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三 燎原

第二十三章 險途

卷三 燎原

第二十三章 險途

時光荏苒,匆匆而逝。死在蘇薩克刀下的兒子和兒媳曾讓老人痛不欲生,但他還是咬牙挺過了那段灰暗冰冷的日子。
薩姆從未料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再次揚帆海上,並且親手操縱著船舵馳向那處曾經挽救了他和古曼達的所在。雖然坎蘭大陸的近海地帶亦星羅棋布著無數小島,但他卻壓根也沒起過胡亂引領一個目的地了事的念頭。
半獸人懵懂地張望著:「我怎麼看不見?」略為怔然了片刻,他又道:「會不會是翻船了?奇怪啊,這麼遠的地方,沒想到除了我們居然還會有別人來。」
漫天積垂的鉛雲,正將海洋籠罩于混沌的暗色之下。茫茫無際的雨霧充斥了視野的每一寸範圍,整艘船體完全被兩側激涌而起的浪花所包裹,甲板上濕漉漉地積滿了水窪。
燈火昏暗的船艙底層,阿魯巴目光獃滯地躺在兩張木床拼起來的闊鋪上,手中捧著個碩大的木桶,不時「哇」的一聲嘔出些許清水,整個人已是奄奄一息。
薩姆還未來得及驚訝,忽隱約見到正前方的洋麵上突兀陷下了一道極為可怖的深谷,倒卷而上的浪頭直如猛獸齜出了森森獠牙,于歇斯底里的狂吼聲中等待著吞噬的美妙時刻。
撒迦轉首,笑了笑:「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人應該是遇上了麻煩。」阿魯巴眸子里有著一種純粹的東西,讓他感覺到很安心。而這,卻是在其他人身上難以尋獲的。
天,已經黑得像一塊翻轉的鍋底。伴隨著連串雷聲隆隆震響,無數滴豆大的雨點自高空墜落,「啪啪」地墜打在船身之上,激起朵朵凄冷的銀花。卸下了主桅風帆的飛魚號在高達丈余的巨浪間緩慢地穿行著,宛如一個蹣跚行走的醉漢。
薩姆麻木而機械地照做,腦海里幾乎一片空白。眼前波濤激起的這塊龐然凹面,有著不遜於漩渦的強大破壞力,任何物體只要跌陷其中,那麼就只會產生一種結局——在四周如山聳立的浪頭撳按下,沉入海底深處。
自出海之後,薩姆便替代了現任二副的職位,日以繼夜地勘查海圖,引領航向。從一開始的生疏艱澀,到最終的漸入佳境,老人可謂是傷感多過於喜悅。傷腿處的隱隱痛感,在預示著天氣的轉變即將來臨,但在另一方面,它卻令得往事重現眼前……
瘋子船長當年的手下,是絕對不會差到哪裡去的。
除了,內心中殘存的那點情感。
坐在輪舵旁側的古曼達含混地應了一聲,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仰脖灌了一大口方才繼續垂首打起了瞌睡。曾經有水手笑言,瘋子船長每天不喝酒的唯一時段,不是在夢裡,而是于倒酒的短短瞬間。
從水手們口中,皇家軍士知道了那些生成刀一般豎鰭的巨魚叫做「鯊」。另外一種色彩斑斕,總是軟綿綿隨波逐流的傘狀生物,則名為「水母」。相較於鯊魚的嗜血好殺和水母曼揚的劇毒蟄刺,遠海波濤間一頭頭靜靜游弋的灰鯨則顯得性格溫馴且毫無攻擊性。
「前面我聽到隔壁有動靜,是不是撒迦出去了?」阿魯巴接過女法師遞過來的一杯水,頗為澀赧地點頭示謝。單純的半獸人很少會主動和愛莉西婭說話,儘管明知道她不難相處,但有時候裁決隊長陰沉的眼神會讓人覺得如芒在背。
這種程度的風浪,自然不會被薩姆放在眼裡。令他始終深鎖著眉頭的是,那條記憶中的航線已經隨著時間長河的流淌而變得似是而非,雖然能夠確定初始的航程,但接下來的,卻一直難以在腦海里呈現出全貌。
當初薩姆戰戰兢兢說出遠海所在的目的地之後,撒迦幾乎是不加思索地選擇了應允。教廷無休止的追殺固然是遠離大陸的原因之一,但更為重要的,卻是他必須得找個安靜的所在思索一下該何去何從了。
「左轉,兩節半……」古曼達有如夢囈的嘟囔聲隨即響起,語氣中帶著一絲懊惱,「你還真是個沒用的傢伙啊!沒看到我在睡覺么?」
