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燎原
第二十一章 旅程
沿海小國肯撒的某處邊關城門前，響起了一聲大大咧咧的呼喝。融積著薄薄雪層的官道上，長蛇般蜿蜒行進的一溜馬車緩緩停穩。隨行的護衛陸續下馬，默然站在了隊伍旁側。
滿世界的冰雪還未融化，春天的氣息已於不知不覺間，綻出了萌芽。
那老人已被嚇得魂不附體，雙手連搖之下惶然道：「一點香料，只是一點香料……大人，關稅實在是重得讓人負擔不起。求您抬抬手，放過我們！」
「裝的都是什麼？全部打開檢查！」馬特挺胸凸肚地行到不遠處的一輛馬車邊，望著因重負而略顯下彎的車軸，頭也不回地大聲吩咐道。
正如那句古老的諺語所言——令野狗齜出獠牙的原因，往往不是威脅，而是飢餓。
「換崗以後我們去喝上幾杯，再找些姑娘玩玩！」定下心來的馬特對著士兵們大聲宣布，引發了一陣歡呼。
撒迦默然片刻，冷笑道：「變的是這個世界，而不是我。」
無意間，他的目光掠過正被兩名屬下抬走的沉重錢袋，那黑色的皮層側面上，赫然以銀絲綉著一隻栩栩如生的三足惡鳥。
城門裡應聲衝出大批守軍，如狼似虎地撲入商隊間牽馬拉轅，神態兇狠至極。商隊首領慘白著臉不住低聲哀求，但適才還滿面春風的肯撒軍官此時已儼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更無半分通融之意。
有了畏懼，也便就有了謙卑。不僅是商隊中人在見到撒迦時戰戰兢兢，坐立不安，就連裁決隊長布蘭登，亦表現得有些反常起來。
早在斯坦穆的邊境，皇家軍士們就已經遇上了風雪中東行的商隊。在問清對方目的地之後，扮演著嚮導角色的老薩姆開始極力慫恿撒迦與他們同行。教廷的追兵就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狼，從未停止過一刻追殺堵截，這讓老人很是為孫女的安全擔憂。
「只要點點頭，它們全都是你的
商隊首領臉色微變，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體形委實與軍人形象毫無關聯的馬特在士兵們的簇擁下行出城門，前後打量著眼前這支由百余輛馬車組成的商隊，眼睛里隱然泛起了貪婪的光芒。與任何一名當職的邊檢軍官一樣，變相勒索已經成為了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那些來自異國的行商者，總是會逆來順受地奉上或多或少的好處以求方便。而現在正在身邊的，無疑是一頭肥肥白白的大羊牯。
在斯比蘭托港口，最出名的，同時也是經驗最豐富的一位老船長，名字叫做古曼達。
「大人，這趟載的都是布料，沒有別的貨物。您看是不是隨便抽檢幾輛，意思意思算了？我們一路上耽擱了好幾天，現在急著去趕船，時間怕是來不及了……」那商隊首領三步並作兩步行到馬特身邊，小心地陪著笑。
商隊在城中的僻靜地段緩緩而停，撒迦望向那名老年首領，略為點頭示意。後方所有扮作車夫的機組士兵和女法師紛紛跨下馬車，其中部分人迅疾散開，卡死了周遭每一處街口。
撒迦轉首看了他一眼，道：「沒必要。他們都很清楚，教廷不會放過與異端有任何牽連的人。」
馬特強迫著自己移開視線：「你們付出的代價，大得讓我有些疑惑。」
幾十個邊檢士兵聞言分散，沿著隊伍逐一打開每架馬車的貨箱，細細探查起來。
早在百年前，水運就已經成為了坎蘭大陸上最為便捷安全的運輸方式之一。紛飛的戰火使得陸地上的商路遍布險阻，正是因為如此，航海時代才得以來臨。
