度已經達到極點時，死亡，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嗯，不過得在一年以後。」穆法薩直視著對方迅速黯然下去的眼眸，冷然道：「你的心就像是那幅畫，只求張揚宣洩，而不懂得絲毫內斂。早就有人向我推薦過你，說是足以勝任暗黨中的審訊官職位。也有不少持反對意見的
福克曼微怔，道：「幾年前在集市上看見的，很喜歡，就買了下來。」
「陛下，您不要太過操勞了。有些事情，還是交給軍部和內閣去處理吧。」穆法薩望著皇帝布滿血絲的雙眼，心頭隱隱觸動。
福克曼笑了笑：「您今天是想要提審哪個犯人么？」
「嗯，都是我一手安排的。」普羅里迪斯蕭索地嘆了口氣，神色間隱現黯然，「這孩子，還真是令人操心呢！」
暗黨大統領極力遏制著身軀的顫抖，卻無濟於事。此刻心中唯一存在的感覺，便是畏懼。
雷奧佛列低下了頭，聲音由於夾雜著恐懼的羞辱感而變得嘶啞：「你們會相信我？」
這裡是摩利亞帝都大牢的地下監區，深達地底三丈有餘的隱秘空間內，關押著數千名重刑犯人。他們當中很少有人會被處死，永無盡頭的囚禁生涯與日復一日的審問拷打，將無可避免地成為悲慘餘生里的重要組成部分。
儘管同處於暗無天日的地底，但無論潔凈程度還是生活待遇，南北區之間都可謂是天差地別。有價值的人才會過得更好，這個道理不僅適用於外面的世界，在牢房裡亦是如此。
寬敞的典獄官辦公室內，戎裝齊整的穆法薩正站在桌邊，看著牆上的一幅彩繪。那奔放如火的線條與沉悶的監獄氣氛顯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大統領保持著筆挺的站姿，目光凝注，臉上的神色頗具玩味。
腳鐐觸撞的清脆聲響逐漸止歇，幾已不成人形的雷奧佛列探手抓住柵欄，吃力地站直了身體：「我的皇帝叔叔最近還好么？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就連發夢也不例外呢！」
他覺得，眼前熟悉卻陌生的摩利亞皇帝，似極了窗外深邃的黑夜。它足以包容，亦能夠，無情吞噬。
通敵叛國的罪名，早已註定了一切。
燈火通明的寢宮裡，普羅里迪斯聽完暗黨大統領的敘述，英挺的面容間並無絲毫異色。雖然已是深夜，但他仍然是一身皇服裝束，身前的桌案上卷宗堆積如山。
穆法薩對上他怨毒的眼神：「年輕人，你有沒有想過之所以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普羅里迪斯略為頷首：「至少我沒有懷疑過。坎蘭
幽深而寂寥的甬道內，就只有幾支斜插在石壁上的短炬，在躍動著鬼火般飄忽的光芒。大小參差的粗糙石板，鋪就了整塊地面，火光隱耀之下宛如麻皮般凹凸不平。甬道頂端各處相繼有水滴墜落，于石板表層的淺淺坑痕里激起凄冷微響，此起彼伏，久久不歇。
「哦？」福克曼轉身，微微擰起了眉，「他來這裏做什麼？」
整個地下監區，分為南北兩個部分，呈矩形相連。南部的牢房大多面積龐然，而北區則恰恰相反——為了防止較為重要的人犯發生意外，那裡完全由小型監舍組成，用作單獨關押。
「我問你，想不想調去皇家軍團任職。」穆法薩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福克曼冷笑著邁步，向甬道另一端行去。那些渾身散發著臭氣的可憐蟲看起來沒有什麼異樣，但他卻知道，到天亮前的這段時間里，自殺的人不會少於十個。
「順路過來看一下，就這麼簡單。」穆法薩答道。
「長官。」一名獄卒自甬道後端快步行來，到得近前時低低地道：「暗黨統領大人來了。」
「沒有關係，等到真正老了的那天，我會聽取你的建議。」普羅里迪斯揚了揚面前的一份文件，微笑道：「巴帝自兵力回援以後直到今天，還是有九個行省被完全控制在蠻牙人手裡，恐怕希爾德現在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比起他來，我算是悠閑得多了。」
制服齊整的福克曼中尉，于陰森的甬道中端頓住了腳步，滿意地看著支支手臂向鐵柵后畏懼縮去，線條銳利的唇角邊綻出了些許冷漠笑意。略為環顧了周圍片刻，他微翻手腕，長鞭立時躥入不遠處柵欄內，兇狠地嚙去了一人臉上的大塊皮肉，方才掉首游回。
穆法薩現出一抹笑意：「從某些方面來說，你是幸運的。那場禁咒對撼所引發的空間撕裂，吞噬了結界里所有的人。而你，卻因為未曾參与對戰而逃過了劫難。有時候，懦弱倒是真的能夠救一個人的命。被囚禁在這裏，是因為你從一開始就站錯了立場，並沒有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