薩姆訕訕地支吾了兩句,轉首間愕然看見起伏不定的船首標槍般挺立著一人,不由得再次張大了嘴,雙眼凸得像只發情的公雞。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隨著航程的逐漸縱深,各種奇異的海洋生物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貨船周遭,或浮遊,或潛行,似是在好奇地窺探著船上的一切。
薩姆下意識地將左臂橫拉而下,油光鋥亮的柚木舵盤毫無阻礙地轉過兩格空檔,穩穩地停在了瘋子船長所言的指向上。
摩利亞人年輕的首領,有著與海妖一般無二的殘忍眼神,即使在注視著同伴的時候,他的眸子里也不曾流露過些許屬於人類的情感。薩姆十分清楚能讓蘇薩克讓步的人會是什麼樣的角色,所以半點也不想拿孫女的生命冒險,那已是他世上僅剩的親人。
然而隨著時日漸逝,皇家軍士眼中的海洋,卻開始慢慢現出了表面之下掩隱的猙獰。
曾經有過無數的吟遊詩人,把大海比作哺育萬物的溫床。儘管他們中的部分人甚至從未踏離過陸地,但這並不妨礙到美妙遐想的誕生。對於壯麗而又神秘的事物,詩人們是從來都不會吝於讚美之詞的。
愛莉西婭猶豫了一會,答道:「我好像也有聽見,應該是大人覺得氣悶了吧!」
在這片水的世界里,阿魯巴看見了船首上微弱燃起的幾點光芒。
讓薩姆接替如今的二副,是古曼達臨時做出的決定,包括二副本人在內,沒有一名船員對此表示異議。因為人人都知道,對於航海者來說,豐富的經驗往往勝於一切。
海底似乎正有著一雙巨手在發力搖撼晃動,紛雜刺耳的炸裂聲響相繼從船體各處傳出,讓人禁不住懷疑飛魚號的龍骨是否會因為難承壓力而凄慘斷折。儘管數十名水手早就利索之極地將甲板上的所有物事牢牢固定,但還是有纜繩在風浪中散脫,毫無眷戀地將所縛之物拋入海中。
薩姆無聲地苦笑,將視線轉回船首。遠方的天際,正帶著絲不同尋常的暗色,風浪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猛烈而凄厲。一簇簇銀白色的浪花不時由海中飛濺上船頭,撞擊在甲板上發出陣陣悶響。
他似乎早就把她看成了私有品。
「精神波動而已,自然是看不見的。」撒迦微揚了眉峰,神色間略顯異樣。
操舵室中隨即響起了古曼達那從未清醒過的聲音:「老夥計,你在說什麼呢?」
現在,是該古曼達登場的時候了。除了這位天才的領航者,根本就沒有人能操縱船隻從這片猙獰的怒海中掙脫出來。
這個狗操的世界,有時候就是這樣小得可憐。
「船長,我們該往哪個方向去?」薩姆再也支撐不住,無助地哀嚎起來。他實在是想象不出當初古曼達是如何做到了奇迹似的穿越,臂骨上越來越嚴重的疼痛感卻在提醒著這位不復健壯的老人——它似乎就要斷了。
砰然一聲地動山搖的大震后,飛魚號已是掠過險地,落回洋麵之上。薩姆慘白著臉望向瘋子船長,喉中「咯咯」作響,卻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放眼所望,視野中皆為蔚藍所覆。洋麵上波光粼粼,彷彿有著無數塊水晶在折射著天空中絢爛的光影。一船,一帆,是如此孤獨而脆弱地存在於海天之間。而現在,這小小的載體,正是遠航者們唯一的依靠。
相較於他們,恢復了女裝的愛莉西婭要明顯精神得多。可能是女性天生的忍耐能力就要超過男人,一直以來都是強忍不適的愛莉西婭在照顧著兩名裁決同袍,悉心而溫婉。
幾名體態纖巧的宮廷法師,在撒迦身邊以魔力構築了一個封閉而獨立的小型空間,風雨雖勁,卻不能透入其內分毫。她們早在先前便尋到了這裏,就只是安靜地陪伴著撒迦,不曾稍動。
船上的一眾水手對摩利亞人表現出的戰戰兢兢很是不以為然,鯨魚的確算得上是海洋里的龐然大物,但有時候,小山也似的體形也無法讓它擺脫被獵食的命運。在這片大海中,還存在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洪荒巨獸,而它們,才是凌駕于整個食物鏈之上的真正主宰者。
古曼達昏昏沉沉地抬頭,滿是血絲的雙眼茫然掠向天際:「好像要下雨了啊!」
「你在看什麼?」阿魯巴三步並作兩步行到近前,充滿好奇地望向前方。
「船長,船長?」薩姆小心翼翼地叫著。