「想要在肯撒逗留多長時間啊？」馬特接過商隊領頭人遞上的通關文柬，粗略看了幾眼便拋還給對方，「
「不不，我得謝謝您才是。可那些錢……」斯坦穆老人囁嚅著頓住了話語。
「都他媽的給我下來！以為是在自己家嗎？！」
對他而言，好日子才剛剛開始。至於等待著那些「蘇薩克」的，卻是猶未完結的未知旅程。
「長官，要不要把商隊的人都殺了？我怕一轉眼的功夫他們就會去告密。」疾行中，一名機組士兵低聲問道。
馬特皮笑肉不笑地乜向商隊首領，嘲諷道：「我想，可能是哪個鹽包破了。」
馬特矜持地點頭，錢囊已奇迹般從肥厚的手掌里消失不見，「算你走運，我這個人沒什麼別的嗜好，就是喜歡喝點酒……」
無數支大大小小的商隊，又重新頻繁穿梭于大陸各國之間，居無定所的顛沛生涯為他們帶來了頗為可觀的收益，但同時亦讓枯燥與孤寂變得如影隨形。在旁觀者的眼裡，商人往往是精明與市儈的代言詞。他們所付出的艱辛，早就已經被金錢的光芒所掩蓋。
「大人，我身上就只有這些，您別嫌少。」福至心靈的斯坦穆人掏出個鼓脹的錢囊，偷偷塞入對方手中。
從過往商人充滿恐懼的談論當中，他早已對這支縱橫在斯坦穆草原上的強大馬賊幫派耳熟能詳。蘇薩克又怎麼會幹起了走私的勾當？難道是他們已經厭倦了打打殺殺？
馬特霍然轉首，眸子里凶光隱現：「你又是誰？」
「蘇薩克？！」馬特的心頭立時大跳。
商隊的馬車很快便相繼而動，馳入城門中去。望著部分低垂著風帽的車夫過於纖細的腰身，馬特不禁略生疑竇。
因為他忽然發覺，在這個沉默的年輕人面前，自己什麼也不是。
摩利亞人直接了當的溝通方式，讓商隊中的護衛懂得了什麼叫做橫蠻和強悍。幸運的是，自從這幫煞神充當了車夫以後，
「請讓我們進城，可以么？」隨著低沉而悅耳的男聲，一隻尺余長短的黑色皮袋倏地飛起，在空中劃出道長弧，砰然墜落於馬特身前的雪地上。
是的，還未至終點。
薩姆沒敢把索菲獨自留在小鎮，對於這個無奈的決定，他顯然是有苦難言。機組士兵們毫不避諱的日夜監視，已經讓半途開溜的可能性變得極小，如今再加上整天和女法師粘在一起的懵懂孫女，老薩姆還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絕望嘆息。
馬特掃了眼周圍，先是習慣性地掂了掂錢囊的分量，隨即皺起了眉頭：「你這是在做什麼？賄賂我嗎？」
那年輕人默然走到近前，蹲下身去隨手一分，黑色皮袋便如紙紮般脆弱地裂開了豁口。金燦燦的光芒隨之耀花了無數雙眼睛，士兵們與茫然站立的商隊首領一樣，嘴巴盡皆大張得像只蛤蟆。
管他什麼走私者還是敵國探子，眼前的錢足以買下一大塊土地和幾百個女人，那種生活會美妙得難以想象！
「長官，您最好過來看一下。」馬隊間傳來士兵的喊聲。
「這一路上，多謝你們了。」
沒有一名銀衣執事能夠擋得住撒迦一擊，他那直接而殘忍的格殺手段令每個在場的人都感到了心寒。兩次對戰之下，追兵全無活口，而皇家軍團這邊，傷亡的數字為零。
「負擔不起？那我來幫你想想辦法！」馬特獰笑著揮手，低吼道：「把這批貨物全都扣了，肯撒不歡迎該死的投機者！」
年輕人滿是疤痕的臉龐上現出些許笑容：「我只知道，這樣的機會你一輩子也遇不上第二次。順便說一句，如果你再猶豫下去的話，恐怕就有人要來打斷我們了。」
「該死的雛兒！」馬特惡
言語間，一名黝黑精瘦的士兵匆匆行到他旁側，低聲耳語了幾句。