「哈哈,看樣子這艘船上並不只有我一個瘋子呢!」古曼達懶洋洋地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
「我們年輕的時候,好像也同樣沒有什麼煩惱的事情。」望著正在甲板上悠然閑聊的幾十名水手,薩姆低低感嘆。
薩姆望著眼前如若沸騰的海面,已是慌得雙手連搖,而他的船長大人卻低低打起了呼嚕,渾然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悠哉架勢。
低沉嘯起的風吼中,薩姆單手掌舵,向著急匆匆行出船艙的大副連打了幾個手勢。後者立即大聲咆哮起來,水手們于喝令聲下紛紛解索撤帆,不出片刻飛魚號便從劇烈的顛簸中解脫而出,逐漸恢復了平緩與穩定。
「唔,別看我,咱們繼續。」古曼達隨手把酒杯拋到操舵室的角落裡,半是戲謔地道:「老夥計,還是陸地上的生活比較適合你啊!」
這是裁決小隊居住的小間艙室,對面床上的布蘭登像座肉山般癱軟著,亦被暈船折磨得臉色發青。斗室之中,兩位皇家軍團中一等一的武技高手大眼瞪著小眼,嘔吐聲此起彼伏,倒也煞是熱鬧。
那奔騰肆虐的潛流,竟似在無形中推動著槳體一般,瞬間完成了這次船身轉向。
這些能夠噴出衝天水柱的大傢伙,俱擁有著不遜於船身的可怕個頭。在注視著它們的時候,皇家軍士紛紛毫無理由地懷疑起貨船的堅固程度來。
那是他極為熟悉的一個故人。
當陸地的輪廓完全消失,海天構築了這世界純粹的主體,存在於每個人心中的,便唯有幾近無力的渺小感。
暈船的癥狀,開始出現在大部分摩利亞人的身上。即使是體格最強壯的阿魯巴,亦照樣整天吐得昏天黑地,病懨懨地躺在船艙里不敢稍動——簡簡單單的直立動作,就會讓他產生強烈的眩暈。
越來越惡劣的洋麵狀況,證明了長達十余日的航程終於接近了那塊潛流激涌的海域。薩姆瞄了眼一如當年般胡亂轉動不休的羅盤指針,長長地噓了口氣。
「還是左轉,再回右,一節,三節半。」古曼達將身旁的木杯端起,卻發現裏面早已空空蕩蕩地沒了半點酒液,不由遺憾地咂了咂嘴。
薩姆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還是您來操舵吧,我不記得後面的航向……」
而此刻,前方混沌暗色中的一道微弱精神體,正在散發著愈發絕望驚恐的意味。早在底艙的時候,撒迦便已清晰地感知了它的存在。
然而就是這一系列看似稀鬆平常的轉向動作,令得飛魚號以一種詭異的,筆墨難描的敏捷,直躥上了深谷兩側數丈高的浪尖!狂風驟雨之間,數道電光驟然自天際直刺而下,映亮了這匪夷所思的一幕。遠遠望去,這艘雙桅貨船赫然便是在飛!
比起它們,即使是陸地上最大的妖獸,也只能用微不足道來形容。
「沒什麼,船長,您還是繼續休息好了。」聽到沒有再被喚作別的名字,薩姆顯然覺得很是欣慰。
復讎就像是與生俱來的使命,早就深深地刻入了他的靈魂之中。儘管海洋是完全陌生的,但撒迦卻從未產生過些許畏懼。當死亡已變得不再那麼重要時,一切都隨之而發生著改變。
數十年前那次可怕的迷航經歷,幾乎要了當時船上所有人的命。也正是因為如此,大難不死的薩姆才下決心脫離了航海生涯,帶著家人幾經輾轉后遠赴斯坦穆,開了家簡陋的旅店維持生計。
「下雨了,嘿嘿,這下就不會有人渴死啦!」古曼達喃喃地念叨著,打了個呵欠,有氣無力地道:「開吧,開吧!老夥計,有我在這裏,你還怕船會飛到天上去?」
「果然,是真的老了。」薩姆黯然想著,轉首望了古曼達一眼。狀若瘋癲的船長,如今已成了他和孫女最後的希望。
通往上層的艙門方自開啟,一股挾著驟雨的強烈氣流就把半獸人吹了個趔趄。他低低地苦笑了一聲,拖著虛浮的腳步爬上甲板,環目四顧起來。
前桅上的幾張四角帆,已然漲滿得有若婦人過於豐碩的乳房。整條船始終在以跌跌撞撞的窘迫步伐竭力維持著平衡,似乎隨時便會在浪潮卷襲下頹然顛覆。
「他現在跑上去做什麼?不行,我得去看看。」阿魯巴聽著隱隱傳來的風浪席捲聲,吃力地撐起了身。
薩姆的全身已然被汗水濕透,皺紋疊生的額角處青筋根根暴起,神情焦灼至極。那船底橫行的暗流每一次衝擊都會使得槳軸產生巨大的扭轉力,舵盤正變得如磐石一樣沉重,就連再普通不過的轉向動作,都需要拚盡全力才能夠得以完成。