於是局限性便順理成章地通過環繞著坎蘭大陸的航路表現了出來，對於船長們而言，無論捕魚還是貨運，近海都足以滿足一切。至於危險的事情，還是交給不要命的瘋子去做好了。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卻能在酩酊大醉的情形下掌舵闖過暗礁叢生的海域；他對海洋充滿了瘋狂的好奇心，曾經十余次揚帆遠航，最近的這趟若不是歸途中遇上降雨，恐怕就已經因為儲水耗盡而活活渴死了全船人。
眾人身處的城池，名為「羅賽」。這裏並非薩姆口中的目的地，數十里開外的斯比蘭托港口，才是他信誓旦旦所稱的「絕無半點危險可言的中轉站」。
「你說什麼？」馬特擰起了眉頭，在看到屬下肯定地點頭之後，他猛然探出大手，一把揪住了商隊首領的領口，「老東西，你他媽的帶了不少好貨啊！」
在很多年以前，薩姆也這樣叫他。
錢幣相互觸撞的清脆聲響幾乎是瞬間讓所有的士兵頓住了動作，馬特垂目望著皮袋下砸出的深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這不可能，走私香料在哪裡都是重罪。你們如果不是別國人的話，早就全部被抓起來了……」
坎蘭大陸上每個國家制定的關稅都不盡相同，而所有邊關駐軍在檢查過往商隊時，態度則是如出一轍的嚴格苛刻。他國軍情人員混雜潛入的先例早已不勝枚舉，但大部分邊防軍士卻是為了某些特殊的原因刁難商隊。
海洋本就浩瀚而神秘，而光明教義中所描述的種種異事，更是令人們對大陸以外的未知世界充滿了恐懼。幾乎是每個信徒都深信，或許大海會有盡頭，而彼端，則必然是妖魔橫行的地獄。
無論是僱主，還是船上的水手，都習慣性地稱古曼達為
「哦？我還以為你們裝著滿車的鹽包呢！看起來，斯坦穆的布料倒是不輕啊！」馬特整了整肚腹前隆起的制服，目光有意無意地掠向地面上道道極深的車轍。
如同那牆角邊緣處探出的點點幼綠，人類，也從持續了一冬的沉寂中復甦了過來。各行各業的平民開始了無休止的忙碌勞作，而貴族富人們則紛紛傲慢地巡視於各自的領地里——新一年的地契，是時候找些人來簽了。
馬特微怔，環目四顧間，卻見到幾名高級軍官自遠處行來。短暫的內心衝突之後，他暗自咬了咬牙，揮手道：「放行！」
「您似乎有些變了。」旁側的羅芙悄聲低語，明媚的眸子里微現訝然。
「算是一點補償吧！」撒迦笑了笑，在幾名女法師的環侍下舉步離去。直到這批相伴已有月余的同行者完全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商隊護衛才不約而同地長出了一口氣——噩夢，終於結束了。
「不不，天氣還很冷，您用來買些酒，暖暖身子。」商隊首領的臉孔漲得通紅。
警醒的目光尋獲了敵人，卻沒有發現死亡的逼近。
聽著他明顯底氣不足的低語，商隊車夫中緩步行出一名年輕人，介面道：「總會有例外的。」
腦滿腸肥的肯撒軍官苦笑著搖頭，始終忐忑不安的情緒逐漸恢復了平靜。馬賊是不至於捅出多大簍子來的，畢竟，這裏可不是草原。
商隊的馬夫此時已悉數下了車，聚作一堆低聲閑聊著些什麼，不時有悠閑的低笑聲從人群中傳出，倒是與冷汗滾滾而下的商隊首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天空是蔚藍的，澄澈如洗。儘管拂動大地的微風中仍帶著揮之不去的寒意，但金黃色的陽光正絲絲縷縷地將煦暖揮灑而下，催發著萬物生機。
士兵的鬨笑聲中，年邁的商隊首領滿臉恭謹地道：「我們去格特加卸完貨，再採購點東西就走，呆不了多長時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